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尊嚴無價

轉眼間過年。

春節肖嘉映回老家,走之前把筆記本電腦留給了談默。

也不是一點猶豫都沒有,但對那小子他就是莫名親近,而且也莫名信任。總覺得談默心地純善。雖然窮,但手腳幹淨。

“過年這段時間電腦你幫我保管吧。”

肖嘉映拿給他。

談默站在房門口,表情很錯愕。

“拿着啊。”

目光微垂,他看着手上這臺幾千塊的東西:“你确定?”

肖嘉映溫存地笑了:“幹嘛這麽鄭重其事,只是給你保管而已,又沒說送給你。再說之前的功課你應該落下不少吧?正好,寒假期間多學點東西,等過完年回來我要考。”

談默壓了下帽:“我不要。”

“……”

這小子。

“不要電腦還是不要我考你?”

本以為他會說都不要,誰知道他嗓音懶散地開口:“自己都不會,還想考我。”

“?”

說完他就把電腦拿了進去,留給肖嘉映一個冷酷潇灑的背影。

肖嘉映站在原地,愣是沒想出一句有力的話,憋了半天,望着他,頗有幾分心虛地反駁:“我那是忘了……當年高考我數學差六分滿分。”

“當年?”

“嗯,大概八年前吧。”

談默站在衣櫃前面,雙手靈活地從下擺一撐,唰地就把上衣從頭上脫掉了。與此同時,嘉映仿佛聽到他發出一聲低笑。

“八年前我還在上小學。”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這嘲諷的語氣是怎麽回事?

回房間以後肖嘉映還在想剛才的對話,越想越惱火,越想越憋屈,竟然被一個毛頭小孩無視了——他擺明嘲笑我老。

……雖然跟他比起來我是老。

晚上十點半,剛剛躺下,又傳來敲門聲。

叩叩。

“誰?”

“我。”

不想理。

肖嘉映揚聲:“我睡了,什麽事?”

這回不問“有事嗎”了,省得又被一個“嗯”字給敷衍回來。

談默:“有話說。”

“……”也沒比嗯字好到哪裏去。

不過,這小子不會是來道歉的吧。這麽一想,肖嘉映又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來,披上外套過去開門了。

屋裏一片漆黑,這一點談默在開門前顯然沒料到。

他把肖嘉映從頭打量到腳,小小年紀,氣定神閑,接着從腳打量到頭,最後,目光停在嘉映眼睛裏。

“睡這麽早?”

肖嘉映沒好氣地說:“我上了年紀,需要早點休息,不行?”

談默側開臉,無聲無息地笑了。

“有話就快講。”笑什麽笑,肖嘉映嘀咕。

“開機密碼是什麽。”

“jiaying888”

“……”小孩搓搓後頸,強忍住表情。

“還笑!”

肖嘉映敲他的頭,他上半身向後撤,同時不算強硬地将嘉映右手撥開,“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

肖嘉映預備關門,談默先是沒動,在門即将合上的前一秒,突然拿手抵了一下。

“哪天回來?”

肖嘉映微愣:“啊?”

“問你哪天回來。”把手收回,談默雙手插回兜裏,“年紀大了,耳朵也背?”

“……初七。”

“嗯。”

直到睡前肖嘉映也沒明白,他那個嗯是什麽意思。不過也無所謂了,小孩跟自己有代溝,絕對的,畢竟差十歲呢,哪能什麽想法都弄明白。

這趟回去過年,劉惠對兒子态度還可以。主要是因為他剛畢業就進了國企,工作算是不錯,劉惠在親戚面前很長臉。

不過那幾天還是很漫長。

好不容易熬到初七,走前劉惠給他準備了一大包鹵味熟食,還有過年沒吃完的糖果,24寸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

這麽多東西,一個人也吃不完吶。

所以在火車上肖嘉映就計劃好了,把這些東西分給談阿姨和談默一些。尤其是糖果,再酷的小孩都逃不過糖果的誘惑,到時候一定一定要讓談默跟自己說聲謝謝,他想聽!

啊,他還準備了一個小小紅包。三五十塊雖然不多,也算一份心意吧,談默那小子可以拿去買練習冊。

火車站出來,地鐵裏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拖着大包小包,在車廂裏晃了一個多小時,總算是晃到了八號線的末端。走出地鐵,1月的冷空氣混合着殘留的年味,商店門口的紅燈籠跟對聯也還沒有摘。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坡道,行李箱的輪子咕咕嚕嚕地滾動。

到出租屋門口,肖嘉映騰不出手來摸鑰匙,于是用手肘叩。但等了半晌,裏面一點動靜也沒有。

高中應該都還沒有開學吧?怎麽談默不在,出去玩了?

好吧。

他只好自己開。

進門卻一個人也沒有。

原本嘈雜擁擠的出租屋變得很靜,四個房間似乎通通沒人在,只有髒亂的客廳和到處擺放的鞋顯示着這裏确實有住戶。

人呢?

把行李拖回房,肖嘉映将要給談默的那份分出來,拿幹淨的塑料袋裝好,忙完煮了個泡面,吃完洗了碗,甚至還換了床單被罩,大門的鎖才咔嚓一響。

天色已晚,隔壁那個游手好閑的男人嘴裏哼着流行曲,胳膊下摟着妝容豔麗的陌生女人,酒氣熏熏地進門來。

經過肖嘉映旁邊,對方撇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抹蔑笑。

看來今晚又有的受了。肖嘉映無聲地呼出一口氣,搓了搓因寒冷而僵硬的十指,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臺換了一遍又一遍,始終沒有其他人回來。

到十點鐘,肖嘉映往大門口望了一眼,然後站起來去敲談默的門。不過,确實是沒在,再怎麽敲也不可能開。

到十一點,他開始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談默拿着電腦跑了?

這猜測剛一冒頭,肖嘉映就笑自己太窮酸,連帶着看人都往壞處看。不可能,至少談默不可能。

自己的房門長期就是虛鎖着的,這一點談默知道,要偷東西早就偷了,何必等到現在。

時針過了零點,他開始擔心談默的安全。

現在是年關,外面車多人多亂得很,小孩的性格又那麽難搞,不管是跟誰打架還是其他什麽的,都很讓人懸心。

但肖嘉映一不知道談默的去向,二沒有談阿姨的聯系方式,只能硬着頭皮去敲室友的門。

好事被打斷,對方極度不耐煩,但肖嘉映不得不問。

“你知道小談去哪了嗎?”

“啊?”對方眉頭誇張地擠到一起,露出不解的神情。

“隔壁的小談,知不知道他去哪了,他沒手機,我找他有點事。”

“我靠,哥們兒你沒事吧,隔壁都失蹤好幾天了。”

嘉映一秒睜大眼。

失蹤?

但下一句話才真正把他釘在原地。一向不積嘴德的室友破天荒收斂,壓低聲音悄悄說:“他媽死了,你不知道?喔對,你回老家過年去了。他媽死了。”

談阿姨怎麽會……

肖嘉映渾身打了個寒戰:“不可能!”

“我騙你有錢賺啊?除夕那天死的,就在咱們樓道,一腳沒站穩,栽下去磕得到處都是血,估計腦漿都摔出來了吧,聽完差點兒沒把我也惡心死。”

“那他——”

肖嘉映正急切地想追問,房間裏的女人出來,作勢要把男人扯進去。室友胳膊朝後,臉朝肖嘉映,随口補充道:“姓談那小子是不是欠你錢啊,不行你就去找房東,這事他清楚,那小子找房東要過剩下兩個月的房租。”

當天晚上給房東打電話,一直沒能打通。第二天一早對方回電,聽到肖嘉映是要問談默的事,話就變得極其難聽,絲毫不留情面。

“那小子不知好歹,要不是我找人拉去火化,他媽現在都爛在醫院裏了,居然還腆着臉找我退租金。合同上白紙黑字寫着不能提前退租,當我冤大頭啊?我憑什麽退?還想找中介……行啊,找去,誰他媽會給一個孤兒評理。再說了,我還沒嫌他媽大過年的死在樓底下晦氣!”

挂斷電話,肖嘉映手腳冰涼。

一個鮮活的生命,那麽溫和勤懇的談阿姨,竟然已經不在人世了。只不過十天而已,他甚至連消息都沒有聽到。

不管怎麽說,那是他認識的人,帶來的震撼遠比電視裏那些情節要大得多。他如此直觀地感受到什麽叫變故,以至于當晚一直失眠,清早起來,出于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走到那間房門口。

用手輕輕一擰,門鎖就開了。

果然像房東說的那樣,談默什麽也沒帶走,留下了一堆“破爛”。

牆上的海報還在,衣櫃裏的衣服還在,只有書包和筆記本電腦不在。

肖嘉映沒有多想。

哪怕談默真的把電腦帶走了,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他只是,坐在談默的床上發呆,在房東把這裏的痕跡全部抹掉以前。

談默能去哪兒呢?

上學還是打工。

也許萍水相逢的他不該操心這麽多,但肖嘉映的确有好幾晚沒睡着。

不是同情,他清楚知道這不是,但也說不清是什麽。同病相憐,或者可惜,也許可惜的成分要多一些。

心像被細而尖的魚鈎鈎着,感覺到疼痛的同時,更多是放不下。

就這樣上了幾天班,某個周五晚上,經過熟悉的路口,談默突然出現了。

他像從前那樣等在路燈下,影子長長的,但彎彎曲曲,不再筆直。帽檐的陰影,把他的臉完全遮蓋住,五官、神情通通看不清。

肖嘉映跑過去:“談默!”

可是面對面站定,肖嘉映啞了,不知道問什麽合适。他嘴唇開合了好幾下,鼻息混亂,胸腔微微起伏,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又松,手掌心全是汗。

談默瘦了好多,肩上挂着一個背包,身上穿着一件薄得不能再薄的鉛灰色毛衣,領口的毛線還松了,頸間的青色血管露在外面。

“你……”肖嘉映嗓音艱澀,“你還好嗎?”

談默沒有擡頭也沒有說話。

沉寂了半分鐘,他把背包打開,拿出筆記本電腦,遞給肖嘉映。肖嘉映接過看也不看,仍然固執地盯着他:“你還好嗎?”

談默下巴動了動,似乎想吐露些什麽,但最終沒有,只是把帽檐往下壓得更深,“我走了。”

“等等!”

周身血液通通湧到心髒,肖嘉映脈搏前所未有的快。他拉住談默,用盡全身力氣拉住:“等一下,等我幾分鐘。”

他把電腦塞回談默手裏,拔腿飛奔,隔幾十米又回過頭來,确認談默還在原地,然後才繼續往前狂奔。

跑到最近的自助銀行,他取出兩千塊錢,插卡的時候手在抖,密碼都輸不好。

取完錢,塞進自己的羽絨服內兜。再跑回去,他喘得不行,嗓子幹得反酸,可是一秒鐘也沒有停。

他以此生最麻利的動作扒下外套,強行披在了談默身上,“穿走。”

談默擡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着他,眼神是迷茫和空洞的。

“好歹我們相識一場,別在這個時候跟我客氣,好嗎?”肖嘉映幾乎是懇求,“我、我比你大那麽多,不能眼看你挨凍。”

談默愣了一秒,用力轉開臉,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嘉映被夜晚的寒風吹得牙打顫,沒辦法再站下去。再站下去談默一定會把衣服還給他。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天冷,早點回去。”

他強撐着微笑說了這麽一句,又像從前一樣揉了揉談默的頭。

談默沒躲,臉朝地面死死垂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