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含在嘴裏
路邊停着輛廢棄的面包車,肖嘉映轉過頭去,在車窗上看到略顯陌生的倒影。
這是我?
穿着件不合身的灰毛衣,看起來像二十幾歲。
站他面前的男生沒有擡頭也沒有說話,只是把背包打開,将筆記本電腦遞給他。
久遠的記憶令肖嘉映心髒失序地跳動着,他仿佛在車窗上看到另一個自己。
“我走了。”男生幹啞的聲音打斷了他。
“等等!”
幾乎是本能,肖嘉映喊道。但喊完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只是伸手拉了拉對方胳膊:“你是談默?”
許久未叫過的名字有點澀齒。
帽檐下的目光錯愕一瞬,随後像是明白了什麽,避開他的手,淡淡地自嘲:“這麽快就不認識我了。”
肖嘉映受不了這種視線,結果先避開的反倒是談默:“電腦收好,我走了。”
走開幾步他發現肖嘉映還在原地站着,又沉下臉走回來。因為太冷,他一直夾着臂。
“肖嘉映,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
風把年輕的聲音刮得輕微發顫。
肖嘉映一陣沉默。
以過往的經驗,在這裏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有用的,對方将引導事情朝前發展。但眼前的談默似乎并不準備做什麽,只是來還東西。
可來都來了,或許可以去住過的地方看看,也許那裏有線索。
“我沒帶鑰匙。”他輕聲。
談默:“就這事?”
“嗯。”
“走吧,我能開。”
他們一前一後往坡上走。
肖嘉映跟在他後面,記憶中的男生漸漸清晰起來,不再是一團模糊。慢慢想起當初的一些事,比如那袋橘子,那些冰箱裏的剩飯,那間貼着球星海報的9平米房間,以及不慎失足死在除夕當天的談阿姨。
察覺到身後的人掉隊了,談默越走越慢,不過沒有回頭。到單元樓下,他停住,等腳步聲近在咫尺才開始上樓。
樓道裏一片漆黑,看來燈依然是壞的。
肖嘉映完全看不見,小聲叫他:“談默?”
他一開始沒應,後來用腳踢出了一些動靜,說有老鼠。
“老鼠?”
“嗯。”
他催促:“快點。”
肖嘉映提起氣加快腳步。
到門口,裏面沒動靜。
談默從門框上熟練摸出鑰匙。
餘光看到肖嘉映盯着自己的動作,他撇開視線:“是備用的,我還有東西在裏面。”
肖嘉映:“我知道。”
帽檐下的表情随之靜止。
肖嘉映:“我知道你沒打算偷東西。進去吧,我幫你保守秘密。”
隔壁話多的室友在屋裏打游戲,談默去拿那些被房東視為破爛的東西,肖嘉映安靜地回到自己房間。
一切都跟五年前一模一樣,就連地板上的裂紋都沒變。
把筆記本電腦放下,肖嘉映對着一面鏡子又認真地端詳起自己的臉,再次确認這分明是五年前的自己。
身後有人走近,肖嘉映回頭:“東西拿齊了?”
談默嗯了聲。
他的背包看起來還是那麽癟,但右手拿着一個玩偶。燈光不夠亮,肖嘉映沒看清:“就這麽點?”
“其他的無所謂。”談默說,“拿到我媽做的這個就行。”
肖嘉映聚起目光,凝視着凝視着,忽然間呆住。
那不是熊嗎?
他睜大眼睛。
談默雙手收緊,不自在地解釋:“這是我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肖嘉映說不出話了。
肖嘉映望着熊,擡起頭,又望向談默。眼前的他跟它慢慢合為一體,好像世界上原本就只有他,而沒有它!
又或者是出于某種原因,它才分走他的一部分靈魂。
起初一直沒想通為什麽會回到五年前,為什麽熊會見過那臺電腦,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肖嘉映被這個陡然揭開的秘密釘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談默,直到談默又開口告辭。
“等等!”
今天晚上第二次叫住他,肖嘉映有點結巴:“繁繁你等等!”
“你叫我什麽?”
上前一把拉住他,肖嘉映語無倫次颠三倒四地解釋:“你、你不能走,我這裏,我這裏燈壞了,麻煩你幫我修一下,對,而且你不是還要做作業嗎?做完再走吧……”
談默低頭看向被握着的手臂,少頃出聲,“先松手。”
肖嘉映驀地松開。
“我有睡覺的地方,不用你可憐我。”
“在哪裏?”
“工地。”
離得不遠,有水有電。
“那怎麽行?!”肖嘉映急于留下對方,“外面那麽冷,你還連件外套都沒有。這樣吧,我——”
他開始在房間裏翻找自己的銀行卡,記得就在床頭櫃裏。
翻着翻着肩膀被扳了下。
他轉頭。
談默眼中是被人在乎的生疏,嗓音也很緊繃:“我睡在這裏會不會打擾你。”
說完就把視線移開了。
把人留下,下一步應該做什麽肖嘉映沒想好。
他既不知道觸發這趟旅行的機關,也不确定什麽時候會回到現實生活當中。他唯一能做的,也明确知道自己應該做的,就是在這有限的時間裏,盡可能多的幫助到談默。
為了不打擾到他,談默堅持要在離床最遠的位置打地鋪。肖嘉映假裝入眠,其實一直在聽着房間裏的動靜。
他聽到談默拿衣服去洗澡,洗了很長時間,又聽到談默拿了桌上的餅幹到外面去吃,走路聲很淺。最後聽到談默開門進來,無聲無息地躺下睡覺。
兩床毯子蓋在談默身上。他側着睡,瘦削的肩膀把毯子撐起來,雖然身形很長,但連背影都明顯發育不良,後背微微駝着。
那只熊被放在桌角,絨毛打結,樣子很挫。
薄得像紙一樣的月光照進房間。
肖嘉映囫囵地睡過去,半夜又驚醒。
聽到沉重的呼吸,他去看談默。談默臉頰燒得通紅,脖子上卻遍布許多小疙瘩,像是在什麽不幹淨的地方被蟲子咬的。
那麽大個子的人蜷縮在毯子下面,再難受也一聲不吭,連咳嗽都不咳。
拿手摸,額頭溫度燙手。
肖嘉映找到藥,把他扶起來灌下去,過程中理所當然看清他的臉。其實沒有很吓人,但左額的确有道很深的疤,疤痕從發際一路斜掠到眉尾,像道憑空劈過的深壑,讓他看上去有點兇,粗糙。
疤痕不算規則,所以應該不是刀劃的。
沒有在那上面再多分神留意,肖嘉映替他擦掉許多冷汗,穿上羽絨服出了趟門。
早上六點多談默才退燒。
當時肖嘉映還在睡,沒聽到談默離開的動靜,醒來人已經不在。
肖嘉映不慌不忙地坐起來,洗漱,出門坐地鐵,重新熟悉環境,跟很多面目模糊或清晰的人打交道。
既來之則安之。
他知道不管怎樣,在這個世界一定會再遇到談默,否則這一切就沒有意義。
相隔不過兩天,談默再次出現。
“你給我錢是什麽意思?”
是自己那天晚上取了錢放他背包裏,兩千。肖嘉映說:“借你的。吃飯了沒?”
他不吭聲。
“正好我也沒吃,陪我吃點吧。”
街上行人很多,大都是剛下班的打工族。肖嘉映也是毛衣、西褲、羽絨服的打扮,只有談默衣着跟溫度格格不入,外套的棉絮有一處裸露在外面。
他們選了一家快餐店,肖嘉映點餐付錢,談默負責端吃的。
自打他們一出現,餐廳裏就不止一道目光有意無意地看過來——看談默的。
的确,談默出奇的年輕,窮字寫在臉上,但也出奇的引人矚目。很多人看着他,目光是同情和可惜,或者是隐隐的優越。
“我們坐那邊。”
肖嘉映指了下角落的空位,把談默帶過去。
吃飯時談默沒說話,但滿身的灰屑還有滿是凍瘡的手已經說了。
“吃完帶我去你打工的地方。”肖嘉映說。
談默靜了瞬,堅定地搖了頭。
他放下勺子看向窗外。
這是個很固執的小孩,這一點肖嘉映當然清楚,轉而問:“病好點沒有。”
這回他動了動下巴。
肖嘉映無聲地松了口氣:“我那裏還有藥,呆會你多拿點回去。”
“肖嘉映。”
“幹什麽?”
談默坐在他對面,跟他較勁似的不看他,被苦力勞動壓彎的後背緊緊貼在椅背上。
“能不能別管我了?你以為你是誰。”
肖嘉映不分辯。
在知道了他就是熊以後,對他的感情早就變了,變得既複雜又難以表述。那是混合着熟悉、親切、疼惜、緊張、揪心,甚至還有想念的情緒。
所有面對一只熊無法抒發的感情,面對談默,肖嘉映可以不再壓抑了。
只是看着他,就覺得心安。
塵埃落定。
原來他就是熊,熊就是他。這個他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看得見聽得到摸得着,讓人踏實的同時還讓人欣喜。
被他盯久了,談默下颌線繃緊。
“吃飯。”肖嘉映收回目光,“有話吃完再說,別浪費糧食。”
談默重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嚼,肖嘉映估摸他不夠吃,就把自己那份也讓給了他,談默只掃了眼,沒說話也沒拒絕。
兩份全部吃光,他們在天黑盡之前走出快餐店。
街上的路燈漸次亮起。
“你有手機嗎?”
當然沒有。
肖嘉映覺得這樣不是辦法,沒手機怎麽聯絡?正思忖,身旁的人說:“找我就打老餘電話。”
“老餘是誰?”
“我工友。”
肖嘉映讓他把老餘的號碼存進自己手機。
“你們一般幾點開工幾點結束?”
“早七點到晚七點。”
“那我雇你接我下班。”
談默蹙眉看向他,他擡擡下巴,示意談默看前方那個熟悉的岔路口。
“如果我給你發短信,收工以後就在那個位置等我,跟以前一樣。如果我不給你發短信就是不見面,記住了。”
談默還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他幹脆用手點點自己的太陽穴:“別光看我,我沒那麽好看。要把我的話記到腦子裏。”
談默猛地轉開臉,少頃,把頭往下颔了颔。
傻小子。
走到岔路口,他們分道揚镳。
肖嘉映的背影在路燈下漸漸拉長,談默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才轉身往工地方向走。
可沒走多遠,又聽到肖嘉映的聲音。
“談默!”
談默停住,調轉頭,先是快步走,後來朝肖嘉映跑來,停在肖嘉映面前,眼眸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仿佛在期待聽到點什麽,随便什麽。
肖嘉映對着這張臉凝視了一小會。
挺拔但帶着傷痕的鼻峰,雙眼皮,幹枯的嘴唇,還有被冷風吹得發紅的耳廓。
“下回見面別戴帽子了,不适合你。”肖嘉映低頭,從公文包裏翻出兩根一早買好的棒棒糖,“再說你還小,還在發育,戴帽子會壓個頭。喏,拿着。”
不知道哪句話說得不對,眼前的少年冷着一張臉,說什麽都不肯接。
肖嘉映索性剝開糖紙,擺出一人一支的架勢。
他還是不接。
肖嘉映幽幽嘆氣:“又怎麽?”
“我十七了肖嘉映。”
“所以?”
沒有所以,他冷冷一瞥,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還不是熊嗎?
這是我的熊。
肖嘉映摸摸鼻尖,低頭微笑。
像是寂寂黑夜裏尋到了熟悉的路燈,兩個世界終于徹底黏合在一起。
下次見面什麽時候?
這盞路燈要讓它一直一直亮下去,拭淨上面所有的塵。肖嘉映打算把糖含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