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東方天際漸漸泛白,已是拂曉時分。

林安一醒來,面對的人是以利亞,且只有他。——她從被紅占據的,自己原來的身體中蘇醒。身上所有的傷口在她蘇醒的一刻,開始快速愈合,沒有留下一絲疤痕。

拐過熟悉的長廊,走進原本屬于她的房間,确切的說是克勞斯和她的房間。

青藍色的曙光消無聲息的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滑落到暗紅色的厚重地毯上。它靈巧的穿越障礙,試圖走遍所有角落。只是,有些深埋的陰暗注定無法照亮了。

林安并不驚訝看到克勞斯守在那具昏睡着的軀體旁。那本應是她,但現在已經不是。可是此刻醒過來的這個靈魂是她嗎?

她認不清自己。克勞斯呢?他是否知曉,她再做不成那個他愛上的單薄可憐,只知被動等待的小女孩。她天性中的柔然和依賴心,與這個世界無法相溶。

克勞斯聽到聲音轉過身來。

林安避開他的目光,突然就失了走近查看的興趣。她知道那裏躺着一個與她面容一樣的女子,她是她靈魂中分離出的黑暗。但林安現在卻知道,心裏的暗是永遠無法切割幹淨的,它是死了又生的野草,盲目而茁壯。

還是走了過去。林安看到靜靜平躺在床上的女孩,看見她血液流盡後翻卷猙獰的傷口。說不清是什麽感覺,這個女孩,在她還不知道她的存在的時候,已經被迫替她承受過一次這些傷痛。現在是第二次。林安知道她心存不忿和怨恨,她本應如此。

她從未被教授過善惡,心中也沒有善惡之分。因為一次錯誤,被打上惡之标簽,永遠丢棄在黑暗之中。她懷着越壓抑越膨脹的憤怒從黑暗中走出,誓以暗之顏色渲染世界。

可是她又真的做過些什麽呢?細細回憶,從她來到這裏,甚至從沒有真正傷及人性命。

她就像一尾無知無謂的小魚,妄想以一己之力攪渾茫茫大海的海水,卻總不自覺的被周圍瑰麗新奇的景色吸引分神。

她只是一個從未成長的孩童。

林安看到紅左手腕上被鮮血浸染的銀色手镯,伸手握住,咒語從心間劃過。手镯脫落至林安的掌心。

“我幫不了她,”林安搖搖頭,對以利亞說:“找那個曾與她一起的男孩吧,他會知道怎麽做。”

以利亞陡然記起,神秘瀑布鎮的那個孩子。卡伊。他奇怪自己居然還清楚的記得對方的名字,畢竟只是短暫的相遇——也是讓人印象深刻的血腥相遇。以利亞眼前又出現彼時紅那張破碎而死寂的面容。就是從那時起,一向刁鑽古怪的小女孩,給了他不一樣的感覺。以利亞也許是邁克爾森家族中最易心生憐憫的人,但他清楚,對紅,除了憐憫,還有他無法辨別的情緒。比如,他會願意為修補那張破碎的臉頰做任何事。

房間寂靜異常。以利亞回過神,林安已經離開。克勞斯追着她的腳步而去——至少這一次他及時認出了她。

要把她交給另一個人。以利亞看着紅身上無法愈合的傷口,這次她是真的破碎了。以利亞知道自己會答應,甚至他一走出這個房間就會打電話去神秘瀑布鎮聯系卡伊。他是理智的以利亞.邁克爾森。可是理智與是否疼痛無關。理智的人只是懂得忍痛。

林安知道克勞斯跟在身後,亦步亦趨。隔着兩三步,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林安不停,也不勸阻,時至今日她如何不明白,兩個人的貼近,從來與空間上的距離無關。

前面靜默的身影轉出繁華的街衢,腳步仍是不停,克勞斯已經猜出林安此行的目的。

果然,他們走進沉寂的拉法葉公墓。

林安在墓園口駐足片刻,克勞斯看到她閉目低首沉吟,然後折身順着左側的石板路走去。默默無言的跟上。在小路盡頭右轉,芬恩出現在眼前。

清晨的墓園,薄霧彌漫,空氣潮濕而冰冷。林安、克勞斯和芬恩相對而立,高聳的懸棺矗立在四周,形成包圍之勢,只有向上延伸的空間稍稍緩解了壓抑的氣氛。

像是知道他們會出現,維持着等待姿勢的芬恩先打了招呼,“Hello,尼克勞斯。”他并不知道來找他的是林安,掃過來一眼,直接忽視。

在克勞斯開口之前,林安說:“你殺了科爾。”

芬恩糊塗了,“So,尼克勞斯,你現在是要躲在你的小動物身後嗎?”

林安看夠了芬恩自以為是的傲慢嘴臉,沉默的向前靠近。克勞斯的手指動了一下,沒有阻止。他知道他已經阻止不了她。只能警覺的注視芬恩的動作。

有不知名的枯葉在細風中回旋着飄蕩,墜落到荒涼的石板路上。林安走到芬恩面前足夠近,可以讓他清楚聽到她聲音的地方。

她說:“你殺了科爾。我得殺了你。”

芬恩不可抑制的笑出聲。他不可能不笑,黝黑的面容上布滿誇張醜惡的笑紋。他對克勞斯說:“尼克勞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狂妄也會傳染!”

林安不理會芬恩的嘲諷,擡起右手隔空懸在他的頭頂。她說:“你把科爾困在那具身體中,讓他恐懼。現在,同樣的咒語施在你身上,你能感覺到他的恐懼嗎?”

芬恩終于發現,他在林安手中居然毫無還手之力,如同科爾在他面前——不,他與這個女孩的差距,比科爾與他的差距還要大的多。

他的表情漸漸顯露出驚訝扭曲的恐懼之色。

林安看見了,她接着說:“還有他的疼痛。你要在他十倍的痛苦中死去!”

空氣中漂浮出潮濕混合着血腥的味道。芬恩的口鼻眼角緩慢的滲透出鮮紅血液,很快,整張臉被觸目驚心的道道血痕所包裹。暗啞的痛叫聲在寂靜的墓園中持續發酵。

林安始終平靜的看着芬恩,耳廓充斥着他凄厲絕望的慘叫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滿意,她已經無法思考。她擁有了輕易抹殺一個人的能力——哪怕對方是強大的巫師,她看着、聽着自己的殺戮,但又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到。做着一切的是她,又不是她。

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克勞斯絕對會欣然欣賞芬恩被折磨的場景,他甚至不介意親自動手。可是現在,他只看見他的小女孩垂在身側的潔白手指,微微蜷縮着顫抖。

克勞斯走過去攔在林安身前,擋住她的視線。她一直瞪圓了雙眼,目光筆直的望着芬恩狼藉血腥的面孔。

克勞斯将她的臉壓在胸前。林安沒有反抗,她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和意志在殺死芬恩這件事情上。她要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奪走一個生命,她已經無法分出多餘的氣力對抗其他。而且她的軟弱正在冒頭,她的軟弱拒絕不了這些。她感到克勞斯幹燥的手指握住她的,輕輕撫摸,帶着淡淡的溫暖,覆蓋住她。

這個幹燥溫暖的手掌又覆蓋住她的雙眼,黑暗中她聽見熟悉的帶着輕哄的聲音。他說:“你乖一點。已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嗎?可是為什麽她覺得,她的黑暗,才剛剛開始。

克勞斯一只手蓋住林安的眼睛,一只手掐住芬恩的脖子。血痕順着脖頸而下,克勞斯沾了滿手,黏膩溫熱的。可是有什麽關系,他本就是滿手血污,但他不會讓這污穢濺到他的女孩身上。一滴都不行。

只是輕輕一捏,一條生命就會在他手中潰散,克勞斯對此無比熟練。

以利亞卻突然撞了過來!

克勞斯抱起林安,避開以利亞迅捷的阻攔。

“我需要他活着。”以利亞說。

芬恩占據的這個身體名叫文森特.葛裏菲茲,是特萊美巫師團的巫師,同樣被麗貝卡占據軀體的伊娃.辛克萊也屬于特萊美巫師團。但與文森特不同的是,伊娃是一名法力強大卻殘暴成性的邪惡女巫,因殘害孩童被關押在弗琳小屋。麗貝卡逃出後遭到特萊美巫師團的追鋪,歸還被芬恩占據軀體的文森特是巫師團提出的交換條件。

除了解除巫師團對麗貝卡的追鋪,歸還文森特也是與女巫族群/交好的契機。在整個邁克爾森家族籠罩在達莉亞的陰影中時,任何潛在的盟友都會是良好的助力。

林安一意孤行的負氣報複顯得幼稚而不識大體。她一時沒有說話,突然審慎的開始審視她與這個家族的關系。如果科爾死了。如果她與克勞斯之間的裂痕注定無法修補。那她和古老的邁克爾森家族之間應該是毫無關聯的。

在這座湧動着死亡氣息的墓園之中,她會讓一個毫無關聯的人阻擋她勢在必行的複仇嗎?

不會。

所以,林安沉默的揮開阻攔的以利亞,咒語直擊芬恩而去,這一下如果落到實處,芬恩必死無疑。

變故又生。林安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芬恩,雖然看起來痛苦萬分,但确實還活着。

弗雷娅從懸棺一側走出,是她截住了林安的咒語。這位邁克爾森家族的長姐憎恨舍棄她的埃絲特,但見到她的一刻,林安在她身上看到與埃絲特如出一轍的陰暗以及力量所武裝的傲慢自大的氣息。——弗雷娅和埃絲特相同的不止于此,她們還同樣懼怕達莉亞。

深秋的天空是青白色的。弗雷娅帶着冷靜的笑容走到這陰暗的天空下。“女巫盟友大有益處。”她說。她的聲音短促幹脆,步伐沉穩迅捷。

林安安靜的直視弗雷娅,她分辨不出她與弗雷娅之間的強弱懸殊,并非無法探知對方的力量,而是不能辨別自身。

女巫的法力根植于血肉和骨骼之中,當林安動用魔法,會莫名生出一種這種力量可予取予求永不會枯竭的強烈感受。紅曾說她們有記憶以來就擁有女巫的力量,可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卻不得而知。因為是孤兒,是否遺傳自父母也無可求證。

閉了閉眼,林安說:“特萊美巫師團的所有長者幾乎皆因吸血鬼而死,女巫絕不會因為一個文森特輕易掀過與吸血鬼的這段血腥歷史。更何況是與之結盟對抗強大的達莉亞。”林安看向以利亞,“至于達莉亞,強大如她,根本不需任何人的幫助。所以,與文森特無關,特萊美巫師團唯一的選擇就是,中立。”

以利亞和克勞斯皆長久無言的看着林安。她從沒說過這麽大段的話,很長一段時間林安以為自己喪失掉說話的能力,或者她希望自己喪失語言能力,因為在那個長久的時期,任何話語都只會暴露出她的軟弱。

但是現在,她失掉的是軟弱的權利。

這時候,芬恩卻突然說話了。他已經虛弱的仰躺在地,時而因為疼痛神經質的抽搐一下。滿臉血污卻露出瘋狂的笑容,眼睛明亮的吓人。“你要為科爾報仇嗎?”他說,“那你需要知道我為什麽殺他。”

林安說:“我知道。”

芬恩說:“不,你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因為逼問克勞斯女兒的消息,抓住他、折磨他、殺死他。我是讨厭科爾,一個無恥的雙面派,奸詐無能滿嘴謊話。我們的母親仁慈的複活了他,讓他從吸血鬼中重生,獲得自由,而且被給予了巫師的天賦,可他對此毫無感激之心!——但是!但是,如果不是他自己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會浪費精力在這樣一個無用之人身上。”

林安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隐隐猜測出芬恩想要說什麽。她告訴自己不要相信他,不能相信他。他只是看清他們之間的縫隙,然後将謊言的荊棘撒下,一靠近即會刺痛!

看見林安的神情,芬恩瘋狂的笑起來:“是的,是科爾自己找到我,他居然企圖救走被我抓住的馬塞爾和他的吸血鬼們。我一直很疑惑,我認識的科爾,我的弟弟絕不是如此熱心之人,何況是對他一直談不上喜歡的馬塞爾。”說到這裏,芬恩的聲音變得輕緩而神秘,像魔鬼的誘惑,“是什麽,或者說,是誰,說服他甘冒生命危險……”

芬恩的聲音戛然而止。

看着雙眼大睜,頹然倒在地上的芬恩,林安久久回不過神。他死了,被克勞斯扭斷脖頸。

通常這個時候,這種行為,更像是殺人滅口。

“咣!”一聲,圍在石棺一側的沉重的鐵欄杆突然拔地而起向着克勞斯飛去,根根尖利的鐵條驟然穿透克勞斯的上衣,橫刺進他的胸膛。但真正讓他疼的不是胸前的傷口,而是動手的人。

“芬恩是個騙子!你相信他!”克勞斯怒吼。

“你也是。”林安說。

克勞斯看着她,目光黑沉如墨。“你那麽希望是我害死了科爾!?你那麽希望……”把我們之間的微末可能也全部掐死……

林安沒有回答,轉身向墓園出口走去。她并沒有完全相信芬恩,她也許只是可恥的想要将自己對科爾的內疚,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

這個城市陰冷荒涼,她走在深秋的風中,覺得特別特別累。她擡起頭仰望被厚重的雲層遮擋的陽光。尼采說,人跟樹一樣,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她是樹,她紮根在這片黑暗的土地,可她的太陽又被擋住了。

她是一株即将枯死的樹。

作者有話要說:

寫得這麽……都不敢說端午節快樂了。

~但是……端午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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