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水波随着晚風一圈圈蕩開, 溫然伸手探入水中,波動水面,那一盞小小花燈在水面上顫了顫, 載着月光漸漸飄向遠方。
月與星辰散落在水面上,岸邊的喧鬧聲愈近, 從湖中的寂靜回到喧嚣的人世間, 仿佛只在一瞬間。
溫然腰間的玉佩垂落着,玉佩底端垂墜的流蘇落在陸彥的掌心,他任由那松散的絲線撩撥他的掌心,神情溫和地問道:“許了什麽願望?”
溫然回頭看向他,搖了搖頭, 卻是不肯說:“說出來便是不靈了。”
船靠岸, 短暫的搖晃間,溫然沒控制住身體, 她向前傾倒, 跌入陸彥懷中。
那股冷香伴随夜風進入鼻腔間,溫然呼吸間都是那熟悉的冷香味, 她突然生出一絲好奇, 不知這冷香從何而來?是特意調配的什麽香料嗎?但聞着又好像不是。
陸彥最先下了船, 他伸出手扶着溫然下船, 下了船, 也不知是誰的默許,彼此暫時沒有松開牽着的手。
直到走回人群裏,溫然才動了動手指, 指尖劃過陸彥的掌心, 他輕輕回握一下, 很快便松開來。
溫然收回手, 放在身側的手,不經意間手背會和陸彥肌膚相碰,有些涼,不似尋常人的體溫。
溫然又想起他身上的冷香,她雙手交握至身前,看向陸彥問道:“你身上似乎有股冷香,我第一次見你時便覺得熟悉,這是什麽特殊調制的香料嗎?”
“不是,這是藥香。”
“藥香?”提到藥,溫然不由自主将這與他的體溫聯系在一起,她猶疑地道:“難道你身上有寒疾?”
溫然一語點出關鍵,陸彥目光微詫:“阿然這些年學過醫術嗎?如何知道的?”
其實當年初識,溫然問過同樣的問題,只是那時她沒有猜到陸彥身上有寒疾。
如今再次相問,她卻直接點出了關鍵。
溫然搖頭:“我先前讀過幾本醫術,我記得有一本醫術中提到過,服用冰寒草會導致身患寒疾,這寒疾非炎草不可解。若無炎草,為防止寒疾傷身,需用春雪草藥浴暫時壓制寒疾,而常年用春雪草藥浴之人身上必會帶有一股冷香。”
溫然将在醫書中看到的描述複述出來,她讀醫書,是因為母親生前便是大夫,而這幾本醫書是母親的遺物,她從雲安村帶到京都,後來得了時間便将幾本醫書都通讀了一遍。
醫術中所記內容繁多,上面有許多母親的注解,而這寒疾一頁上,母親将炎草二字圈了出來。
炎草難得,如今更難尋其蹤跡。
溫然會對寒疾留下特殊印象,一則是因為春雪草這名字和她院子的名字相同,二則或許是那時她潛意識裏對寒疾之症重視,如今想來這份重視很有可能是因為陸彥而起。
溫然不會明說這份重視,陸彥卻能聽出些不同來,畢竟醫書所著繁多,她既能複述出這些,必是用心去記了。
或許在潛意識裏,他的小姑娘一直也記着他,惦念着他。
陸彥想到這裏,眸中笑意漸深:“是寒疾,阿然說得沒錯,我身上的冷香也确是春雪草留下的。”
“那你為何會身患寒疾?”溫然問完,又趕緊補充道:“你若不想說便不說,我并非一定要知情。”
畢竟在陸彥剛剛的故事中,她第一次見他時,他便患有腿疾,如今又是寒疾,他似乎受了很多苦。
溫然想知道他的過往,但如果那過往很是苦痛,她不知道也無妨。
畢竟每個人心中都會有自己的秘密,她不會刨根究底。
陸彥知道她在擔心什麽,他語氣很是輕描淡寫地道:“無礙,是因為我之前傷過眼睛,為了治眼疾服用冰寒草壓制毒性,所以如今體內有寒疾。”
他語氣淡然,仿佛那個身患眼疾腿疾的少年不是他。
但在那段過往中,他因為腿疾沉郁過,一度生出放棄的心思。
不是那些經歷不苦痛,而是他腳踏荊棘地走了過來,才能無畏地往回看。
遠處一束煙花乍然在半空中盛放,長街上游人駐足。
溫然轉頭看向陸彥,她想說些什麽,煙花掩蓋了她的聲音,她沒有注意到身後興沖沖跑過來的孩童。
陸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躲避孩童的沖撞。
溫然猝不及防跌入他懷中,與他呼吸相近,夜空中的煙花光影變幻不定,陸彥的臉頰時明時暗。
溫然沒有及時退讓,她看着近在眼前的人,她突然伸手,微熱的掌心覆蓋在他的眼睫上,遮住他眼前的光亮:“這樣,你害怕嗎?”
光線從她的指縫間洩出,并非是全然的黑暗。
“不是這般,那時眼前沒有一點光線,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陸彥從未向旁人敘說他從前的那些經歷,此刻溫然問起,他聲音略低地道:“害怕,我害怕會永遠看不見,所以眼疾治愈後我便不再常處完全黑暗的環境,總需要一點光提醒我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
這些話陸彥從未對旁人說起過,他不會對外人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但是面對溫然,聽見她問自己是否害怕,他覺得仿佛有人輕輕敲了一下他的心門,而他不作任何猶豫地打開了那扇門。
溫然指尖微顫,她說不出心中的感覺,似是心疼,又似是難過。
夜空中煙花璀璨盛放,溫然無暇去看,眼前只看得到這一人,她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又覺得那些話太過蒼白無力。
陸彥見她久不出聲,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從眼前移開,卻沒有松開,他聲音溫潤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阿然這麽久不說話,莫非是介意我身體不好?”
陸彥明顯是想轉移話題,溫然順着他的話,略作生氣道:“怎會?你怎麽可以這麽想?”
“那我該怎麽想,亦或是阿然在心疼我?”
“我才沒有。”溫然小聲否認。
煙花接近尾聲,零星一點光芒從天幕中消失,溫然看到那消逝的光芒,她心中一緊,餘光注意到長街上各色的花燈。
煙花雖逝,花燈猶在,長街依舊明亮。
溫然想到剛才路過的一間賣花燈的鋪子,她下意識牽起陸彥的手,往回走。
她的手要比陸彥的手小上一圈,陸彥不知她要作何去,只是反握住她的手任由她帶着他穿過人群往回走。
他們走進那間賣花燈的鋪子裏,店鋪掌櫃見兩人一同走進來,又見二人牽着手,樣貌氣質甚是般配,便道:“公子可是要給夫人買一盞花燈?我們這裏的花燈可是全京城樣式最新穎的。公子若是願意,也可以親手做一盞花燈出來,我們這裏材料齊全的很。”
掌櫃甚是熱情,一邊招呼一邊讓人取出更多的花燈來,畢竟這兩人看着衣着不凡,想是在銀錢上不會吝啬。
“你想要什麽花燈?”陸彥顯然沒有糾正掌櫃那句“夫人”的意思,他以為溫然是要買花燈。
溫然搖了搖頭,她被那句“夫人”惹得有些臉紅,不自在地松開陸彥的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牽了陸彥的手一路。
她佯裝什麽都沒發生,對掌櫃道:“我剛剛瞧着你們門外的牌子上寫着可以做紗燈,我想做一盞紗燈,可以嗎?”
“自然可以,不知夫人想做什麽樣式的紗燈?是否要親自在絹紗上作畫?我們這裏筆墨齊全,夫人想做什麽畫都是可以的。”掌櫃讓人将制作紗燈的材料都取了出來。
這裏基本都是成品,紗燈每扇燈面通過榫卯結構連接①,溫然不需要真的去做這些燈面,她主要是想在這些空白的絹紗燈面上作畫,待到畫做完,再将四扇燈面連接起來即可。
這步驟簡單,主要重在絹紗上的畫。
溫然執筆認真作畫,陸彥在一旁坐着等她。
陸彥一直看着她,目光偶爾落在她的筆尖,偶爾又落在她的眉間,深色的鳳眸中清清楚楚倒映着小姑娘的身影。
他的目光溫和,不是溫然讨厭的那種審視目光,只是這般被人瞧着,沒來由會讓人緊張起來。
溫然停筆擡頭看向陸彥道:“你不許看我了。”
“為何?”陸彥含笑問道。
溫然有些尴尬,她瞪了他一眼,強調:“沒有理由,就是不許看,你轉過去。”
小姑娘似惱非惱,陸彥笑了笑,沒有再反駁她,他十分聽話地轉身背過身子,當真不再看了。
溫然稍稍松了一口氣,她加快速度畫完手中的這扇燈面,接着又去畫下一扇燈面。
四扇燈面接連畫完,溫然在掌櫃的指引下将這盞紗燈組合成功,在裏面點上一根蠟燭,蠟燭透過絹紗映照出朦胧暖黃的光。
溫然提着這盞紗燈,與陸彥走出那家店鋪。
時辰漸晚,溫然做完這盞紗燈,長街上人影已漸稀。
陸彥送溫然回到約定的地方,月光被雲遮住,兩人站着的地方光線還是昏暗,唯有溫然手中的那盞紗燈,盈盈光亮不熄,将一小片地方照得明亮起來。
沈盈和林韶樂已從遠處走來,馬車停在不遠處,今夜的喧嚣漸止。
四下安靜無聲,溫然将手中的紗燈往前一遞,她嫣然一笑:“陸彥,我送你一束光。”
這盞紗燈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他。
他不喜歡太過黑暗的環境,她便在黑暗中送他一束光。
陸彥微怔。
夜色中少女的身影有些朦胧,又似被她手中這盞燈照得十分明亮。
陸彥似在她眼中看到零星閃爍的星光,又似他曾在黑暗中幻想過無數次的光芒。
溫然握住他的手将紗燈塞進他手中,她眉目微彎:“你多次幫我,我好像一直沒有送過你謝禮,這便算是我的謝禮。
“你先前不是問我許了什麽願嗎?陸彥,我願婚事順遂,如今更願你眼中一直有光。”
少女的話又低又柔,像是春日裏蜿蜒而下的溪水,帶走尚未融化的冰雪,溫暖又輕柔,如同她掌心的溫軟。
溫然說完不及陸彥反應,臉頰微紅地轉身離開。
畢竟說什麽婚事順遂,實在有些像是恨嫁,她倒不是如此想,只是先前三次太過不順,她有些怕了。
晚風中少女身影輕盈,她走到馬車附近,終究忍不住轉身朝後看了一眼。
陸彥還站在那棵樹下,見她轉身,他腳步一動似是想要上前,溫然一緊張,轉身立刻上了馬車。
她是憑着一股勇氣将那話說出來的,當下勇氣耗盡,少不得生出些羞怯之意。
陸彥握住燈柄,夜燈将手中的紗燈吹得微微搖晃,他看着那輛馬車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紗燈,四扇燈面上分別繪着四時之景,畫上之人或是賞花,或是飲酒,寥寥幾筆身形,看起來潇灑自在,卻又不失儀态。
阿然畫的是他。
陸彥一眼認出畫上的自己。
難怪她剛剛不讓他看。
陸彥輕聲一笑,手中這盞紗燈的盈盈燭光似緩緩流淌進他的心中。
陸彥覺得有些東西不同了,亦或許早就不同了。
溫然坐在馬車上,慢慢平複心虛。
與來時不同,這一次沈盈沒有像先前那樣調侃她,她垂首安靜地坐着,溫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對。
“阿盈,你怎麽不說話?”
溫然問着看向林韶樂,林韶樂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好說。
沈盈忍下心中的委屈,她擡頭看向溫然,一雙眼睛微微發紅,卻搖頭道:“我現在不想說,先等等好嗎?”
“好,不想說就不說。”溫然輕輕抱住她,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她能感覺到沈盈的情緒已經繃到極致了。
且她剛剛若沒看錯,沈盈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只是不知是從何而來?
“我今夜去你院中歇息好不好?我不想回家。”沈盈的聲音已然帶了哭腔。
溫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應道:“好,我派人去告知伯父伯母。”
馬車行至溫府,沈盈與溫然一道進了溫府。
夜色中,兩方暗影同時撤去。
唯有一人騎馬停在不遠處,他容貌俊朗非凡,偏生身上染着厲寒之氣,眉目間不見絲毫笑意。
此人便是大理寺少卿顏钰。
顏钰看向溫府的高牆,他回想到剛剛所見之景,目光更加寒冷。
他見過沈盈笑,也見過她哭,但今夜她那般強忍難過的模樣,他卻是第一次見。
若非理智尚存,他定會上前斷了程岸一條腿。
溫府,春雪院中。
沈盈抱着溫然哭出聲,哭到最後她雙眼紅腫,才斷斷續續将剛才發生的事告訴溫然——
今夜沈盈本約了程岸出來一同賞燈,但程岸推說有事不能前來,沈盈信了他的話,誰知去她與林韶樂去一間書齋選書時,卻撞見程岸和他義妹何阮在書齋中說說笑笑。
二人身邊并無旁人,程岸口中所謂的有事,竟是要陪妹妹一同賞花燈。
沈盈那時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她讓自己不要多想,正要上前說上幾句話,書齋中突生變故。
兩個黑衣人慌亂中闖入書齋,其中一人挾持沈盈做了人質,顏钰緊随其後帶着人沖了進來。
沈盈那時慌亂,她驚懼地看向程岸,卻見程岸慌忙護住何阮。
顏钰出手救她,其中一個黑衣人趁亂又想要挾持何阮做人質,沈盈眼睜睜地看着程岸以身護住何阮。
他剛剛見她被挾持,都不曾有這麽慌張。
歹徒被制服,沈盈呆呆站在原地,不遠處何阮抱着程岸,程岸低聲安慰何阮。
直到這一刻,沈盈才發現程岸和何阮行為原來這麽親密,親密到有些紮眼。
她站在原地,仿佛腳下生根,渾身僵硬到動不了。
直到有人伸手擋在她眼前,在她耳邊低聲道:“別看了。”
作者有話說:
注釋①:查詢百度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