第22章
探花宴盡, 溫然坐上回府的馬車。
朝鳳樓中發生的事已被傳了出來,秦氏聽到風聲,她先前不知溫秉丞的心思, 後細細詢問溫然花廳內發生的事,她再不清楚如今也能看清溫秉丞的心思了。
他竟有意讓溫然嫁進五皇子府?
如今五皇子和六皇子相争, 兩位皇子至今尚未成親, 這皇子妃的人選并非簡單一句喜歡,一旦将女兒嫁進皇子府,便極有可能意味着站隊。
且京中權貴世家不在少數,五皇子至今尚未娶妻,定不是想要娶一個三品侍郎之女為妻。
溫秉丞是瘋了嗎?竟要用自己女兒作為上升的階梯, 他不怕一朝争鬥失敗連累全家?
秦氏當下又氣又怒, 她氣溫秉丞的無情無義,怒他輕易站隊拿全家性命做賭注。
馬車內氣氛凝固, 溫然始終垂眸不曾言語, 溫明妍和溫明怡見秦氏面色嚴肅,也不敢随意開口說話。
快要到溫府時, 秦氏看向溫然, 溫然神色平靜無恙, 讓人看不出她心底真實的情緒。
秦氏故意慢了一步, 下馬車時讓溫明妍和溫明怡先行離開, 她走到溫然身側,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你先別急,待你父親回來, 我去問問他, 也許這只是誤會。”
誤會?
溫然心底苦笑一聲, 她倒真希望是誤會一場。
溫秉丞回來得稍晚, 秦氏迎上他,她看了曹嬷嬷一眼,曹嬷嬷立刻帶着房中的丫鬟躬身退了下去。
待到屋內只剩下秦氏與溫秉丞兩人,秦氏開門見山直接問起五皇子的事情,她将今日徐賢妃召見溫然之事道出,一邊說一邊觀察溫秉丞的神色。
秦氏與他是多年夫妻,他是喜是怒,是不知情還是心中早有思量,她都能看出幾分。
“先前我還覺得阿然親事太過不順,如今想來一切早有定數,等得便是今日這轉機。”溫秉丞說着,他面上沒有露出明顯的笑意,秦氏卻能看出他眼中的野心與渴望。
溫秉丞這麽多年來一直想要往上爬,如今能借女兒的婚事與五皇子結成姻親,他是願意的。
秦氏看出這一點,卻又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溫秉丞怎會臨時起意要站在五皇子那一方?他不會不知這樣做有多冒險,他一向謹慎,斷不會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
除非……除非他先前已有這樣的想法,亦或者他已經站隊,又或許五皇子許了他什麽好處……
秦氏是不願在這種節骨眼去冒險站隊的,她試着去勸說溫秉丞,最後不歡而散。
溫秉丞覺得她是婦人之見,氣得直接去柳姨娘房中歇息。
這便是沒得商量了。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女兒是否願意,只看到眼前的機遇。
秦氏覺得心寒,她想到溫然,又想到紀家,她心知與紀家這門婚事怕是不成了。
探花宴後,溫然數日閉門不出。
若是按常理,紀家應該早來提親,他們既有此意,定是早做了準備。
直到溫然收到徐賢妃派人送來的那紙請柬,紀家那邊也沒有絲毫動靜。
她心中便清楚,與紀家這門婚事不成了。
或許應該說,如今京中基本沒有人願意來提親。
徐賢妃的态度擺得那麽鮮明,誰都清楚等到五皇子正妻人選擇定,溫大姑娘怕是會進皇子府。
誰敢和五皇子相争?
紀家不敢,哪怕紀謹言再三懇求父母,最後也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選擇了退縮,便如他那日沒有送出去的花,他和溫然的姻緣只是昙花一現轉瞬即無。
瓊苑賞花宴前,秦氏去了春雪院一趟,她屏退下人,将溫秉丞的心思告知溫然。
溫然有一瞬恍然,其實她這幾日心中還抱着些許期待,她想着若是父親不願,若是父親對她還有一絲憐惜,或許這事還能有轉機。
哪怕沒有轉機,也比如今這樣直白的心思要叫人好受些。
溫然沉默坐下,她收起往日裏的笑容,面上是一片清冷漠然,最後一點希望打破後,她甚至沒有力氣再說些什麽。
只覺得滿心諷刺。
當初父親之所以接她回來,一則是因為秦家漸漸勢弱,二則是因為他見到柳姨娘那張與她親生母親相似的臉,這才想起她這被遺忘在永州的女兒。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什麽慈父之心,如今見利,自是不會管她是否願意。
興許他還會覺得能嫁進皇子府,她該高興才是。
秦氏想寬慰幾句,見溫然如此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她不想瞞着溫然,這才将事情徹徹底底告訴她。
至親的涼薄,最為傷人。
有些事情也只有看清楚了,才能逼着自己去接受。
春日将近,徐賢妃和安淑妃共同在瓊苑辦了一場賞花宴,這場賞花宴遍邀京中貴女與世家公子,五皇子和六皇子皆會赴宴。
雖然徐賢妃和安淑妃在後宮争鬥不斷,但明面上兩人還是要作出和氣的樣子來。
這場賞花宴是陛下提出來的,京中知曉內情的人家,都能猜到這也有給兩位皇子相看皇子妃的意思,未免心思顯得太過直白,這才邀請一些世家公子一同參與。
是日,晨曦微露,溫然從淺眠中清醒過來。
她這幾日難以入眠,睡得不甚安穩,今晨寅時未過醒了一次,之後一直昏昏沉沉睡得很淺。
溫然起身坐到銅鏡前,蘇合在一旁幫她上妝。
銅鏡中的少女容顏憔悴,她眼下帶着青色,雪白的膚色上那青色顯得尤為濃重,任誰一眼都能看得出她近日歇息得不好。
蘇合撲了兩次脂粉才勉強遮住溫然眼下的青色,她看着鏡中的姑娘,心中實在不忍。
“若姑娘實在不想去,不如裝病不去了。”蘇合性子一向穩重,她甚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溫然透過銅鏡看到她眼中的擔憂與疼惜,她搖了搖頭輕聲道:“上妝吧。”
她确實想過裝病不去。
徐賢妃親自着人送來帖子,父親又是那般的态度,她若是真想不去,唯有讓自己真的病了,才能避過這次的賞花宴。
但躲得過一時,躲得過一世嗎?
秦氏昨日與她已經說得很清楚——
“母親無用,并不能勸服你父親。如今看來,除非有人願意冒着得罪徐賢妃和五皇子的風險來上門提親,否則這事不會有轉機。但即便有人願意提親,你父親那邊……”
“阿然,你或許得認命。母親知道這話很傷人,但事已至此,你要考慮的是接下來的路怎麽走,如何才能走得更平順,而非因一時任性讓自己後面的路變得更加波折。”
正如秦氏昨日所說,若是最終她一定要入五皇子府,那麽今日借故推脫不去這賞花宴,必定會讓徐賢妃和五皇子心生不滿,這并不是一個聰明的決定。
她需得為今後打算。
她根本沒有任性的餘地。
瓊苑門前車水馬龍,溫然跟在秦氏身後走下馬車。
這次賞花宴徐賢妃并未邀請溫府另外兩位姑娘,所以溫明妍和溫明怡沒有一同跟來。
這是皇家園林,府中婢女也不能随身服侍,進門之前還有幾位嬷嬷在一旁搜身檢查。
那幾位嬷嬷見是溫家人,态度更加客氣恭敬起來,畢竟早有風聲傳出來,她們這些在宮中當差的人自也能聽到些許消息。
“二位身上沒有違禁之物,請進。”嬷嬷簡單檢查一番,笑着讓開路來。
“多謝嬷嬷。”溫然颔首致謝。
她随着秦氏一道入園,待得遠離那幾位嬷嬷視線後,她擡手撫了撫發間的那支素銀的梨花簪。
剛剛那嬷嬷近身檢查時,她還有些心虛,好在面上穩得住,這發簪設計得也着實精巧,沒有叫她們看出端倪來。
她今晨猶豫一番,最後還是選擇戴上了這支梨花發簪。
多些防備也是好的。
穿過長長的百花廊,入得園中。
溫然剛剛踏過園門,便有人注意到她,那些姑娘家你我相視一眼,看似還在說話,其實目光已經轉到溫然這邊。
京中消息傳得快,她們心知肚明,這位溫家大姑娘将來是要入五皇子府的,加之先前便有人言溫然容貌出衆,她們就更加好奇起來。
先前沒瞧見溫然的,這會兒都看得十分仔細。
溫然今日打扮依舊沒有太過鮮豔,她穿着藕荷色的彩繡撒花百褶裙,耳畔綴着一對淺粉色的珍珠耳環,發飾則只有兩三樣,那支素色的梨花發簪隐在發髻間,更是少有人能注意到。
只她面上妝容略顯重了些,朱唇黛眉偏又顯得素淨雅致,如今她面上笑意清淺,顯得更為疏離清冷。
不似那日在場上比賽時的明媚,如今她更像是晚間清冷的月,讓人捉摸不透,不知該如何靠近。
美人姿容冷麗,不止那些姑娘家忍不住盯着瞧,不遠處閣樓之上,趙啓臨亦是臨窗看着那抹清麗的身影,唇畔勾出若有似無的笑。
母妃的手段就是高明,那日一見,誰人不知他的心思?自也不會有不識趣的來與他争。
他只要耐心等上一等,等到母妃與父皇商議定正妻人選,這溫家大姑娘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去,請溫大姑娘過來。”趙啓臨道。
“是。”身後內侍颔首應下。
未及那內侍趕到溫然身邊,秦氏先被徐賢妃身邊的宮女請去說話。
秦氏剛走不久,那內侍走到溫然面前,低眉颔首道:“溫姑娘,五殿下有請,還請溫姑娘随奴才去那小樓閣中小坐。”
溫然順着內侍的指向看向不遠處的閣樓,她擡手看去,只見二樓閣樓上,有人臨窗而坐,她知那人應當就是五皇子。
朝鳳樓中,她根本沒有擡頭注意過這位殿下長什麽模樣,他那侵略性十足的目光令她很是不适。
那不是單純的打量,更像是在看一個可以随手把玩的物件,帶着些許淡漠的鄙薄。
高高在上的皇子,想要什麽輕易可得,也不在乎手段如何。
徐賢妃那一番行為,已是不顧她的名聲,将她置于風口浪尖。
這位五殿下當衆之下邀她前去閣樓,更是無所顧忌。
溫然垂眸,她知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只作不知身後那些人異樣的目光,低首跟着內侍前去那小樓閣。
溫然邁步上了二樓,她剛一進去,便感覺到與先前一般無二的審視目光,只是這次帶上更多不加掩飾的興味。
“臣女參見五殿下。”溫然垂首低身行禮。
趙啓臨看着她,目光從上到下,最後定格在她那雪白微露的皓腕上,他語氣似帶笑意地道:“我還以為溫大姑娘今日不會來。”
朝鳳樓中,她後退躲避的動作,乃至後來急匆匆跟着林韶樂離開,分明是不想與他瓜葛。
這番話說出來,頗有質問的意思。
“臣女不敢,賢妃娘娘相邀,臣女心中不勝感激。”溫然垂首道。
趙啓臨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起身朝着溫然走過去,走到她近前,視線更加壓迫性地垂在她身上,他聲音聽不出喜怒地道:“所以是不敢,而非願意。”
溫然抿唇,趙啓臨這話質問意思更明顯,頭頂的目光也更加迫人。
他們之間距離實在太近,溫然下意識又想往後退去,她腳下剛動,趙啓臨忽然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
溫然一驚,瞬間就要掙脫開來,“殿下……”
趙啓臨握持着雪白皓腕,在她後退一步的動作更近一步:“溫姑娘怎麽不戴母妃相贈的那血玉紅镯,莫非是不喜歡?”
手腕間的觸感強烈到不可忽視,溫然見掙脫不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賢妃娘娘所贈玉镯太過珍貴,臣女怕不小心碰碎,故不敢輕易戴上。”
“那有什麽珍貴的?若是你想要,本殿下可以給你許多。”
趙啓臨說着,指腹有意無意地摩挲掌中的細白手腕,他像是看着一個精致華美的物件一般,語氣更具壓迫性地道:“溫姑娘,我想你應該是個知情識趣的,莫要将自己的路堵死了,那時候再回頭可是要吃些苦頭的。”
這話俨然已是威脅。
溫然退無可退,她閉了閉眼,沉默幾息後她減弱手腕掙紮的幅度,低聲道:“臣女明白。”
“明白就好。”趙啓臨看出她的認命,指尖摩挲幾下最後松開手來。
不急,畢竟日後有的是時間。
這樣的美人,有資格在他面前耍一耍小性子,待到她看清什麽是皇家權勢與富貴後,自會明白今日的遲疑有多愚蠢。
“溫姑娘回去吧。”趙啓臨松口。
溫然壓住匆匆逃開的急切心思,維持着鎮定走出那小樓閣,直到內侍折身返回,她站定在樹下,扶着樹幹拼命去呼吸新鮮的空氣,但胸口那裏似是堵着一團棉絮,悶得她喘不過氣來。
溫然一瞬間有些後悔,她想她或許應該任性一回的,哪怕真的生上一場病,也好過剛剛面對那樣直白的心思。
她讨厭那樣的目光,讨厭那樣的觊觎。
仿佛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件,一個漂亮到不得不認命讓人擺弄的物件。
可惜五皇子不是秦少洲,她不能像算計秦少洲一樣去算計他。
她難道真的只能認命嗎?
溫然閉眼依靠在樹幹上,明明是滿園花卉,她卻聞不到半點花香,甚至不想再走到人群中去。
她獨自站在樹下平複心情。
稍遠處趙錦兒和安婉兒一直注意着這邊,直到內侍來報說是五皇子已經離開,她們邁步上前。
“呦,這不是溫大姑娘嗎?這都快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怎麽獨自一人在這裏,可不得趕緊讓人奉承着去。”趙錦兒上前語帶諷刺地道。
溫然睜開眼,她眼前的路已被趙錦兒和安婉兒共同擋住,兩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帶着與趙啓臨一樣身為上位者的鄙夷。
溫然深呼一口氣,她轉過身不欲和她們争辯,也不想和她們多言。
趙錦兒見她要走,她擡眼瞥了一眼遠處的一個小宮女,接着道:“溫大姑娘如今心氣可真傲,這是連與我們說話都不願了?可一時得意并非一世得意,小心登高跌重,再怎麽說也不是正妻,往後日子如何……”
溫然腳下一頓,她突然回首看向趙錦兒,那一眼淩厲到有些駭人,趙錦兒被她一瞪,竟是下意識地将剩餘的話收了回去。
趙錦兒很快反應過來自己被溫然震懾住,她心中怒火蹭蹭而上,正要開口說出些更過分的話來。
溫然不想與她廢話,她轉身欲走,卻迎面撞上端着茶水而來的宮女。
那宮女步履匆匆,像是急着去給誰奉茶一般,當下見茶水傾倒在溫然身上,吓得六神無主,一邊賠罪一邊拿出帕子要幫溫然擦拭裙擺上的水漬。
那茶水并不滾燙,但大部分傾倒在溫然的衣擺上,水漬過分顯眼。
趙錦兒看着溫然狼狽的模樣,含着笑意上前:“瞧瞧,這便是心性太傲的下場,人啊,還是要看清自己的身份,有些地方有些場合,她就不該來。”
“你這個小宮女也是,一碗茶都端不穩,也不知在宮中是如何做事的。等你将茶奉來,我們怕是只能等到一碗不能入口的涼茶。”安婉兒接着去訓斥那小宮女。
小宮女似被吓得更厲害,求饒的語氣都顫抖起來。
這兩位都是不得理也不饒人的主,溫然只作沒聽見,對着小宮女寬慰道:“我沒事,你別怕。”
“可是姑娘的衣裳……”
這水漬擦是擦不幹淨的,溫然垂眸看着,她心中想着若是能以衣飾不潔這個借口提前離開也不錯。
小宮女正犯愁着,長廊那邊走過來一個衣飾更為精細的宮女,她神色恭謹地走到溫然面前,低聲道:“賢妃娘娘吩咐奴婢要照顧好溫姑娘,如今姑娘衣擺已濕,不若與奴婢去廂房那邊歇一歇。奴婢去取一件新的衣裳來,姑娘換上即可。”
這宮女搬出賢妃娘娘的名號來,趙錦兒和安婉兒像是心存顧忌,止了話頭,沒再出言諷刺什麽。
兩人冷眼看了溫然一眼,轉身離開。
眼前的宮女既說是奉賢妃娘娘的命,溫然知道她剛剛提前離開的想法不能成真,只是如今衣擺盡濕,她也不可能穿着這一身濕衣待在此處。
這宮女的話也算是給她解圍了。
溫然依言應下。
那名為錦春的宮女引着她去女眷廂房歇息,待到入內,錦春準備好茶水點心,方才離開去取衣裳。
這裏無人打擾,倒是清靜得很。
溫然輕呼一口氣,沒有其他人的注視和趙錦兒等人的刻意為難,她方才覺得胸口處積壓的滞悶感稍稍散去一些。
她伸手取下發間的那支梨花發簪,素銀的簪身看不出任何端倪,溫然在簪首的位置輕輕一按,一根極其細長的銀針從簪尾的位置彈射出來。
那銀針上面塗抹着迷藥,可以用來防身。
她這是多心一舉,這是徐賢妃和安淑妃共同舉辦的賞花宴,誰又敢在這裏惹是生非呢?
只是她到現在都不知陸彥送這些的意思,想來以後也是沒有機會再問他了。
他應該也聽到些許風聲了,以後再碰面的機會怕是真的很少了,說不得他還要後悔送她花和這支發簪。
若是真要入五皇子府,那這支發簪,還是早些丢棄得好。
畢竟是外男贈送的東西,雖然她明面上說是沈盈送給她的,但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還是不能留下這支發簪。
她今日也真是糊塗了,竟真的戴着這支發簪前來赴宴。
若是陸彥也在宴席上,他看到她戴着這發簪還不知該如何作想。
溫然一邊漫無邊際地想着,一邊把玩着手中的梨花發簪,漸漸的她覺得腦子有些混沌起來,思維似在變得緩慢。
她拿手扇了扇,覺得這屋子有些燥熱起來。
起先她還以為是自己心緒不穩的緣故,直到她再一次看到那銀針從發簪尾部彈射出來,閃着寒光的細針亮得有些刺眼,她腦子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下,突然察覺到不對。
錦春怎麽還沒回來?
她剛剛明明沒有這些異樣的感覺。
溫然立刻起身,然而一站起來她便覺得雙腳發虛,力氣像是正在慢慢從身體中流失。
溫然捶了捶頭讓自己清醒過來,她走到門邊拽了拽,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力氣不夠大,當她再一次沒有拽開這扇門後,她聽見了外面有鎖鏈的聲音響起。
門被鎖上了。
溫然目光一凝,她終于從緩慢的遲鈍中反應過來——有人将她關在這裏了。
他們想做什麽?為何要将她關在此處?
溫然試着對外喊了幾聲,屋外沒有人應聲,好似廂房附近再無一人。
現在顯然不會有人過來給她開門。
這屋子有問題。
溫然環顧四周,直到走到側間,她看見一個放在牆角有些不顯眼的香爐,那香爐飄出絲絲縷縷的香氣,那香氣并不濃郁,有些類似于瓜果的清香,容易讓人疏忽。
她端起外間的茶水,立時将那香爐澆滅,轉而去推廂房的窗戶。
不出意料,所有窗戶封得死緊,似乎就是怕她半途反應過來想要逃走。
溫然扶住桌案,她吸了太多的香煙,反應得太遲。
若非被那銀針警醒,她興許還要一會兒才能察覺不對。
那香爐中也不知放了些什麽,溫然只覺得力氣不斷在流失,她愈發覺得熱,覺得喘不過氣來,臉頰也漸漸滾燙起來。
溫然隐隐意識到什麽,她當下根本沒法想清楚是誰對她下手,不待猶豫,直接從發間取下另一支發簪,狠狠往手臂上一劃。
疼痛帶來清醒與冷靜,溫然繼續尋找出去的辦法,正在她用盡力氣想要打開一扇窗戶時,廂房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似乎還有人的說話聲。
“殿下放心,那香越到後面效用越快,現在那溫姑娘怕是已經全然沒了反抗的力氣……”
“待得殿下進去,我就去通知主子,保證讓人看到這一場好戲……殿下好好享受,這美人風姿定是不同的……”
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來,溫然聽到那一聲“殿下”,最先反應是趙啓臨,卻很快意識到不對。
趙啓臨剛剛才對她恫吓一番,何必非要現在下手?
那門外的是……六殿下?!
腳步聲越發得近了,若是門外的人發現她還有反抗的力氣,還不知作出些什麽來。
不行,她必須出去。
溫然心中有了決斷,她立刻走進內室,用枕頭被子等物勉強蓋出一個人形來,又将床上的帷幔放下。
六皇子趙啓寒進來時,先是沒看到人,他不滿地瞪了一眼身後的內侍,內侍尋了一番,接着指了指內室。
趙啓寒邁步進去,看見帷幔之後攏起的人形,輕笑一聲:“看來你這藥威力确實不錯,人都睡着了,只是這樣不免少了些滋味。”
內侍笑了兩聲,躬身道:“那奴才這就去通禀主子。”
趙啓寒不耐地搖了搖手,內侍躬身退下,順便将廂房的門帶上。
只是這一回,他沒有上鎖。
畢竟是要讓人來看戲的,若是上了鎖,還怎麽演完這場戲?
趙啓寒迫不及待走向床上的美人,他掀開帷幔,正要掀開被子看一看美人,脖頸後突然刺痛一下。
他意識到不對,正要轉身,眼前一黑,人就暈了過去,直接栽到在床上。
溫然握着那梨花簪,她先前讓人試過這迷藥的威力,如今見人真的暈了,方知自己賭贏了。
她快步走到門前,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
門外并無人守着,應是為了不讓更多人知道實情,也避免聽到她的呼救聲,所以這廂房附近異常安靜。
她關上房門,立刻從這院子裏抽身出去。
手臂上的疼痛只能帶來短暫的清醒,溫然走到一半便覺得眼前的視物扭曲起來,她渾身像是被放在炭火中炙烤,意識被灼燒得有些不清醒。
她隐隐覺得自己不能以這樣的狀态回到前面,可是她又能躲去哪裏?
她對這瓊苑根本不熟悉,若是半路再碰上六殿下的人……
溫然狠狠往手臂上的傷口按下去,她企圖讓自己鎮定清醒下來,她還沒思考清楚,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人說話的聲音傳過來。
“我明明瞧着他是走到這邊來的,怎麽這一會兒就見不到人了?”
“姑娘別急,陸公子肯定就在附近。再者待會兒開宴,陸公子定也是要赴宴的,姑娘不若去前面等?”
“等什麽等,我今日非要把話和他陸彥說清楚了。”
那聲音有些嚣張,溫然聽到那聲陸彥,遲鈍地反應過來前方來人極有可能是安婉兒。
她不能讓安婉兒撞見她這副樣子。
溫然左右看了看,她正行至一片假山附近,當下不作猶豫直接躲進假山中。
安婉兒的腳步聲愈近,溫然還沒尋到一處穩妥的藏身之地。
突然,她手臂被人一拽,整個人被拉進假山的一道縫隙中。
面前人與她貼得極近,溫然反手就要把手上的發簪紮進他的脖子上,那人反應也極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反手捂住她的嘴巴,極低聲地道:“是我,陸彥。”
陸、彥……
溫然覺得耳畔的聲音缥缈又不真切,她擡頭看向面前的人,目光觸及那雙幽深鳳眸,她看清眼前人的容貌,渾身的防備剎那間卸了下去。
忽然,一陣委屈湧上心頭,溫然看着陸彥,她雙眼漸漸濕潤起來。
小姑娘左臂上的衣袖已被鮮血染紅,她面頰酡紅,雙眼濕潤又迷離,說不清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陸彥察覺到她狀态不對,這副模樣,還有她手中已經彈出銀針的發簪,他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阿然。”
陸彥試着去喚懷中的女孩兒,這假山中間的縫隙很窄,她與他靠得很近,她如今很像是靠在他的懷中。
溫然從見到陸彥的那一刻就不由放松了防備,那藥效沖擊着她的神經,她有些不大清醒起來。
聽見陸彥那一聲語調輕柔的呼喚,她略顯茫然地看向他,下意識地道:“你不能這麽喊我。”
她如今腦子反應慢,說話也很慢,卻還記得“阿然”這樣的稱呼很親密,他不能這麽喊她。
陸彥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嘆氣,他知道當下也問不出什麽來。
但是安婉兒一副找不到他不罷休的架勢,如今正站在假山外面急躁地跺腳,吩咐着宮女去找人。
他此刻不能帶溫然出去。
溫然見他不說話了,她眨了眨眼,理智随着時間慢慢消散,又或是眼前人給她的莫名信任,她一眨眼,一滴淚珠從眼眶裏滑落出來。
“他們都欺負我,”小姑娘聲音很低,更像是自言自語,她的話中帶着積壓已久的委屈與不甘,偏強忍着沒再落淚,“明明我一直在忍讓,為什麽受欺負的總是我,這不公平。”
理智清醒時她知道這不公平,但她能忍住不說,因為她知道抱怨也沒有用。
可是如今溫然思緒被那藥攪得一團亂,她只覺得十分委屈,她勉強壓着自己躁動的手指,用最後一根繃着的神經說出這些平日裏不會說的話,企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陸彥不知她的感受,他指尖觸碰到溫然的眼角,拂去她眼角的淚,聲音略低地道:“對不起,我該早些去提親的。”
陸彥一直在等陸老先生進京,如今徐賢妃出面,他要是上門提親,必須請出能壓住徐賢妃和趙啓臨的人。
只是如今看着溫然滿目的委屈,陸彥忽然後悔了,他覺得他應該行動更快些,這樣也不會有今日的意外,也不會讓阿然平白受了這麽多委屈。
他這麽想着,卻沒有察覺到溫然不自覺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指尖微涼,觸碰到她的眼角,像是緩解了面頰上的灼熱。
溫然本來一直在忍,乍然與這樣的涼意觸碰,她忍不住像是小貓咪一樣蹭了蹭。
理智的弦終于在某一刻崩斷,她忍不住伸手探握到陸彥的指尖,一點點地蹭着,涼意觸手可得,她漸漸得寸進尺,握住陸彥的手。
溫軟的女子手心覆蓋上來,陸彥終于反應過來,他一瞬間愕然,便在這片刻的怔忪之間,溫然有了更進一步的動作。
她離陸彥很近,近到她可以發現陸彥喉間旁邊生着一顆很小的紅痣,眼前視物搖晃,那顆小紅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她忍不住去汲取更多的涼意,第一個觸碰的地方便是那顆搖搖晃晃的小紅痣。
少女動作突然,她柔軟的唇貼上來時,陸彥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親在那顆小紅痣上,雙手攀到陸彥的脖頸上,只一味去探尋更多的涼意,根本不知自己的動作有多出格。
小姑娘像是變成一只粘人的貓咪,一味要纏着自己的主人撒嬌,她被拉開時還不滿地哼了哼,複又要湊上去。
陸彥手中銀光一閃,溫然脖頸後多出一個細小的血滴,她瞬間昏睡過去,倒在陸彥懷中。
假山外面已然安靜下來,陸彥靜靜站了一會兒,他動了動喉結,深吸一口氣,最後認命地将懷中的少女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