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時光齒輪
一起回家,肖嘉映渾身不自在。
他感覺到熊對自己的感情不同以往,只是現在似乎還不是挑破的時候,所以也就沒有開口問什麽。
肖嘉映承認是喜歡熊的,但不是那種喜歡。就像之前說過的,他愛誰都不可能愛熊。他拿它當弟弟,從來沒往那方面想過,再說它也不是他喜歡的型。
當然,現在不能說“從來沒想過”了,但結論尚未改變。
關上房門睡覺之前,熊突然喊住他。他站在房門邊跟熊對視,熊望着牆問:“你不把你媽接過來了?”
“不接了吧。”
“那你将來還會跟其他人住一起?”
這個問題有點突兀。
肖嘉映想了想,說:“你是不是想問,我将來會不會跟誰談戀愛。”
熊沒應,別着頭。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戀愛到底有什麽好談的。”熊悶聲,“膩膩歪歪。”
客廳靜谧得都有些尴尬了。
肖嘉映輕聲打破:“是不是怕我不要你?”
也許這種問法過于直接,但他覺得跟熊沒必要繞彎子。
“這你不用擔心。不管我以後是什麽生活狀态,肯定不會丢下你的,除非你自己想走。在你沒有找到家人以前,我這兒永遠是你的退路。”
他說得很陳懇,熊聽完沉默了一陣,摸了下耳朵:“知道了。”
明明應該很開心的,聽到這種說法。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它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額頭沉甸甸的,牽過肖嘉映的那只手汗涔涔的。
想起兔子說過的那些話,人類絕對不可能跟一只兔子、一只熊在一起,它心裏就不舒服。
可是它得承認兔子說得對,要不肖嘉映也不會在牽手時表示抗拒。
這世上要是真有神仙,你們在幹什麽,怎麽還不把我變回人?再不變回去肖嘉映就是別人的了。
那天起熊出去得更加頻繁。
之前在裁縫店的經歷,它沒說肖嘉映也就沒細問。但最近它跟兔子找出生地的事,倒是原原本本告訴他了。
據它說,工廠在市郊一座荒廢的磚窯附近,已經停工兩三年,裏面沒人把守。它跟兔子跑進去,發現有生鏽的流水線、員工宿舍什麽的,但沒找到更多有用的線索。不過結合批號的查詢結果,基本可以确定熊是在五年前被生産出來的。
難怪這麽……複古。
周五上完班,肖嘉映留下完善答辯材料,餘妙主動提出幫他把關。
說真的,這幾年肖嘉映沒有交到什麽朋友。以前他精神狀态不好的時候沒覺得,現在慢慢好起來,才越來越能感受到周圍的善意。
做完答辯模拟,他跟餘妙一起下樓,餘妙打聽:“你跟Andrew進展如何?”
“偶爾一起吃頓飯,看場電影,平時大家都忙所以見面機會也不多。”
“還沒确定關系?”
“我是抱着結交朋友的心态,所以——”
“拜托!”餘妙大為吃驚,“都是成年人了,怎麽處理起感情問題這麽扭捏?能成就是能成,不能成趁早算了,免得浪費時間。”
但肖嘉映性格就是這麽慢熱。這幾年他的內心只接納過一個外來者,就是熊。
分別前餘妙還給他敲邊鼓:“那可是要腹肌有腹肌、要money有money的績優股,抓緊,抓緊啊!”弄得肖嘉映哭笑不得。
獨自回家路上,他腦補跟Andrew在一起的畫面,總覺得有點別扭。算了,還是逐漸冷處理吧,希望餘妙以後也別再問了。
回到家,熊不在。
準确來說它是回來又出去了,肖嘉映沒回,它估計他是在外面約會。
所以它也就在外面晃。
晃到陌生路口,天已經黑了,有人在路邊燒紙。
據說今天是什麽鬼節,兔子說的。
它找到一個角落蹲下來,踩住一根樹枝,心不在焉地玩了一會兒。
十字路口陣陣涼風吹,大樹的樹葉相互摩挲着。
它低落地望着地面。
不一會,旁邊多了道影子。
“還不回去?”
冷淡中帶着透徹清明的嗓音。
“你是什麽人。”熊轉了個向,面向小區栅欄,“憑什麽管我。”
“他在等你。”
“那又關我什麽事。”
對方的反應很漠然:“你在乎他。”
“什麽?”
“你在乎肖嘉映。”
“我——”
“你真懦弱,真不像我。”
熊甩掉樹枝站起來:“我本來就不是你!”
“随你怎麽說。但是我告訴你,在乎一個人至少應該希望他過得好,而不是詛咒他跟你一樣,永遠是個沒人愛的可憐蟲。”
“誰說我詛咒他了?!”
“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
被冷血地戳穿,熊手腳發僵,大聲吼道:“我沒有。”
“那就去告訴他,他可以随心所欲追求他想要的生活,不用考慮你的感受。必要的時候你甚至可以離開他。”
“我……我……”
“你做不到?”
熊聲音弱下去:“我不想流浪,我不想一個人,那種生活我過夠了。”
“所以你就要一直當個懦夫?”
“不!”
當然不是。
熊下巴動了動,難受極了。
對方的語氣還是那樣,那麽淡漠:“聽着,他為我們做的已經夠多了,流浪又怎麽樣?對我們來說沒什麽大不了的,遲早都會習慣。”
“可我……”熊一咬牙,“我喜歡他。”
“你可以喜歡他,但你不能假裝不知道,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它沉寂下去。
它的頭被誰揉了一把:“謝謝你幫我還他的人情,時間一到我會帶你走。”
剛才有句話似曾相識,但熊想不起在哪裏聽過了。它在頭疼中醒來,發現自己只是在街角睡着了,身邊空無一人。
跟我說話的那個人,他是誰?
為什麽他什麽都知道,并且說“我們”。
頹廢地回去,肖嘉映已經在家了,在加班練稿。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出去看,發現熊搞得髒兮兮的。
“你去哪了,怎麽搞得這麽髒。”
熊垂喪地搖了下頭,仿佛不想多說,獨自一只熊走進衛生間。再出來它身上的灰屑已經基本沒有了,應該是自己拿衛生紙擦過。
肖嘉映把它薅過來,用紙巾幫它擦沒擦到的地方。
“脖子,頭低下去。”
它照辦。
肖嘉映有點擔心它這個狀态:“去哪了也不能跟我說?”
“以後再說吧。肖嘉映我想上網,把你的電腦給我用一下。”
“我在用。”
今晚可能要改稿到很晚。肖嘉映突然想到,家裏還有一臺老筆記本。
“書櫃底下應該還有一臺舊的,我去拿來給你。”
熊坐在沙發上。
肖嘉映翻了半天。
那臺電腦還是剛工作時買的,後來去了新公司領到新的,舊的自然就閑置了。但如果他沒記錯,應該還能用。反正熊也只是上上網,以它的爪子根本幹不了什麽別的。
打開書櫃最下層的抽屜,一堆電源線下果然埋着舊電腦。
他抽出來,吹了吹灰,拿到客廳去接電。
“應該還是好的,你把插線板遞給我。”肖嘉映伸手,可是熊半天沒有反應。轉頭,只見熊目不轉睛地盯着面前這臺筆記本,眼眸中是深深的錯愕。
“怎麽了?”
“我夢到這臺電腦,我夢到過。”
這回輪到肖嘉映錯愕了。
他和它對視,它篤定地說:“長得一模一樣,裏面一定有我的秘密,快打開!”
肖嘉映莫名有些木然。
他掀開上蓋,系統已經啓動。
數秒後就顯示輸入密碼的界面,但他怎麽也想不起了。熊急得臉都皺起來,欲哭無淚的表情:“求你一定要想起來,我一定要想起來,我要想起我是誰,我要變回原來的我。”
當熊沒什麽不好,但它不能永遠只是熊。
它不是兔子,可以經年累月等一個虛妄的可能。
它要重新擁有愛一個人的權利,它要重新被人愛,它渴望得太久,無論怎麽用不在乎的表情去掩飾,內心終究有對死亡和孤獨的無盡恐懼。
“肖嘉映……”
“別急!”萬種可能的糾纏下,肖嘉映眉心緊擰,又一次表現出比熊更成熟的一面,“別催我,我在想。”
記憶深處,許多已然被塵封的事和人。
那些窮困,病痛,傷心。那些雖然生根,卻沒能發芽的感情。質樸的,無關愛或喜歡,僅僅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善意,對美好被摧殘的痛惜,有限的溫暖,歲月長河中無法抵擋的遺忘。
肖嘉映翻遍了手機、筆記,一切可能記載有答案的地方,最後猛地想起那串被小他九歲的男生暗暗嘲諷過的密碼。
【jiaying888】
敲擊,确認,塵封的一切随之打開。
眨眼間周圍電閃雷鳴,傾盆的暴雨在窗外肆虐,狂風席卷起客廳的一切,也卷起肖嘉映。
“肖嘉映!”
熊被刮到半空,眼看就要随家具一起飛到窗外。剎那間肖嘉映搶身想抓住它,可是手指碰到它的爪子,它無助的濕淋淋的爪子,沒來得及,它消失在它眼前。
“繁繁、繁繁!”
肖嘉映大喊。
不再能聽見它的聲音,甚至也不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他身體失控,四肢騰空,瓢潑大雨阻擋了視線,風刮得他睜不開眼。他就像是墜入了比以前的每一次更深、更難以抵擋的漩渦,頭向後仰着,滿臉被雨水拍打着,一個接一個的打着寒噤。
停下,快停下!
我、我還沒看清電腦裏是什麽,還沒幫到它。
疾風驟雨中他內心呼喊着,近乎失聲,眩暈中是對未知的恐懼,直到一切戛然而止!
開始不由他控制,停止更不由他決定。
他被無形的力量抛在硬邦邦的水泥路面,渾身跌得失去知覺,好長時間以後才漸漸恢複。
……
風停了。
雨停了。
他卻依然冷得打寒戰。
睜開眼睛,肖嘉映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這裏是……
他停在一處坡道上。
是夜裏。
地面是幹的,周圍很破爛,氣溫很低。肖嘉映抱起雙臂禦寒,慢吞吞轉過身。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這個世界無比清晰,細節無比豐滿,觸感如此真實。
他可以聞到食物腐爛的氣息,可以聽到汽車鳴笛,可以嘗到剛剛緊張之下嘴唇被自己咬出的血,甚至還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醫院名。
雨過天清,星意卻依舊稀薄。
肖嘉映翻轉手腕。
上面的疤痕缺少好幾道。
怎麽會。
他癡癡地站着,直到被路過的車燈晃醒。
記憶中的坡道也是這樣,長年被紙殼子、垃圾箱占據,路中央橫陳着月光,身後是壽衣、壽盒、花圈,眼前是彎曲難走的小路,遠處是年輕的他租下的那間屋。
那流浪漢呢?
還在這裏,又或者被接走了?
肖嘉映往坡道上走,腳步逐漸變得穩健,似乎身體年輕了好幾歲。
走着走着,視線中多出一道青澀的身影。
那是個僻靜的路口,但偶爾會有個小他九歲的男生,一言不發地等在那裏。
今天也是如此。
他像從前那樣等在路燈下,影子長長的,但彎彎曲曲,不再筆直。帽檐的陰影,把他的臉完全遮蓋住,五官、神情通通看不清。
肖嘉映愣住了,模糊的記憶已使他想不起男生的名字。
但男生看到他以後,頓了幾秒鐘,徑直朝他走過來。
面對面站定,肖嘉映當然啞着。
他還在想名字。
男生幹瘦得厲害,像冬天的樹枝。
他是來還東西的。
他肩上挂着一個背包,身上穿着一件薄得不能再薄的鉛灰色毛衣,領口的毛線還松了,頸間的青色血管露在外面。
他先是撇着頭,沉寂半分鐘後,背過身去,放下包,兩手一撐,幹脆地脫下毛衣。
“穿上。”
肖嘉映先看向遞來的毛衣,然後看向他,只剩一件短袖的他,傻傻地問:“你呢?”
“我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