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心【完結】
梅長蘇給聶鋒和飛流塞好被角,望了一眼山洞角落裏熟睡的霓凰,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坐到火堆旁邊,又添了一把柴,想着洞中的三個人,一個最牽挂的小女孩,一個最疼愛的弟弟,一個久別重逢的大哥,都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種守護着自己想守護的人的感覺真好——雖然,那三人武功都甚高,而他是沒有武功的那一個。
“一個人在傻笑什麽?”
長蘇扭頭,看到霓凰走了過來,坐在他的身邊。
梅長蘇關切地問:“怎麽起了?時間還早的很,再睡一會兒吧。”
霓凰看着長蘇,握住他的手,含笑溫聲道:“我有話,想對你說。”
此刻,梅長蘇心情正好,但霓凰這樣一講,他就想起白天下定的決心,臉色不由暗淡下來。
“怎麽?不想和我說話?”
“沒有,”長蘇咧開嘴,擠出一個笑容,“霓凰,其實我也有話想和你說。”
“好啊!”隔着火霓凰望了一眼外面,一片漆黑,她嬌羞一笑,在梅長蘇的耳邊低聲道,“正是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梅長蘇默念完這一句,心中一窒,白天想好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霓凰想,要打開梅長蘇的心結,就要知道他心中所想,讓他把想說的全說出來,看他冷着臉沉默,知他心中糾結,便道:“長蘇,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現在做的事,如在刀尖上行走,必須時時小心,不能出一點差池。我也理解你不想認我,不想旁生枝節。是我任性,逼你相認,現在已經這樣了,把你的顧慮全部告訴我,我們一起面對,好嗎?”
終究是要說的……
梅長蘇不敢看霓凰,不敢看她的面容,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上一眼,自己的心就不再堅定。他盯着火堆,長出一口氣,緩緩道來:“當年,謝玉先是火燒絕魂谷,要困死聶鋒大哥,之後火燒北谷,要困死我。我們都被大火燒身,全身燒傷,面目全非,火毒攻心,本已無生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不知道,有一種只生在梅嶺附近的蟲子叫寒蚧蟲,它們專食焦肉,同時吐出毒素,以冰寒之氣扼住了火毒,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奇毒,那便是天下第一奇毒火寒之毒。”
梅長蘇雖然說的談然,但此毒的奇怖之處霓凰已然看到,她終于知道為什麽梅長蘇聽說吸血怪物就猜測是赤羽營中人了,原來同樣的痛苦林殊當年已經嘗盡,一想象當年林殊中毒的情景,也是如此皮肉腫漲面目全非,毒性發作時便要吸食人血,霓凰就不由自主地全身顫抖。再想到梅長蘇現在如此身弱,霓凰急切地問道:“你中的毒可是完全解了?”
梅長蘇繼續道:“此毒有兩種解法,我當年選擇的徹底地解,此種解法好處是解毒後的容顏與常人無異,舌苔恢複柔軟,可以正常說話,不過樣貌與以前是大不一樣了。但是,對身體傷害極大,不僅內息全摧,再無半點武力,而且從此多病多傷,時時複發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壽。”
霓凰聽到這裏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她用顫抖的手撫上梅長蘇的臉,雖然他沒有講解毒的過程,但是霓凰能夠想到,由當初的面目全非變成如今的清秀面龐,一定經歷了極大的痛苦。
梅長蘇把手蓋在霓凰的手上,輕聲道:“霓凰,你知道,我要做今日之事,需要正常的聲音和容貌。當年我年紀還小,覺得雖然不能享常人之壽,也還有大把的時間。可是,今日的聶大哥,他已不可能選擇這種解法了。因為徹底地拔除火寒之毒,就是拿命在換,解完之後,要至少卧床一年,用于骨肌再生,并且如果能好好保養,最多能活到……四十歲,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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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蘇說到這裏,霓凰已經撲到他身上,把臉埋進他的懷裏,壓抑的抽泣起來。
而他——聶鋒大哥,即将年屆四十。
梅長蘇懷抱着自己心愛的小女孩,讓她的頭緊緊貼在自己胸口,用手輕輕撫過她的青絲秀發,淡淡地道:“霓凰,你還年輕,還有很長很長的路,不要再把感情和時間浪費在我這個将死之人的身上。而我,時間已經不多了,也沒有精力談情說愛。”
過了片刻,梅長蘇強忍澀澀的酸楚,不舍的眷戀,推開懷中之人,把早已想好的絕情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那天晚上我根本不應該去找你,是我一時沖動沒忍住,我對不起你。我們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這樣糾纏不清,對誰都不好。我們……在彼此生命裏,終究只是過客。讓我們只當那一晚只是一場夢,好嗎?夢醒以後你仍是邊關統帥霓凰郡主,我仍是滿腹奇詭的謀士蘇哲,我們之間不再有任何交集……”
梅長蘇見霓凰不說話,就繼續道:“讓我們把過去都留在記憶中,塵封起來,好嗎?”
良久,霓凰擡眸,卻沒理會他之前說的一堆話,而是問:“那聶鋒大哥必須選擇另一種解法?”
梅長蘇見她叉開話題,也只得回答:“另一種是不徹底地解,只是将毒性保留控制一下,不傷人體根本。解後可保毒性不象現在這樣發作,不須再飲血,身體雖不能恢複到武人體魄,但與常人無異,可享天年。只不過,全身白毛不能盡退,舌苔的僵硬也無法盡解,說不清楚話。”
“那你覺得這樣的聶鋒大哥會和夏冬姐姐相認嗎?如果你是聶鋒大哥,你怎麽選擇?”
“這……”梅長蘇還沒有想到這一層,之前看到聶鋒他只顧興奮了,只想到聶鋒沒有死,聶鋒可以把實情告訴夏冬,争取到夏冬的支持,還想到,聶鋒這個有力的人證對以後的赤案案重審翻案非常重要。唯獨沒有想到,曾經意氣風發的美男子聶鋒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比自己還不堪,他會不會像自己一樣,不想認舊人。今日,他的出現,是否為了偷偷去看夏冬?一定是的,他看到了夏冬!但是他并沒有去相認!
夜更冷了,山洞內一片靜谧,只有木柴燃燒的聲音。
霓凰見梅長蘇發愣,她站起身來,去取來錦被蓋在梅長蘇身上,雖然他坐在火堆旁邊,裹着厚厚的披風,蓋着厚厚的毯子,但還是顯得那麽單薄,霓凰怕他又凍病,就用被子把他整個包起來。
梅長蘇見霓凰忙活,苦笑道:“我不冷,真的。”
“手那麽涼。”霓凰說着突然一愣,他早已經不是那個小火人了,他怕冷,只怕他的手在冬天根本暖不過來,她取過他的手爐,加滿了炭,塞回他懷裏,才又坐回他身邊,定定望着他,“你會尊重聶鋒大哥的意見,對不對?如果他想相認,你會找來夏冬姐姐,讓他們相認;如果他不想相認,你會把他藏的嚴嚴實實,對不對?”
梅長蘇沉默了一瞬,輕嘆一聲,點頭道:“是的,我不會勉強他。”
“你尊重聶鋒大哥,不勉強他,為什麽不能尊重我,非要我走你選定的路?”
梅長蘇猛的一怔,說不出話來。
霓凰繼續道:“我知道,你認為這樣是為我好。但實際上,是傷害了我,讓我感到痛苦。你可能覺得這種痛苦是一時的,時間會沖淡一切,但這只是你認為罷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想要什麽。”
這些話字字句句都說到了梅長蘇心裏,他确實是這樣想的,他的确一廂情願的為霓凰選擇了……
“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梅長蘇低聲咳了兩下,聲音幹澀地問:“霓凰,你想要什麽?”
霓凰起身為他倒了杯熱茶,遞到他面前,梅長蘇剛要把胳膊從裹着的被中伸出來,霓凰已經按住他:“別動,我喂你喝。”說話間已經把茶杯遞到他嘴邊,梅長蘇只好張口喝下,霓凰放下茶杯又掏出手帕,輕輕幫他擦去唇角留下水跡,用灼亮的眼神看着他:“我想要的,你願意給我嗎?”
梅長蘇定定的看着霓凰,目色幽深,眉宇間盡是悲涼,他慘然一笑:“只怕,我給不起。”
霓凰抱住他,伏在他身上,喃喃地道:“霓凰哪有那麽不懂事,霓凰要的,定然是你能給的。”
梅長蘇于是又問了一遍:“霓凰,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知道你的真實心意!”霓凰問道,“假如我們是在夢中,沒有你所顧慮的所有一切因素,你可否願意和霓凰長相厮守,共度一生?”霓凰把手放在他的心口,“順着你的心說。”
雖然她的手不能傳遞到溫度,但梅長蘇還是感到心中一熱,心跳加快,他緊緊閉上眼睛,只當這是夢境,三個字從心底噴發而出:“我願意。”
霓凰心下滿足,把梅長蘇抱的更緊,擡起頭,輕啓芳唇在他臉頰輕輕一啄,梅長蘇驚的猛睜開眼睛,便迎上霓凰炙熱的雙眸,“我還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她那樣深情地凝視着他,滿臉笑意緩緩地道,“此生已經有一個人住進我的心裏,我的心很小,他一個人就住的滿滿的,再也容納不下其他的人。雖然他身體不好,但我可以照顧他;他要做一件很艱難的事,我可以幫助他;他不希望別人認出他,我會幫他隐瞞;我們的感情不能被外人所知,我可以在外人面前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他……不能享……常人之壽,我希望在他有生的日子裏,和他互相扶持,生死共擔。我希望以後的回憶都是刻骨銘心的眷戀,而不是永無止境的拒絕與傷害。”
聽完霓凰的話,梅長蘇的心情難以平靜,十三年的別離牽念,十三年的入骨相思,十三年受過的那麽多的痛苦與委屈,一時間都湧上心頭,而十二年磨煉出來的無情與無心,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霓凰在旁邊坐直了身子,攬過梅長蘇的頭,讓他靠在自己肩頭,溫和地道:“以後你再不用獨自支撐,我永遠都站在你的身邊。”
這是梅長蘇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情義,他太貪戀這種有堅實依靠的感覺了,不由得淚意上湧,但他還是很快找回了理智:“可是,這将會很苦、很難。”
“不會比你徹底拔毒更難,不會比你辛苦謀劃更難,你放心,我會有分寸。”霓凰緊緊摟着梅長蘇,“天就快亮了,在我懷裏,睡會兒吧。”
梅長蘇卻直起身子,心慌地道:“霓凰,你要知道,林殊已經死了……”
霓凰伸出手指堵住他的嘴打斷他,“不許再說林殊死了,你就是林殊。”
梅長蘇掙紮着把手從被中伸出來,扶住霓凰的雙肩,卻又眉鋒緊鎖,低頭回避她的目光,“霓凰,你要想清楚,我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你實在不必把對林殊的感情轉移到我身上。”
霓凰聞言,心中了然,自己仍然沒有講清楚,他的心結仍然沒有打開。她給他把被子蓋好,烏黑的眸子瞅着他,淡淡笑道:“這次我要對你進行表揚,你心思那麽深,我根本沒法猜,你有什麽心事、疑慮一定要講出來,這樣我才能知道你在想什麽。”
梅長蘇點點頭,霓凰卻語氣轉冷:“如果你只是梅長蘇,在江左盟好好當你宗主就是了,進什麽京當什麽謀士?如果你只是梅長蘇,大過年的,在家暖暖睡多好,深更半夜住什麽山洞?你要為林家雪冤,你要救林殊的兄弟,你只是以梅長蘇的身份,做林殊該做的事情。雖然你變成了梅長蘇,但你骨子裏還是林殊啊!如果你是梅長蘇,林殊的未婚妻中了情絲繞關你什麽事,你為什麽費盡心機的救他?如果你是梅長蘇,兩年前你到林殊的未婚妻夢裏面去教什麽兵法?”霓凰瞪了梅長蘇一眼,“你是不是對她什麽有非分之想啊?”
兩年前的事,這樣被霓凰點破,梅長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霓凰,我……”
“好啦,不用解釋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霓凰眼中的狡黠的笑意斂去,語調變得溫柔,“你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身份,長什麽樣子,身體、武功怎麽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是你。你十四年前闖進了我心裏,卻十三年生死兩隔,如今竟能讓我失而複得,你仍不忘初心,我只有倍加珍惜。”
原以為是結束,沒想到是另一個開始。梅長蘇的眉頭終于徹底舒展開來,他掀開錦被,抛給霓凰一個堅定又霸氣的眼神,含笑道:“進來。”
霓凰迅速解下披風抛到一邊,擠進梅長蘇的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