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謀劃

“你猜,孤會如何處置她?”

燕臻的聲音很輕,可每一個字,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榮九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好半晌才擠出一句,“你怎麽敢。”

燕臻挑了挑眉,奇道:“為什麽不敢?就因為她姓陶嗎?”

方才的傷口久久沒有包紮,站在還往外淌着血,榮九川此時面色慘白,只憑着一股子恨意吊着精神,“你雖是太子,但若是動她,她爹不會放過你的。”

這話堪稱狂妄,但燕臻知道,他說得是事實。

陶郁林其人,心思深沉,睚眦必報,他身居高位這麽多年,根本不容許任何人挑戰他的權威。

即便這個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

只可惜……

燕臻居高臨下地睨着榮九川,眼底的嘲諷藏都藏不住,他歪了歪頭,看笑話似的開口:“看來,你還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

這話倒是沒錯,自陶令儀憑空消失後,榮九川幾乎日日都陷于愧疚和惶恐之中。

前十幾天,他還能強撐着精神去尋,去查,他動用了自己手頭所有的力量,再加上陶郁林借給他的人手,他們幾乎将整個長安城都翻了個兒,可卻沒翻到半點消息。

之後,連他自己都放棄希望了。

卧龍寺的位置偏僻,來此上香拜佛的不止是京城人,魚龍混雜。而陶令儀又一向體弱多病,自小到大,除了定期要到大佛寺上香外,她還從沒有離開過定國公府。

愧疚和絕望幾乎将他淹沒,榮九川開始買醉酗酒,因為他始終都覺得,若不是當日他答應與她在卧龍寺中見面,她仍是那個錦衣玉食的陶家小娘子?更不會憑空消失。

在這般的愧疚重壓之下,他自然也沒有心思去過問外界的事。

更何況,天塌下來都有定國公府頂着。

卻沒想到,竟真的變天了。

聽燕臻的意思,莫不成定國公府這次也無法逃脫?

不,不會的。

榮九川連忙止住自己腦中的念頭,自欺欺人道:“陶家勢力根深蒂固,你怎麽可能……”

“你對他倒是自信,想來陶郁林也是這麽想的。”燕臻嗤笑一聲,“可惜的是,他好像不懂什麽叫盛極必衰。”

榮九川不過是個學子,他自小錦衣玉食的長大,如何能看懂複雜的朝局。

此時竟被燕臻駁的說不出話來,

燕臻搖搖頭,似乎覺得再說下去浪費時間,他起身離開,對門口的守衛吩咐道:“尋個人給他治治傷,若真死在這,日後還怎麽與陶家父女一家團聚?”

“是。”

守衛才應下,殿內便傳來一聲悶響,是榮九川昏了過去,但燕臻沒再理會,徑直回了明德殿。

今日骊山出了那麽大的事,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都被軟禁,底下人估計已經鬧翻了天。走進書房,桌上果然堆滿了奏報,燕臻随手抽出幾本翻看,內容大同小異,薛呈進來給他奉茶,燕臻卻沒有要喝的意思,“叫人備車。”

已經是快用晚膳的時辰了,薛呈一怔,下意識道:“殿下是去晴方園?”

燕臻搖頭,緩緩吐出幾個字,“去掖庭宮。”

掖庭宮就在含元殿的西側,立着東宮并不遠。早年間這裏曾是太後太妃們頤養天年的住所,但因為地勢低,冬冷夏潮,就被漸漸空置了。

如今這裏住的都是曾被抄家滅族的官家伎子,她們在這習樂排舞,也算沒徹底将這宮殿荒廢。

有時走在空寂的小路間,還能聽到幾聲絲竹樂響。

下了馬車,燕臻沒叫人跟着,獨自一人穿過嘉祐門,七拐八拐地,最後停在一處極為偏僻的宮室,他仰頭去看匾額:積雲宮。

只是不知多久沒人擦拭了,上面竟積了一層淡淡的灰。

他收回視線,緩緩推開了緊閉的殿門。

一股塵土味撲面而來,破敗的院落在下一刻映入眼簾,通往主殿的小路已雜草叢生,沒有半點落腳的地方。

一眼看過去,連城西舊巷的破草屋都比不過。

但燕臻曾在這裏住了許多年。

很小的時候,他也曾想過,這裏雖舊,但只要走出去,外間的險惡紛争就都與他們無關,他和母妃兩人就一輩子待在這也很好。

可九歲那年,一向與世無争的母妃卻被人一劍捅進了心髒,鮮血如注,他顫抖着抱住她,染紅了他的半張臉。

他想喚人,想找禦醫,可他是那樣的不起眼,沒有任何人會聽他的吩咐。

于是,他就那樣眼睜睜地看着母親在自己的懷裏咽了氣,而一輩子都在退讓的母妃,在臨死之前使勁攥緊了他的手臂,一字一頓地對他說:“臻兒,記住阿娘的話,你永遠,永遠不要受人擺布。”

之後,她便永遠離開了。燕臻知道,這句話代表着她母妃一輩子的血淚——

因為她終其一生,都只是陶郁林手中的棋子。

即使她也姓陶,是陶郁林的嫡親妹妹。

可在陶郁林的眼中,她不過是姿色更加出衆罷了,同旁的什麽人都沒有兩樣。

被送進宮的那年,他母妃只有十四歲。她一向膽小不愛說話,卻被迫和人争寵,後來,她如陶郁林期待的那般,成為皇後,誕下皇嗣,卻又被他無情的舍棄。

執棋者手邊總是有無數顆棋子可選,但是身為棋子,卻要被一輩子困在棋盤之上。

好在,現在的執棋的人,已經換成了他。

燕臻擡手拂過門前的陳舊的影壁,輕聲道:“母妃,兒臣一直記得你的話。”

他說完轉身欲走,忽聽得一陣若有若無的絲竹聲,在偌大的宮殿回蕩。

莫名的,他竟想起了另一個姓陶的女子,想到她上次彈的那首琵琶曲,叫什麽來着?

燕臻難得生出幾分興致,他順着樂聲往清涼臺的方向走,那是舞姬們練舞的地方,正好有幾個琵琶女正坐在臺邊伴奏。

清涼臺建在清荷池中央,遠離岸邊,正巧燕臻不想人打擾,他在附近随意找了個亭子坐下,上身仰靠着亭柱,雙手枕在腦後,是難得的松弛之态。

“殿下真是好興致。”

忽然,一道調笑聲響起。

燕臻擡眼,只見燕長風拎着一壺酒,同燕臻并排坐下,正巧有兩個樂伎經過,他随口吩咐:“去取兩個杯子送來。”

在長安城,或許有朝臣不知道隋王是誰,卻不會有官伎不認識他,兩個樂伎連忙福身行禮,瞧瞧打量了一眼身邊的燕臻,卻不知他的身份。

一人小跑着去去來酒杯,而後問道:“殿下可要奴等服侍?”

燕長風朝她們溫文一笑,“不必了,你們下去吧。”

等她們走後,燕長風親自拎起酒壺斟上兩杯酒,他拿起其中一杯放到燕臻的手邊,笑道:“臣先恭喜殿下了。”

燕臻輕輕颔首道謝,握着杯子與他輕碰了一下,口中卻道:“塵埃未定,此時恭喜不會太早嗎?”

燕長風看上去遠離朝政,實際卻看得透徹,“陶家看似在朝中一手遮天,實際上早已沒了過往的輝煌,這些年的腐朽,把根子都爛透了。”

“如今全族的興衰都系在陶郁林一個人身上,只要他一倒,定國公府也不會再有活路,而今日成功切斷了陶郁林與外界的聯系,便算是成功了八成,殿下這個時機選的好。”

燕臻笑着應下他的贊賞,道:“但也多虧了皇叔替我主持大局,否則,今日被攔在骊山的,恐怕就是我了。”

燕長風道:“殿下何必言謝,臣又何嘗沒有私心。”

他舉杯眺望遠處的清涼臺,回憶道:“當日陶家為拉我入局,想将三娘子令沁嫁我為王妃,我年少氣盛,又早已心中有人,自然不會答應。卻沒想到他們竟會将雲寧全家都拖入泥潭,可憐雲寧本是清白的官家小姐,只因為和我定了親,就那樣被貶為賤籍,成了掖庭宮彈唱的伎子。”

“後來陶令沁如願入了王府,成了随王妃,卻還是不放過雲寧,她本是那樣驕傲的人,卻被生生逼死,我怎能不恨。”

燕臻自然也知曉此事,他道:“皇叔放心,皆是陶家覆滅,我定會令人重審此案,還許家娘子一個清白身。”

燕長風給自己再倒上一杯酒,輕聲道:“如此,臣再無所求了。”

他一飲而盡,然後從懷中掏出兩塊令牌,一塊随意出入皇城的玉令,一塊是調派人手的金吾令。

他将這兩塊令牌一并擱到燕臻的手邊,道:“殿下事成指日可待,臣也該功成身退了。”

燕臻垂了下眼皮,睨着那兩塊牌子,并未言語。

遠處傳來女子們的鈴鈴笑聲,燕長風看了一眼,說:“當年就是在這個地方,臣答應雲寧,一定會好好養大她唯一的妹妹雲禾。但幾年臣只顧報仇,卻是疏忽了雲禾,過段日子塵埃落定,臣也要回淮南封地去了。”

說完,他站起身,朝燕臻行了一個君臣之禮,便自顧退下了。

這些年來,他與燕臻名為叔侄,實為盟友。這些年燕臻一直跟在陶郁林身邊,難免被監視掣肘,因此,有許多的事,都是他替燕臻辦的。

看似沒有官職,實際勢力不小。

如今眼見着大功告成,皇帝重病不愈,太子登基,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燕長風是聰明人,自然要退讓避嫌。

因為他知道,若是他敢動半點其他的心思,那麽下一個陶郁林,就是他。

畢竟,他府裏還有個許雲禾,燕臻卻只求權力,毫無軟肋。

而燕臻果然也沒有挽留,算是默許了他的退讓。

石桌上,放着兩道令牌和一壺未幹的酒,燕臻臨起酒壺,朝着地面緩緩傾倒而下。

好好的一壺佳釀就這麽被倒幹淨,酒水四濺,還打濕了燕臻的靴面,醇厚的酒香彌漫,燕臻目送着燕長風遠去,忽然覺得有些累。

他擡手揉了揉眉心,正好有琵琶聲再度傳來。

似嗔含怨,聲聲入耳。

仿佛是宮廷樂伎新排的曲子,可他聽着,卻好像還沒有陶令儀随手一彈來得順耳。

燕臻一向不愛這些享樂的玩意兒,這會兒竟難得生出幾分憐憫:

可惜陶令儀彈得一手好琵琶,屆時定國公府被抄家下獄,怕是再也聽不得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早上還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