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寒星閃爍, 靜夜無聲。
沈盈哭了許久,哭到最後她一人呆呆坐在床上,雙手抱膝, 沉默着不再說話。
溫然輕輕抱着她,陪着她坐了半夜, 後半夜沈盈才慢慢睡去。
晨曦微露時, 沈盈從淺眠中清醒過來。
溫然不放心她,沈盈一有動靜,她便醒了過來。
兩人側過身子面對面,沈盈一雙眼睛還紅着,溫然撥開擋在她眼前的碎發, 默然許久, 還是問道:“你要放棄嗎?”
沈盈與程岸是指腹為婚,十數年的情誼, 說要割舍卻也沒那麽容易。
但是程岸與何阮那般情況……
生死之際的行為更能說明程岸心在何處。
沈盈若說不肯放手, 依着沈家與程家兩家的情誼,這門婚事說不定還會繼續下去, 畢竟程岸和何阮實際并未做出什麽來, 他的舉動完全可以解釋為護妹心切。
溫然不知程岸是如何想的, 但程岸若真心想娶何阮, 便該一早道明。
如今這麽遮遮掩掩, 要麽他沒察覺自己的心思,要麽他是明知自己的心思但不敢說出來。
何阮寄養在程家,名義上是他的妹妹, 縱使并非親生血緣, 這事傳出去也不好聽。
程家未必會應允。
所以, 一切還需看沈盈和沈家父母的意思。
沈盈眼神有些空茫, 她搖了搖頭,聲音很輕道:“我不知道……”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在告訴我,我将來會嫁給程岸,會做他的夫人。我一直也這麽認為,我以為我們一起長大,他對我也該有情意的,那件嫁衣我甚至都快要繡完了……”
婚事在即,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沈盈對程岸有感情,正是因為有感情所以才會這麽痛苦糾結。
溫然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情,但是她知道沈盈性子傲。
且沈家父母伉俪情深,沈盈是看着父母恩愛長大的,所以沈盈最開始希望溫然能嫁一個兩心相悅的郎君,她自己更是一心期盼能與程岸婚後和美。
如今已知程岸對何阮有心,這就是一根刺,永遠會橫亘在兩人中間。
“若是一開始便這麽痛苦,那不如放手,世間兒郎如此多,又不止他程岸一個。他程岸懦弱到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一再縱容自己留在何阮身邊,說明他心思不正,又何談以後?”
溫然心疼沈盈,不願看她為了這樣一個男人痛苦彷徨,她将沈盈眼角的淚擦去:“阿盈,你要想清楚,為了割舍不斷的十數年感情再賠進去後面數十年的時光,這值不值得?且伯父伯母通情達理,必定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你只需要考慮自己的意願,不必顧忌他人的目光,自己開心才是最重要。”
“有時候,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沈盈又怎會不明白這些道理?
只是道理再淺顯易懂,真正到了需要決斷之時,她還是會猶豫。
沈盈閉了閉眼,許久才輕聲道:“我需要時間去想清楚。”
離她和程岸的婚期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她會在這段時間裏想清楚。
她要看清楚,程岸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
早膳時,沈盈吃不下,溫然勸着她用了一些。
沈盈在溫府歇了一夜,沈家父母尚不知發生了什麽,沈垣最先從顏钰那邊得了消息,他差一點就直接沖進程府去揍人,是顏钰冷着臉攔下他。
“你現在去打人,若程岸不肯承認自己的心思,沈姑娘有理也成了沒理。你不如去看看沈姑娘如何,這一夜她怕是不好過。”
這門婚事牽涉沈程兩家,最終還是要雙方父母出面為好。
沈垣聽了勸,立刻去溫府看望妹妹。
沈盈正要出府,兩人在府外撞了個正着,沈垣上前便想問上幾句,溫然在後面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多問。
沈垣話鋒一轉,裝作無事道:“哥哥來接你回家,走,我看誰敢欺負我妹妹。”
只這麽一句話,沈盈便知他大概是知道了。
兄長面前,她也不想勉強自己笑,她轉身向溫然道別,臨去前像是感慨似的,語氣苦澀道:“如今我方才明白你說的話那些話是對的,不付出感情,才不會受傷,才不會讓自己的情緒因為他的一言一行而受波動。如今我倒寧願自己不喜歡他,若如此,今日我定果斷放手,絕不回頭。”
正是因為有了感情,才難以決斷。
這話明明是溫然自己說的,如今從沈盈口中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感受。
溫然見過沈盈談及程岸時的嬌羞和欣喜,如今也見到她被程岸傷透心的模樣,如此情形下,像是更應證她的話是正确的。
窗臺上那枝芍藥花插在花瓶裏,日光下花瓣上的水珠來回滾動,映照出春雪院中小小的一方天地。
溫然看着水珠中的倒影,昨夜一切歷歷在目,她的心境卻有些不同了。
她與沈盈不同,沈盈身後有父母兄長撐腰,她不過己身一人。
賭一個人的心,太過冒險。
她不敢。
且她與陸彥之間并非是因為兩情相悅在一起,而是因為她記不清的年少情誼。
若她與陸彥的婚事能成,她會如秦氏一般,做好這位陸夫人,僅此而已。
宮中重華殿。
側室之中,窗棂半開,暖風入室。
鎏金浮雕如意雲龍紋香爐中飄出絲絲縷縷的月梨香,室內不時有落子的聲音響起。
建元帝和永嘉公主趙端寧對面而坐,棋盤上黑白子相互絞殺,白子已有落敗趨勢。
不過半刻的功夫,趙端寧将白子往棋盒一扔,卻是不肯再下。
“父皇總是如此,半點不肯讓着兒臣,您以前和母後下棋可不是這般的,哪次沒讓母後贏?怎麽到兒臣這裏,就不能讓一次了?”
旁人和皇帝下棋自是不敢贏,但趙端寧不同,她想贏的心思擺得明明白白,只是沒有一次贏過皇帝,每次輸了便如少時一般埋怨皇帝不肯讓着她。
這話旁人萬萬不敢說,趙端寧卻說得自然。
建元帝笑着搖搖頭,指了指她:“你啊,總是如此,棋藝半點不肯精進,在家中驸馬讓着你還不夠,這到了宮中還要父皇讓着你。既如此,又何必進宮來這一趟?”
建元帝年輕時樣貌儒雅俊秀,如今年近六十,帝王威儀深重,一個眼神便能讓臣子膽寒。
只是近些年來皇帝修身養性,看起來越發儒雅和善,面對長女更是如尋常人家的父親,或許還要更偏寵一些。
“父皇這是嫌棄兒臣嗎?兒臣想着您多日不見兒臣,許是思念心切。如今看來是兒臣多想了,既然如此,兒臣也不留在這裏惹您厭了。”趙端寧說着起身就要離開。
皇帝身邊的掌事太監吳康順趕緊上前,他虛攔着趙端寧,笑道:“公主這是哪裏的話,陛下這幾日還在念叨公主呢,您今日若不來,陛下怕是就要下帖子召您進宮說說話了。”
趙端寧轉身看向皇帝:“當真如此?我怎麽只看到陛下對我的嫌棄呢?”
适時,小太監端着一碟子糕點走進來,吳康順命人将棋桌收拾了,将那碟子糕點放過去。
皇帝指了指那盤月梨糕:“朕若不念着你,何必讓人預先做了這一盤月梨糕?”
趙端寧最愛月梨糕,她的飲食喜好與先皇後幾乎一模一樣,她看了眼月梨糕,又坐了回去:“那看在這幾塊月梨糕,兒臣就陪父皇再說會兒話。”
皇帝聞言不惱,反笑着将月梨糕推得更近:“你這性子,真是被驸馬寵壞了,如今一言不合就要惱,韶樂那小丫頭學着你,也不知日後能尋到什麽模樣的夫婿。”
“父皇說樂兒的婚事只說她就是了,偏又要說兒臣的不是,還怪兒臣惱您?”趙端寧在下棋上贏不過皇帝,說話上可從沒吃過虧。
“不過提及婚事,兒臣倒是想起一事,父皇可還記得三年前那位狀元郎,陸老先生的學生,陸家旁支子嗣陸彥?”
趙端寧說得詳細,皇帝不需思考,便知她說的是誰。
“朕記得他,當年殿試對答如流,在朝政上頗有見解,外放這三年也做了不少實事,如今是在吏部任職?”
趙端寧點頭:“是他,近日他向溫侍郎家的長女提親,兒臣見陸先生要去,便也湊了個熱鬧,與陸先生一道去了溫府。兒臣見過那位溫大姑娘,才貌品性都是上佳,她性子穩重處事周全,不似尋常閨中女子一見兒臣便慌亂失了分寸,甚是難得……”
“兒臣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與陸彥相配的女子,他們倆并肩站在一起,當真是養眼。兒臣之前舉辦的擊鞠賽,他們還曾一起上場,那溫大姑娘看起來嬌弱,上場打馬球卻是一點也不勢弱,連趙錦兒那丫頭都沒在她在那裏讨到好。兒臣喜歡她這樣的性子,進退有度,并非一味委曲求全。也難怪那些郎君動了心,若非陸彥動作快,怕是要看佳人許給旁人了。”
趙端寧不急不躁地說完這一長段話,言語中盡是對溫然的贊許之意,最後又點出陸彥的用心。
皇帝端起茶盞,不語。
皇帝對這溫家大姑娘也有些許印象,因為之前趙錦兒絕食要嫁齊北陌鬧的那一通,加之肅王世子曾經求娶她,皇帝知道些許。
還有之前徐賢妃召見溫然的事,皇帝也知情。
只是建元帝怎麽也想不到,這溫家大姑娘的第四門親,竟落到了陸彥頭上。
趙端寧觀察着皇帝的神色,見皇帝不應她的話,又道:“當年父皇求娶母後,不也是一刻也等不住嗎?年輕郎君都是如此,見到自己喜歡的姑娘,任他表面裝得多冷靜,心裏不知怎麽急呢。”
趙端寧提到皇帝和先皇後的往事,皇帝神情這才有了波動。
不遠處的香爐裏飄出的月梨香,是先皇後生前調制出的寧神香,剛才奉上的月梨糕也是依照先皇後生前留下的食譜制作。
先皇後故去這麽多年,宮中再未立後。
趙端寧的幾句話,讓建元帝想起那段過去的時光,彼時他不是皇帝,雖無如今帝王權勢,但妻兒皆在身側,與如今相比,不知是失去得多,還是得到更多。
“難得見你如此贊譽一人,既如此,朕就将宮中新得那兩匹鲛紗賞賜給這位溫大姑娘。”皇帝終是松了口。
趙端寧彎眉一笑:“那兒臣便在這裏先替溫大姑娘謝恩了。”
永嘉公主出宮不久,重華殿便有內侍帶着近日上貢所得的兩匹鲛紗和其他綢緞金銀首飾,前往溫府。
溫秉丞見宮中內侍前來宣旨,心中一墜,一時想到五皇子,一時又怕是什麽禍事,直到看見內侍身後跟着的那些绫羅綢緞,心中才放了一半,見內侍要溫然出來接旨,更是以為或許與五皇子有關。
不止溫秉丞這麽想,溫然也生出些許慌。
提及宮中,她最先想到也是五皇子。
但誰沒想到,這會是一道賞賜的旨意,聖旨上滿是對溫然的贊譽之詞,最後又道天假良緣,她與陸彥甚為般配,姻緣天定,這些賞賜算是皇帝為這門婚事添的喜。
溫然從起初的慌亂中鎮靜下來,她雖驚愕,但并未失去分寸,禮儀周全地接過聖旨謝恩。
溫秉丞将內侍送走,他回到廳中,溫然與秦氏皆未離去。
溫秉丞情緒複雜,這門婚事能得聖上看重,他心底還是有些高興的。
但這正是因為皇帝今日這賞賜,這門婚事更是板上釘釘,半點做不得更改了,即便是五皇子,也不會因為一個女子與聖上作對。
溫秉丞對溫然入皇子府之事再不報希望。
他走上前,溫聲道:“為父剛剛問過內官,陛下應是看在陸老先生的面子上才賞賜一番,你不必緊張,安心待嫁就是,你母親會幫你準備周全的。”
溫然聽出溫秉丞語氣中的不同,父親如此寬和,應是因為這道聖旨。
“女兒明白了,多謝父親關懷。”溫然垂眸道,她語氣溫和,目色卻是一片冰涼。
與此同時,聖上賞賜的消息被人傳給趙啓臨。
趙啓臨筆尖一頓,濃墨在紙上暈開,将一副畫毀了大半。
他神色沒有絲毫波動,揮了揮手讓人退了下去。
書房重歸于靜,趙啓臨看着手上毀了的畫作,低低笑了一聲,帶着些輕蔑。
不必急,等他坐上那個位置,到時候他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區區一個陸彥還攔不了他。
窗外青竹蔥翠,昨夜那盞紗燈放在窗下,陸彥不時擡頭便能看到。
宋棋進來禀報皇帝賞賜之事:“永嘉公主出宮後,重華殿內侍便帶了賞賜去了溫府,如今守在溫府外的那些暗衛已經撤去了。”
昨夜陸彥便知有人跟着他們,不出意外是趙啓臨的人,後來又有暗衛守在溫府外,也不知趙啓臨究竟想做什麽。
但不論他想做什麽,這一道賞賜的聖旨足夠讓他收手。
這道賞賜,也表明皇祖父認同了這樁婚事。
陸彥起身走到窗前,他看着那盞紗燈,昨夜少女執燈的身影似還在眼前。
她說她與從前不同,但她不知,她還是從前的她,努力想用自己的光去溫暖別人。
只是他不知,若将來她得知他的真實身份,會不會像懼怕趙啓臨那般,害怕與他相處?
旁人只知他是陸家旁支子,孰不知這身份是假的,真正的陸彥早已在九歲那年病死。
他借用陸彥的身份回京,掩蓋了真實的名字。
他本是皇太孫趙宴。
建元十八年一場刺殺,他身受重傷墜落急流,僥幸被一獵戶所救。
皇祖父派出去的人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才尋到他,彼時他雙目已盲,身體虛弱至極,若非那獵戶心善,一直照顧着他,他或許撐不到皇祖父的人尋來。
身擔重任的皇太孫,一朝成了雙目失明的廢人,如何還能回京?
那時的他根本坐不穩這皇太孫之位,甚至連性命都懸在一線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