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祝燃逃晚自習去看楚戀跳舞,聽沈陳旭說,校慶上楚戀會出節目,一個人的獨舞。練習了這麽久的舞者,總該有破釜沉舟驚豔于世的一天。

楚戀也實在是個妙人,從來不叫沈陳旭哥哥,卻願意給份薄面叫祝燃哥,但學長一職輪不到他們幾個高三狗,只留給一個人。

衛遙笑得一聲很幹脆,“說白了,我們不配呗。”

空蕩蕩的練舞室,四面八方的鏡子像群山環抱,将楚戀這個新生的嬰兒溫柔托起,破節成長,滿含力量。沒有什麽比這個時刻更慷慨,提着舞鞋踩進再踏出,兩步之間,等同一場脫胎新生。

半場休息,她倚着玻璃牆壁喝水,夜風将薄紗窗簾吹起來,少女柔媚的姿态和線條在鏡像裏轉成千百個,從挽起的發髻到系帶的舞鞋,殘相餘在窗簾之間,風也安寧。

“祝燃哥,你人真好啊,願意看我練整晚舞。”楚戀将水杯從唇邊擱下來,“沈陳旭那個狗東西就不行,從小到大沒陪我來過幾次舞房。”

“反正我也沒事做。”祝燃坐在地板上研究手機裏的單機解謎游戲,“你就當我是鐘淵得了。”

女孩子笑,“你們倆怎麽能一樣?”

解不出關卡,鐘淵索性用手指在屏幕上胡亂劃拉,企盼走個狗屎運,注意力看起來并不在對話上,因而聽着漫不經心,“怎麽不一樣了?”

“嗯……不知道,但我總覺得……鐘淵不是這樣。”女孩子腳尖點點,小臂破開空氣,打了旋,“你知道我們班的女生說他什麽?”

祝燃手指頓了頓,“嗯?”

“她們說他好得像個悖論,弗麗嘉親賜的悖論本身……你看……在別人眼裏,他被寄托了這麽多美好祝福,五花八門各式各樣……”女孩對着鏡子,伸手慢慢将頸後的碎發理進發帶裏,話音斷斷續續,“哦……我知道了……”

坐在地板上的少年終于掀起眼皮。

“沒有人值得要求他太多的。陰晴雲雨難定,他要亮就随他亮,他要滅且任他滅。他可以只當鐘淵,就像你當然也可以只做祝燃。”鏡子裏的她手指往下一撇,像要推開莫須有的紅塵,眉頭再很可愛地皺起來,蓋棺定論地将下巴颏一點,轉向祝燃面前,“嗯,我就是這樣喜歡他。”

三次破解機會在他亂點之間被用得光光,游戲宣告結束,停在血淋淋的死亡界面。祝燃唇齒之間發出一個破碎地抽氣音節,把手機随手丢到一邊。楚戀結束了上一個話題,湊過來跪在木地板上看他手機屏幕,“哇!這個游戲我玩過,別暴躁別暴躁,我知道這關怎麽破……”

祝燃看着她将手機捉進手心裏,黑色的碎發順着下巴弧度垂落下來,修飾得臉蛋更沒個巴掌大,側臉柔軟萬分。

祝燃靠着鏡子,收回視線,眯眼笑了一下,“你們文藝工作者就是不一樣。”

楚戀這回扭頭看了他一眼。

祝燃跳起來,往窗邊走了兩步,拉開玻璃窗,夜風吹過來滿不在意的話音,“說話跟念詩似的。”

一場秋雨一場寒,下過兩場雨,冷空氣就無可避免地靠近了。

雨下得斷斷續續不肯停,陰雨綿綿裏,祝燃來學校的次數越來越少,連衛遙和沈陳旭都只能在食堂裏見到他幾面。

“你這陣子都躲家裏幹嘛呢?”三個人排一排打飯,衛遙伸長脖子看菜色,“唉,又什麽沒好吃的。”

祝燃打了個哈欠,“打游戲。”

衛遙随口接,“沒打炮?”

祝燃沒說話,對着打飯阿姨笑了一下,指了指大盤子裏的糖醋排骨,笑得很嗲,換來多得的兩塊排骨。

“對啊,衛遙這麽一說倒是提醒我了。”沈陳旭想起來什麽似的,“我們小燃哥好久沒談戀愛了?”

祝燃端着餐盤轉身,立即把笑吝啬地收了回去,“別人戀愛,關你屁事。”

剛剛說完,就險些被一碗湯潑了一身。

祝燃一句“我操”脫口而出,一擡頭,對方一句話沒留下,腳步快得飄出半米遠,惹得他火氣登時上來了,轉身剛要去揪住這不講禮貌的王八蛋,就被沈陳旭的聲音拉住了。

沈陳旭皺着眉頭看過去,嘴巴裏吐出了個陌生的名字,“他最近倒是挺得瑟啊。”

祝燃腳步頓了頓,“你認識?”

小沈“嗯”了一聲,繼續道,“最近找人買了個什麽能高考加分的獎吧,可長臉了……媽的,還不是花錢弄來的,不知道他爹跟我老子在飯桌上吹什麽牛逼,搞得我挨了好幾天的罵。”

“……這不高二那個嗎?和我們一起打過架的。”衛遙也認出來,嗤笑了一聲,“怎麽?這一轉身就披上人皮啦?”

祝燃順着兩個人的視線看過去,對方已經坐到桌前,對面還坐了個女孩子,隔得太遠,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雨到晚些時分下得更大了,天色昏得更早,一路都是泥濘。祝燃收傘,感覺到肩上被淋濕了一半,跟着在黑暗的樓道口被散落在地上的垃圾絆了個結實。他忍不住低咒了一句,尾音淹沒在樓上轟隆一聲巨大的響動裏。

“要死啊。”祝燃罵了一聲,路過一樓切菜的嬸嬸,“樓上搞拆遷?”

“哪能啊,這裏誰家搬得起?”祝燃的視線掃過對方諱莫如深的表情,再掃過她手裏的菜刀。刀具在黯淡的天色下泛着冷硬的顏色,用得久,難免鈍了,原來已沒法用光澤修飾了,“樓上那個女人她家不曉得又怎麽了,作孽噢,多好一個兒子……”

樓上那個女人,是這棟樓裏對鐘淵媽的統一稱呼。

祝燃皺了皺眉頭,視線從刀具上收回來,小跑了兩步,握着生鏽的扶手,沖上了樓梯。

風雨如晦,世界安靜,他對上鐘淵的視線。

祝燃的腳步在最後一階上停下來,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捏緊了扶手,另一只手提着黑色的傘,雨水滴滴答答地順着傘尖滑下來。攢在地面上,像是在流血。

是的,一切會好的,在風和日麗的某一天裏。可有些人是藏在醫院外的敗血症,傷口無法自愈,流血到死也不會停止。他也好,他也好,他們一路滴滴答答往外淌着血,怎麽大家就是不願意承認呢, 總要裝作看不見呢。鬥争是偉人的事,歌頌是詩者的事,不是他們配得起的。連童話故事都明白該在開始時結束,苦難又能給出什麽甜頭?如果能夠順遂一生,誰想要去做英雄?

祝燃這瞬間裏唯一後悔是沒順手将那把刀借上來,那該是把多得心應手的兇器,握在手裏,沉重而愉悅。

兩個人靜靜對視了一小會兒,祝燃先笑了一笑,“怎麽了,又被你媽媽丢啦?”

片刻,鐘淵“嗯”了一聲。

祝燃想了想,松了手,踩上最後一階,傘被他丢下,他仰起臉,伸手将鐘淵散開的衣領重新拉好,眼神在他半張臉上打了個轉。滿手的鐵鏽味和水腥氣,他把鐘淵弄髒了。

“你回我家去。”

鐘淵皺了皺眉頭,按住了搭在自己衣領上冰涼的手指,“祝燃。”

“那好吧,算了。”祝燃忽然又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往後稍稍退了一步,一只手拉過鐘淵的手腕,“我們一起回去。”

鐘淵沒動作,擡手反握住他手指。

祝燃擡眼,平靜地重複道,“我們一起回去,我找找鑰匙。”

鐘淵眼裏的小男孩在搭在一邊肩膀上的書包裏尋找家門鑰匙,頭低下去,看不清表情,樓道燈壞了,好幾天沒人來修,只能聽見祝燃書包落地的聲音,緊跟着,還流淚的黑傘被猛地扔下樓梯,撞上長着青苔的牆壁。鐘淵怔了一下,靠近一步去摸他的肩膀,又叫了一聲,“祝燃?”

“操你媽的。”祝燃罵了一聲,狠狠甩開鐘淵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轉身手腳并用地一下下踹門,“老子忍不了。”

他在發抖。

老久的木門架不住他的力道,幾下就被踹開,裏頭散發出腐敗的人氣,洋洋盈耳的啼泣聲戛然而止,尖叫聲和罵聲亂成一鍋隔夜爛粥。

男人沒穿好衣服,罵罵咧咧地在地上跳,努力将另一條腿塞進肥大的內褲裏,祝燃順手抄起擺在門邊的羽毛球拍,狠狠敲了一下對方的膝蓋。

“你什麽爛逼生的東西?”

對方立即吃痛地半跪了下去。

顯然打架的事在祝燃這裏讨不到任何巧,球拍跟着要往對方頭頂落下去的前一秒,他被人從後面用力地握住了手腕,“學長。”

拉客拉到家裏來,鐘淵回家取書,偶然和嫖客狹路相逢。色鬼到處都是,竟然打起鐘淵的主意,自然,兩方都沒撈到什麽便宜。這嫖客罵街之間,買套的媽媽回來,伸手給了兒子一巴掌。

一巴掌,也像是落在祝燃臉上。

死灰一片。

這漂亮媽媽抓着被子作遮羞布,嘴巴很不幹淨。祝燃氣到頭昏,忍無可忍,決定暫時忘掉這女人是鐘淵媽媽的身份,“你這女的是不是賤骨頭?學校裏那些老師都巴不得鐘淵是自己親生兒子,你不要這個兒子幹脆給別人養好了……”

“我的兒子我自己愛怎麽養怎麽養!你覺得自己又是什麽好玩意?你以為你對我兒子存的心思我看不出來?”坐在床上的女人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死了媽的東西,你去賣屁眼養他啊?”

祝燃聽了,并不生氣,反倒笑了一下,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身後一直緊緊抓着他手腕的鐘淵叫了一聲,“媽。”

女人閉了嘴。

鐘淵将祝燃拉到自己身後,接過他手裏的羽毛球拍,語氣冷冷地,指了指已經穿戴整齊的男人,“滾。”

鬧劇差不多将結束了,嫖客離開,擦身而過時大聲罵了一句晦氣,跟着又被祝燃輕飄飄地叫住。男人扭頭,祝燃笑笑,“我記住你了。”

叫人作嘔的臉露出一瞬間的茫然神采,膩得臉上的油光撸下來都可炒菜,一想到這般十八流貨色對鐘淵動過心思,都直教人想要立馬從長江大橋上跳下去。

“別讓我再看見你。”祝燃語氣愉快,“你一定會死。”

要不說親媽就是親媽,對待這麽一張漂亮的臉也能夠做到無動于衷,下得去重手。祝燃給鐘淵擦藥,手指揉過去,嘻笑着問,“疼不疼?”

鐘淵搖搖頭。

祝燃看他一眼,手指又扯開他的衣領,踮了踮腳,往那片瞟了一眼,被鐘淵一把按住了肩膀,低頭問,“你想什麽?”

祝燃退回來,說“沒什麽啊”,動作之間無意掠過眼前的嘴唇,祝燃幹咽了一口空氣,拽住了對方外套,眼神直落進另一雙眼睛裏。

離得這樣近,鐘淵的吻順利落下來。

這晚兩個人在床上都又兇又葷,祝燃從四肢到後穴都死死纏緊了鐘淵。進得太深太狠,他眼淚直往下掉,叫聲都是破碎的。

“鐘淵……”

“嗯。”

“你……你以後一定記得給老子出人頭地。”說話間,祝燃被操得撞到床頭,又被一只手護住腦袋,拉回來繼續頂撞,“這樣……以後我還能……嗯……跟別人說有過個厲害的小炮友……”

“嗯。”

“嗯什麽嗯,記得了沒有?”祝燃想要兇,手指掐緊了對方胳膊,實際條件卻并不允許,尾音軟綿綿的,“記得了,要說記得……”

“好,記得。”身上人忽然停了停,鼻尖搖搖欲墜地落下來一滴汗,落在他唇邊,祝燃伸出舌頭舔掉,不依不饒地問記得什麽,很快被人安撫一般親了親額頭。他說,“我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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