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個人為什麽不能認定自己的夢是真的,而醒過來的生活是假的?是的,我們可以。我們應該被允許保有選擇的自由。如果這裏存在既定的标準和丈量的尺度,那只能是,也應該是自己的意願。

兩排點燃的白色蠟燭在桌面上排列成神秘的圖形,暗沉的房屋中透射出微弱的燭光,把閑散站立的衆人的身影映的影影幢幢。

低沉的咒語聲響起,燭火像是被風拉扯着劇烈晃動,而後“呼!”的一聲,兩排跳動的短促火苗猛然升高數倍,房間被咒語催動的燭火照的驟亮。

桌面正中,被白色蠟燭圍住的器皿中盛裝的是林安、克勞斯及施咒之人的血液,咒語會将克勞斯和林安的意識相連,然後克勞斯蘇醒的一刻也将林安帶回。

咒語聲持續不斷,并漸次升高,游弋于整個房屋的無根之風愈見強勁,克勞斯在咒語聲和風聲中陷入睡眠。以利亞站立在他身側,确保事情真的能夠按照他們所期望的方式發展。

以利亞觀望那個施咒的女孩,她微低着頭,面部隐在黑暗中,低沉急促的咒語從她口中吟誦而出。當她做着這些,以利亞可以看出這是她擅長的事情,當她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外在的稚嫩隐藏不見,全身張弛着女巫的強大力量。以利亞必須承認,這股力量完全超出他們的可控範圍。

以利亞習慣性的抿了一下唇,雙手插進西裝褲口袋,微微挪動身體将重心從左腳換至右腳。——這是他感覺到威脅時,不自覺的肢體動作。這個正在專心施咒的女孩讓他感覺到威脅。以利亞轉動視線看向客廳中的另一個身影,紅背靠沙發,頭部低垂在靠背上,雙眼微眯,像一只困倦的小貓。以利亞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唇角不經意的彎起。

事實上在開始之前以利亞已經預測到事情的曲折,相信克勞斯亦是如此,與他們這個家族相關的事物從來就是遍布荊棘、混亂、沉重、幽暗、意外。他,或克勞斯,或者任何一個邁克爾森,他們時刻準備着接受這些……

**

林安的面頰随同曙色一起來到克勞斯的面前,當他張開雙眼看見林安就靠在他的頸窩酣睡正香,看見她的發梢上占滿晨露和片片細碎的落葉。

克勞斯絕沒想到見到她的第一眼是這樣的情景。他稍稍支起上身,然後又躺下。他看到他們是置身于荒林之中,這就是她耽于之境?這一刻克勞斯才相信,紅或者埃絲特并沒有圍困林安的意識,她只是找到一個可供遁逃而入的夢境。

柔軟的風吹起她的衣角,流動的跳躍的美麗。陽光靈巧的穿越樹木的縫隙照射下來,林安就在這明亮的光線下眉眼舒展,所有的潮濕灰暗一掃而空。

“你可以再睡一會兒,”克勞斯伸出手放在林安的額上,替她遮擋陽光,仿佛他們置身的不是荒僻的樹林,而是一間正常的卧房,仿佛他已經完全忘卻他會出現在這裏是為了打破她的夢境,将這個潔淨的女孩重新拖拽進陰暗的污泥之中。他只是湊近過去親吻她的額頭,他說,“時間還早。我們的時間還早。”

“你終于肯變回來了……”林安說,初初睡醒的聲音軟軟的,光裸的手臂伸出去圈住他的腰,還打着小鼾略帶不滿的嫌棄,“沒有狼的皮毛暖。”

狼嗎?她見到他的獸形,而且看起來還很喜歡?克勞斯笑意淺淺的擡了擡眉毛,既心悅,又驚詫。

林安往他懷裏拱了拱,“你相信嗎?”她說,“我感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抱過你……”口氣充滿遲疑,像是在記憶中努力尋找,卻沒有找到。“我們從沒有離得這麽近,是嗎?”林安問。

克勞斯無法作答,他聽見她說,“我多喜歡這樣。我多喜歡這裏。”克勞斯呼吸漸重,他甚至感覺到胸腔缺氧般的悶疼。他曾無數次打碎旁人的夢想,看着他們墜入無望破碎的黑暗泥沼,他享受暴力操控一切帶來的瘋狂膨脹的快感。但林安不行,這是他要為之築夢的人,而現在他被迫親手擊碎她夢枕黃粱的虛幻——再一次的。

克勞斯抱着林安坐起來,她像是沒有重量,無比乖巧的栖在他的膝頭。克勞斯撫摸她的頭發,低頭過去親吻她的耳垂,他在她的耳邊低語,語氣親昵溫柔的不可思議。他說,“林安……”第一句就叫了她的名字,林安喜歡聽他喊她的名字,笑着點頭答應。

“林安,”他說,“你原諒了我做下的所有錯誤了嗎?”他們并沒有讨論過這個話題,他為過去所有道過謙,但林安從未表述過觀點,原諒,或無法原諒,都沒有說過。克勞斯也沒有深究,因為彼此都知道他不會輕易放手,□□的專政已經注定,其他的不同聲音都不再有作用。

但是他現在問了,不過接着果然又說,“你知道我不會放你走……”聽見他這樣說,林安又是笑。

克勞斯從林安的耳廓擡起頭,于明亮日光下直視她的眼睛。他說,“我希望你能原諒,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更好的重新開始。回答我,我們能重新開始。”克勞斯用拇指重重壓住林安的唇瓣,帶了一絲強橫的逼迫。

林安輕輕點了頭。

“好女孩。”克勞斯說,他凝視着她,不放過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但不是這裏親愛的,我們會重新開始,在真實的世界中。在現實中,我們也會靠得這麽近,永遠這麽近,更近……”

晨起的細碎日光落入林安目中,她的雙眼也閃爍了光亮。林安一直清醒知道這裏是虛幻的,而現在到了夢醒的時候。她知道克勞斯會找到她,毋庸置疑,這個男人愛她,雖然他的愛有時顯得稀薄,但從未停止。

察覺到她的猶疑,克勞斯再次低頭迫近,伸出手指揉摸她左側臉頰壓出的睡痕。對于林安,這是一種充滿誘惑的力量,她知道,所以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你不能總是這樣克勞斯……我不會永遠答應,不能每次都答應的……”她小聲的抗議。

“……現實的世界,太可怕。”她說道。

是的,那個真實的世界,充滿死亡的世界才是可怕而虛幻。那是克勞斯的真實的世界。屬于林安的現實應該是與此刻類似的寂然靜谧,如同日光,一目了然的寧透。

林安從不會輕易表達她的失望和不滿,連旁人劃在她心上的創楚都是平和的安詳的。克勞斯知道,她所要說的是:你的現實的世界太可怕了。

克勞斯體味到自我的卑劣,這與他一貫的卑鄙劣跡不同,他無法輕易翻閱,愧澀難當并試圖彌補。他們之間亟待解決的問題,如同此刻墜落在地面上的秋葉,多而繁雜。兩人都企圖用愛的歡愉和虛妄使之被遮蓋和麻醉。但卻無計消除。這些問題像是隐秘的間歇性發作的疾病,在每一次他們覺得終于痊愈擺脫的時候,再次糾纏而至,于是他們一直停留在原地,覓不到治愈的靈藥。

他們貪戀着,并恐懼着。恐懼這種間歇交替的時間越來越短暫,恐懼這一次來襲的疾病終于是最後一次的病入膏肓……

“Oh,老天!這真是夠了!”一聲似乎隐忍良久的喊叫,“你們就不能坦然承認,‘我-們-不-合-适’?!看到嗎?五個字而已,‘我們不合适’,簡簡單單,明明白白。”

林安和克勞斯應聲回頭,另一張與林安相同的面孔暴露在大太陽下,眯着眼快樂的打招呼。克勞斯緩慢的警惕的将林安擋在身後。

“是你?!”克勞斯戒備而疑惑。

“是我啊。”這樣輕快的跳動的聲音自然是紅。她看起來很是喜歡林安這個虛幻的夢境,腳步特意撿着最厚實的落葉堆蹦跳着踩踏,伴着清脆的折斷崩裂聲一步步走近。

在距離克勞斯一臂遠的位置停住,紅眨眨眼,故意調皮的向左邊彎下身子,露出小腦瓜沖被克勞斯護在身後的林安打招呼,“好久不見呀,林安。”

相比克勞斯的出現,林安見到紅是強烈的真實感,因為真實的記着是這個笑語晏晏的女孩造成科爾的死亡。這是人心上的漏洞——比起綿甜安穩,它總是對痛楚更加敏感。

林安并不回應,與那雙狡黠靈動的雙眼沉默對視。

毫無征兆的,天開始一寸寸暗沉下來,壓抑的寥落的,仿佛重回了黎明前的黑暗時刻。細細碎碎的雨線飄落,天像是永不會再亮起來的墜在人的心上。空落的雨點打在克勞斯的臉上,冰涼的。

克勞斯側轉身體阻斷了兩人的視線,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林安的,拇指的指肚無意識的在她的掌心劃過,帶着安撫的味道。

紅聳聳肩,收回身體站好,目光轉向克勞斯。

“不好奇我為什麽出現?”紅笑問道。

“我猜總不會是迷路,”克勞斯也笑,唇角好看的勾起,“不過你可以不用浪費唇舌了,因為我向來對無關的人沒有什麽耐心,尤其如果她還愚蠢的妄圖螳臂擋車。”說到最後語氣已然森冷。

紅哼笑一聲,對克勞斯森然的警告全不在意。“你看,你總是搞錯仇視對象。”紅無奈的攤手,“不是我要做螳螂,是有人把我送來這裏做螳螂。我想你一定想到是誰啦。”紅狡猾的壞心眼的看着對面的男人。

“是,”克勞斯說,紅被手铐禁锢魔法,能讓她出現在這裏的只會是與他和林安聯結的施咒之人。“我不相信‘她’。同樣也不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但你阻止不了‘她’。”

克勞斯的眸色暗了暗,“所以你現在是‘她’的走狗了嗎?我還以為你們是,死敵。”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永遠不可能真正鬥至你死我活,因為我們是一體的。不過,現在,這只是一個交易。”紅說,“GOD!我真喜歡交易,你知道我被困了十三年,在那個地方可沒有什麽人能跟我做交易。”

克勞斯對女孩一大堆的牢騷無動于衷,他輕點了下頭,說,“Well,那我就不用阻止‘她’,只需要阻止你了!”

克勞斯的聲音飄斷在雨線中,同時飄飛而出的還有他的身體。他是善于把握主動的王者,相信進攻即是最好的防守,他也這樣做了,但全速攻擊的身體卻驟然撞上一堵透明的牆壁,然後以同樣的速度摔飛出去。——女巫的老把戲,界限咒。

看見克勞斯倒地的身體,紅向前邁進一步,堪堪停在界限之外。“女巫這種生物,簡直是你們始祖的天敵,你說呢?”紅微微低伏着身子說道。

林安奔向克勞斯卻被同樣的界限阻隔,現在他們之間存在一道真正的無法跨越的障礙了。林安隐隐意識到,這一次也許是他們的“病入膏肓”了。她聽見那個跟她有着同樣面孔的女孩說,“不用着急親愛的,反正你馬上就會忘記他了。”

這就是她的目的?!林安站起來,奇異的是她絲毫沒有震驚的感覺,仿佛她已經預感到事情的發展,或者默認了這樣的發展。克勞斯也迅速起身,他們望向同一個人。

顯然他們外露的焦灼讓紅很滿意,她輕快的說,“放輕松,寶貝們,我來可不是要殺死你們,或是,你們腦海中臆想的什麽其他陰謀,只是輕輕的抹去一部分記憶,然後讓林安重回到她一直懷念的從前的平靜生活。So,”紅無比雀躍的,“我是來做天使的,這一次。”

短暫的沉默。“你會得到什麽?”林安突然出聲詢問,“你說這只是交易,‘她’拿什麽跟你交換。”

“你的身體,”紅說,“事實上也是‘她’的身體,徹底屬于我。抹去你的記憶,把你送回這一切開始之前的林家。”

“所以連我的身體都是不屬于我……”

“你會從我的身體中蘇醒,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做人不能太貪心。”

“所以這就是你們女巫是嗎?”克勞斯突然出聲,手握成拳重重的砸在面前無形的牆壁上,林安看到飄逸的雨絲輕易穿越強大的屏障,飄蕩到克勞斯布滿怒容的臉上,他們卻不能。她聽見克勞斯說,“你們覺得可以任意決定所有事,任意安排所有人的生活。”他說,“不!我不在乎你們的決定,我絕不會,永遠不會向你們屈服和接受。除非你現在就用白栎樹木樁将我殺死,否則我發誓,當我離開這裏我會讓你後悔從你那個十三年的牢籠中逃出來……”

紅移開對峙厮殺的目光,她伸出右手,五指猛然收緊,克勞斯的身體不受控制的撞向面前的屏障,他的臉像是被擠壓在一塊透明玻璃上一樣呈現出滑稽的變形扭曲,紅不可抑制的輕笑,“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在我的牢籠中經歷過什麽。不過都不重要了,你根本不會記得這一切,你不會天真的以為‘她’只讓我抹去林安的記憶吧。如果你保留這些記憶,林安怎麽可能徹底擺脫這些超自然糾纏?”

直到這一刻,克勞斯的臉上終于現出了真正的驚恐和絕望。

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是,他并沒有相信‘她’,但他下意識的相信了‘她’并不會傷害林安,因為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她’就是林安。但是他忽視了‘她’和林安的本質不同,林安是普通人類,‘她’是女巫——而她讨厭這一點!甚至‘她’曾不惜将自己脫胎成另一個人來逃開所厭惡的一切超自然現象,這也是林安存在的原因。而他,就是糾纏住林安的超自然生物。所以‘她’現在要将這糾纏切斷了。

紅注視着這一切,突然覺得麻木無味起來,她淡淡的說,“是的,你們全都會忘記,如同從未在彼此的生命中存在過。”

全部遺忘,如同從未在彼此的生命中存在過……林安茫然的注視着克勞斯的掙紮,他們都不止一次的質疑彼此之間的不适合,困惑、妥協、忍耐、克制,及至相互躲避,卻始終不能下定決心斷然割裂。現在終于有了第三者不可阻擋的推動,這會是他們感情中一場痛徹心脾的必須的撥亂反正。

女巫愛說自己是大自然的仆人,他們也幾乎是所有超自然生物的掣肘,即便是始祖,在女巫的強大力量面前也被壓制的幾無還手之力。

“現在,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紅說着,向林安的方向伸出左手,然後五指緊握成拳。

那樣輕省又漫不經心的動作,林安卻立刻感覺到,身體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綁,掙脫無能。蠅蠅的咒語聲中,腦中像是陡然橫劈進一柄刀刃,巨大的痛楚悠忽而至,呼吸似乎也猛然斷絕了。但到底沒有斷,沉重的一呼一吸間,這柄遲鈍的刀刃一點點磨着,切割着,錐心刮骨般的疼。最難以忍受的是,這疼仿佛不會忍盡,疼到了極致,覺得多一秒就會死去,但時間一點點流過,意識還在,疼痛也在……

克勞斯在經歷同樣的疼,但他始終睜着眼睛,他看見林安慘白如紙的面孔,聽見她不可抑制的痛叫聲漸漸虛弱如幼獸的細小□□。還有那些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影像,那些與她有關的記憶像現在的雨絲,飄過來,又飄走了,捉不到,也留不住……

“No……No……No!”他艱難的叫嚣着,“No!!!”終于在一聲震顫的低吼聲中,克勞斯一躍而起,積蓄起全部力量的身體向界限屏障撞去!

就在這個時候,紅的身體不受控制的前後晃動了一下,咒語中斷,林安墜倒在地。

“見鬼!以利亞……”紅咕嚕了一聲。身影如同被吹皺的湖面閃爍搖晃,消失不見。

克勞斯站立在冷雨中,神情怔忪。他看到前方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逝,他回頭,身後卻是同樣空無一人的濃密樹林。心上有一塊奇異的陌生的空白,微癢着,像是不小心被小貓幼嫩的爪子刮掉了一塊,并不致命,但是分明的缺失。

暗沉的風将細雨吹成了煙,最後一縷氣息也無知無覺的消散。落葉蕭蕭,一片深秋殘景……

作者有話要說:

雙失憶,有沒有稍微不狗血一點………———

那麽,問題來了:要讓哪個先恢複記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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