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動聲色

冬天出生的孩子天生慢熱而孤獨。

對于這一點,肖嘉映不是典型,談默才是。

安葬完母親以後,談默十幾天沒跟人說過一個字。他翻過學校的圍牆,跟流浪漢打過架,從地上撿過吃的——就在便利店後門,那些當天過期的面包。但就是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也不想聽別人說話,尤其不想聽到什麽這孩子沒媽了,真可憐之類的話。

所以這十幾天說得好聽是在游蕩,說得難聽就是在流浪。不過這十幾天,有樣東西他一直不離身——

肖嘉映的筆記本電腦。

早就沒電了,開不了機。

他背着它進出網吧,在公共廁所洗臉,在快餐店過夜,像下水道的老鼠背着最後一粒米,像迷失在沙漠的人背着最後一口水。

為了給母親辦後事,他已經把積蓄全部花光了,包括從房東那裏搶來的一千八。

不可能再回學校,因為讀不起。也不可能回老家,因為老家的房子兩年前就已經變賣。甚至不可能回醫院取媽媽的遺物,因為欠的醫藥費還沒還清。

後來經過一間塵土飛揚的工地,他被門口八塊錢一份的盒飯吸引。

翻遍身上所有的兜,湊不齊。裏面在招工,沒有什麽猶豫的餘地,他走進去。

“幹活?”

包工頭叼着煙上下瞅他:“才多大啊你小子。”

“十八。”

包工頭冷笑了聲,沒拆穿他,只是讓他滾,“回家喝你媽的奶去,別連累我們整個工地被罰錢。”

談默冷然地說:“工錢我只留一半,剩下的歸你。”

他要的是個睡的地方,和能填飽肚子的數目,僅此而已。

對方自然而然就答應了,并且在接下來的那一個月,漸漸對他另眼相待。

普通的16歲男生不可能有他這麽能吃苦。況且他腦子活,話又少。

釘木板、捆紮鋼筋、抹膩子,什麽活都幹得有模有樣,後來甚至連焊接都學會了。一個月前他還在學校上課,學物理化學,一個月後他在工地扛水泥袋,耳朵、手指、腳趾,到處凍得是瘡,肩膀上滿是磨出的水泡。

如果肯低聲下氣去求老師,肯作為貧困生代表上臺領錢,做一段感恩戴德的發言,或許他還有機會讀下去。

但他不肯。

16歲的他很多事沒想明白。不肯接受別人的幫助,自以為很有尊嚴,其實是最沒有意義的,也是最不成熟的表現。

如果尊嚴就能換來錢,那簡直應該謝天謝地。

在工地成功落腳後,談默找到機會回去了一趟,給肖嘉默還電腦。

之所以耽擱這麽久不是想霸占,只不過出于某些說不清楚的原因,他不想讓肖嘉默看到自己這副可憐的模樣,這副喪家之犬的模樣。

那天晚上在路口等了很久,但跟肖嘉映沒說上幾句。肖嘉映為什麽突然跑開,談默不知道,但也留在原地等人回來。至少這樣,算是肖嘉映所謂的聽話吧。

回到工地才發現羽絨服裏有錢。

躺在又硬又薄的木板床上,談默輾轉反側。

他想過要把錢還回去,也想過留下它,等自己賺到錢再報答肖嘉映。他甚至想過回去向肖嘉映求助,告訴肖嘉映他想讀書,想有個住的地方,想吃頓飽飯,他不甘心一輩子就這樣。

可是自尊讓他沒有那麽做。再說他不能假裝不知道,肖嘉映的日子也不好過。

所以憑什麽讓他幫我。唯一應該做的,就是盡快賺到錢還清這兩千。

可惜肖嘉映很快搬走了。

甚至沒等談默攢夠錢買部手機,肖嘉映就已經搬離了最早的住處。他們失去了聯系,像兩顆小石子掉進汪洋大海,你不認得我,只有我認得你,但那沒什麽用。

命運的洪流裹挾着他們,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漸漸連記憶都被沖刷幹淨,直到兩個人同時走到鬼門關前。

對談默來說,再不還清,就再也沒有機會還清了。

搬家後的幾個月,肖嘉映常做同一個夢。夢裏并沒有具體的事,只有個模模糊糊的畫面。

是一個男生的背影。

畫面是晚上,陌生的房間。不,不是房間,而是集裝箱,又髒又擠的集裝箱宿舍。有個男生盤腿坐在雙人床的下鋪,背弓着,頭低着。他在用瘦出背筋的雙手沉默數錢,數了一遍又一遍。

一千五,一千六,一千七……

還要再等一個月。

男生的頭發長了,不再是板寸,而是淩亂的短發,整天在水龍頭下随意沖水,怎麽睡都是亂的。

沒有戴帽子,什麽也沒有戴。肖嘉映不認得了,戴不戴都不認得。

清早從異地的賓館床上醒來,肖嘉映心髒砰砰直跳。

怎麽會又做這個夢?

都想不起有幾年沒夢到過剛才的畫面了,那是誰?

坐着發了會呆,他起身洗漱,拿冷水好好地浸了浸臉。

或許是這段時間失眠太嚴重,所以大腦才會這麽混亂,夢到一些有的沒的。

收拾好東西,他乘車返回臨江。

路途中,窗外景色不再像上個月那麽蕭索,許多樹枝上已經有新樹葉長出來。這是不是意味着事情也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希望如此。但即便不是,想必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吧。

見熊一面仿佛有魔力,肖嘉映的心不再惶惶不安。

冥冥中他感覺熊還會再回來。熊還會回來,代表一切還有轉機。所以哪怕病情偶爾還是會反複,他總能靠着意志力,将刀從手腕上拿開。

兩周後,二級主管找肖嘉映談話。

果然如他所想,部門打算把晉升名額給他。不過給也不是白給的,他不僅要參與答辯,假如晉升成功還要相應的承擔更多項目。

“這段時間想必也休息夠了吧,收收心,投入工作。”上司拍板,語重心長地說,“本來你前兩年績效分不夠,這回沒資格被提名,是一級主管特別申請才拿到的機會。你可要好好準備,千萬別讓我們失望啊。”

嘉映唯唯諾諾地答應,其實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回到工位,開始準備材料,但首先要列舉自己進公司以來都做過什麽項目。他手指敲了會鍵盤,從遠到近,思緒就順着時間線跳到了熊身上。

好像是小半年前撿到熊的?

當時自己在做,啊,馬可尼項目,可穿戴芯片研發。然後就開始跟熊拌嘴,帶它出去玩,成天做大夢,一邊當病人一邊當家長,簡直身心俱疲。

對,身心俱疲。

試問哪個家長帶熊孩子能不心累?

它那麽不懂事,說話不中聽,酷愛冷嘲熱諷,并且不分場合地充當牛皮糖,自己走哪都要把它揣上。它的那張嘴,論冷戰論吵架都是第一。它小小的身體,大大的頑劣,成天在家搞破壞,不讓它碰的東西它偏碰,哪壺不開它偏提哪壺。

它最讨厭別人叫它弟弟,可明明就是弟弟。

它腦子不至于有問題,但性格缺陷很明顯,認識它算我倒黴。

想着想着,肖嘉映喉嚨痛,立刻意識到自己又被不好的情緒帶走了。再這樣下去又該寫遺書了,不能再這樣下去。

不想了。

他晃晃手腕,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同事向征突然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肖哥,我要跳槽了,這事你聽說了吧,周五晚上大家一起聚一聚。”

“周五,我應該可以。”

這種事肖嘉映當然不能搞特殊。

結果周五下班,大家居然默契地換上了自己的衣服,美其名曰為了更舒服地喝酒,就肖嘉映一個人穿的還是西服,乍看過去極其特殊……

下樓蹭同事的車,部門女神餘妙手上拿着快遞,對肖嘉映說:“剛才我去取快遞,收發室說有你的,後來翻了半天又說沒找到。下周一你自己查查吧,別是弄丢了。”

我的快遞?

想不起最近買過什麽東西。肖嘉映系上安全帶,打開手機又查了一遍,的确沒有:“可能是搞錯了。”

11個人殺到KTV,中包顯得有點擠。

唱歌這事肖嘉映不擅長,他一般負責在門口幫大家叫服務員,在角落充當吉祥物,以及像上輩子沒吃過水果一樣默默消滅果盤。

場子剛半個小時就變得非常熱,因為組裏有幾個同事特別能玩,尤其是餘妙,唱嗨了竟然開始摟着嘉映脖子狂嚎,絲毫不顧慮女神形象:“來嘉映!咱們合唱一首Life will be better!”

“……我去個衛生間。”

從她胳膊底下逃出去,肖嘉映心裏暗暗叫苦。這才剛開始,跑是跑不掉的,一會兒喝完酒自己還是裝睡吧。

衛生間沒什麽人,他上完廁所出來洗手。

彎着腰,弓着身,水流冰冰涼涼的。他捧起一些往臉上拍了拍,剛想抽張紙來擦,突然聽到一聲冷哼,不太确定。

環顧四周,別說人了,連個鬼影都沒有,就他自己傻傻站那兒。

還沒喝,就開始有幻覺了?

回到包房肖嘉映光速喝挂。

倒沒有借酒澆愁,主要是同事們太瘋,他玩游戲的水平又太次。總共五局國王游戲,吸管上寫號碼,抽到3和6的人要互喂飲料加怼臉親,肖嘉映奇跡般的抽中兩次……

工程師這種簡單生物,玩游戲無異于自取滅亡。偉大的産品經理向征夫斯基如是說。

可怕的第一次中彩,肖嘉映抽中數字3,比他小好幾歲的應屆生抽中了6,那是全場最活躍的一個小朋友。

“能不能用唱歌代替?”

餘妙他們臉都差點兒笑爛了:“老肖你還真是社恐人設不倒。唱歌不行啊,發紅包可以。年終獎拿出來發,兩千起啊,少了不算數!”

“……”悶完酒,肖嘉映表情些微有點遲鈍,“我親他還是他親我?”

應屆生瘋了:“我擦肖哥,你的節操連兩千都不值啊??”

嗯……

反正,要錢沒有,節操什麽的随便吧,三十歲的男人不在乎。他迷迷糊糊地想。

“肖哥,那我親了?!”

“老肖振作一點,你這表情完全是苦惱啊!”

肖嘉映醉了但沒完全醉。他很板正地坐着,身體前傾,胳膊肘規規矩矩擱在膝蓋上,不得不說,還是很有成熟魅力的。

還沒回過神來,腦袋就被扶正,額頭被對方很幹脆地碰了下,整個過程可以說是……非常直男,非常的不暧昧。

“。”

應屆生激動地滿場跑:“我親到肖哥了!!!”

“少發瘋……你那是怼了他一口……”

“人間不直的。”

“視頻已錄,叫我聲爹立刻發你。”

同事們持續起哄,肖嘉映一聲不響地坐在旁邊,表面很穩得住,實際上內心,也還算穩得住。

同事只是同事,游戲也只是游戲,事先有準備的肢體接觸其實還好。想到這裏,他背向後,整個人松弛地靠在沙發上。

下一秒,忽然聽到幾句髒話。

“肖嘉映我操你……你他媽……不知廉恥!”

不知道從什麽方位,有些詞還不太清晰,像是誰在極度惡劣地發飙。

……

誰罵我?

然而,包廂裏沒有任何一個可疑人士,只有頭頂的燈閃了兩下,像是要炸。

肖嘉映手在沙發上一撐,身體退到更角落的位置,不聲不響地掏出手機。

還沒來得及玩,同事喊:“嘉映你躲什麽?趕快過來,該下一輪了。”

“不許去!”

遲疑了一瞬,就被同事一把抓走:“還發呆?被親傻了吧你。”

“……”

不太确定,但總感覺有誰在不遠處,咬牙切齒地咒罵我。

今晚的酒還致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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