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瘋魔

聽見身後咚的一聲悶響,陶令儀想回頭去看,卻被燕臻按住脊背,掌心正好貼着蝴蝶骨,令她不自覺地僵住。

“方才那人是誰?”低沉的問詢自發頂傳來,如有實質地壓在她的肩上。

這還是陶令儀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聽不見溫柔,仿若烏雲壓境。

她無端生怵,卻也有些委屈,“我也不知他是誰。”

方才兩人的姿态的确親密,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那男人是個醉酒發瘋,不知是将她當成了什麽人,而她只是掙脫不開而已。

這樣也不行嗎?

陶令儀仰頭去看燕臻,卻只能瞧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線。不兩人分明離得這般近,可不知為何,她卻覺得他高高在上,遙不可攀。

“表哥,你生氣了嗎?”她輕聲問。

卻沒得到回答,只有背後傳來的溫熱。

掌心順着脊骨往上,燕臻撫住她的後頸,略顯粗糙的虎口極輕地摩挲了一下,能感覺到掌下人在微弱的顫。

那纖細的脖頸好似一彎繃緊的弓,分明是個柔弱的小姑娘,卻處處透着些倔強來。

同他從前見過的貴女都很不一樣。

可那又如何?燕臻微微收緊掌心,骨節刮過那光滑白淨的皮膚,他只要稍稍用力,便能輕易擰斷她的脖頸。

但他不會這樣做。

他低頭,正看見她袖口沾着零星血跡,應當是方才掙紮間被無意蹭到的。

看着柔柔弱弱,倒不是個心軟的。

陶郁林這女兒,比他想象的還有趣。

“表哥怎麽會生你的氣?”燕臻斂起眼底的陰鸷,忽地勾了勾唇,面上霎時春暖花開,他似是有些後怕,握住她的手,“我只恨自己,若是再晚來一步……”

說完,他故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神情好似萬般擔憂,“都是我的錯,這是第二次害你受傷了。”

聽他如此自責,陶令儀心底的那點不滿一下子便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她搖搖頭,“誰又知畫舫上會有人,又醉得神志不清,怎能怪你?”

燕臻仍是沉默不語,她急聲道:“表哥不許自責。”

她沒什麽招數,只天真地以為這樣便能安慰人。

燕臻哂笑一聲,“好了,你袖口沾着血,先讓水綠帶你去換件衣裳。”

“好。”陶令儀點頭答應,想喚水綠,卻發覺她并不在身邊,連帶着那醉漢也一并沒了蹤影。只有淋漓鮮血在地上積成一小灘,看上去分外駭人。

看出她的擔憂,燕臻解釋道:“我讓水綠先回馬車上了。”

“哦。”

陶令儀一向不會質疑燕臻的話,乖乖地同他往馬車方向走去,等到了馬車前,燕臻才松開她的手,指了指車輿,“進去吧。”

車簾被撩開,果然是水綠在,只是臉色稍有些蒼白,她朝陶令儀伸手,“娘子,奴婢扶您。”

馬車上有兩套備用的衫裙,還有妝奁銅鏡等用來補妝的物件兒,但那也不過是以防萬一之用,長安城內的貴女何其注意儀态,哪裏會有她這樣的年輕小娘子,第一次出門便把自己搞成這樣。

原本很好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起來,楓沒賞成,畫舫也沒游成,到現在快到晌午的時間,她甚至沒有用膳。

有些餓了。

陶令儀按了按小腹,能感覺到胃部一陣輕微的抽痛,卻不想一向細心的水綠此時卻有些神魂不定的,側對着她沉默不語,好似完全沒注意她的動作。

許是方才被吓到了。

想到這,陶令儀忍不住問她:“方才那年輕男人呢?”

她同表哥說着話,竟沒注意身後又發生了什麽。

水綠終于回過神,答道:“連護衛也在,是他把那醉漢拖走報官了,以防再驚着更多的人。”

這結果分明是他咎由自取,陶令儀卻忍不住想,他為何會醉成那樣呢?

他說,素素,別離開。

是把她當成了她的心上人嗎?

莫名的,陶令儀生出些許不忍,但想到水綠被吓得花容失色,便什麽都沒有說。

換好衣裳,水綠又替她重新挽了發,整理完,卻沒再下車的意思,水綠敲敲車壁,直接吩咐道:“走吧。”

陶令儀一怔,“這就回府了嗎?”

水綠已回過神,她溫柔地笑了笑,道:“娘子怕是餓了吧?咱們是去吃飯,只是郎君怕您再着了風,才吩咐坐馬車去。”

說這話的時候,她好似又恢複了平日裏沉靜利落的模樣,陶令儀說不出反駁的話,心中卻浮出一絲懷疑:表哥是什麽時候對水綠吩咐這麽多事的?

她想問,卻又不知如何提起,最後只能一并歸功于表哥的體貼入微了。

他們要去吃飯的酒樓就在曲江池內,離得并不遠,沒一會兒便聽到車夫回禀,“小娘子,到了。”

陶令儀,應一聲,正要下車,卻被水綠攔了一下。

“怎麽了?”她奇怪地問。

水綠不知從哪掏出一頂帷帽,遞給她,“酒樓人多口雜,娘子這般美貌,還是遮一遮為好。”

想來也是表哥的意思,陶令儀答應着坐回去,由着她替自己戴上帷帽。

主仆二人走進酒樓,只聽水綠對掌櫃的報了連晖的名字,而後便有店小二來殷勤問候,領着他們去了最上一層的雅間。

這酒樓很高,陶令儀足足上了三層臺階才到,方才疾跑後的虛弱還未完全恢複,這會兒又上了三層樓,最後幾乎是被水綠攙扶上去的。

反觀窗邊的燕臻,長身玉立,風度翩翩。

陶令儀心裏的那股子疑問又浮了上來,表哥從前也有這般出衆嗎?

非是她敏感多心,只是現在的他立在那裏,舉手投足間矜傲盡顯,仿佛天生就是讓人仰望的存在。

方才陶令儀心裏還忍不住抱怨,明明知道她身子不好,為何還要選在這麽高的位置,表哥不是最貼心的嗎?

現在卻是突然明白了,不是他不顧及,而是他只能身在高處。

若是真坐進人堆裏,只怕一頓飯都沒個消停,便是陶令儀這般見慣了的,也被他一次又一次的吸引目光。

“表哥。”她忍不住出聲,像是要提醒自己,眼前皆是現實。

燕臻聽見她的聲音,莞爾輕笑,水綠連忙替她解下帷帽,扶她入座,“娘子坐下歇歇。”

燕臻走過來,“可是累着了?”

陶令儀小幅度地點點頭,又道:“只是我體虛,沒什麽大礙。”

燕臻看了她一會兒,說:“稍後用過膳,我帶你回府休息。”

這便是要回去的意思,原本是出來玩的,卻什麽都沒游成,什麽都沒瞧見,甚至沒見到幾個人。

只有一個不知所謂的陌生男人。

滿桌子山珍海味頓時索然無味,陶令儀不怎麽情願,卻還是點點頭。

燕臻坐到她的對面,道:“餓了吧,先吃飯吧。”

因着燕臻在,水綠很自覺地沒有上前礙眼,同連晖一起守在樓梯處。

陶令儀握着筷子想要夾菜,伸手間卻有些猶豫,滿滿一桌的菜竟尋不到一個想吃的,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燕臻見她遲遲不動筷,便問:“怎麽,是這兒的菜不合胃口嗎?

問完,還不等陶令儀回答,便又自顧自的道:“我記得你從前最愛吃這道羊皮花絲。我特意命人打聽,說是這家酒樓做得最好,風味最佳。”

說着,他嘆了口氣,頗有些失落地說:“看來,是不怎麽樣了。”

見他如此,陶令忙道:“沒有,表哥不要這樣想。”

她說着,伸筷去夾那碟羊皮花絲,不算難吃,只是油氣太重。

不過她并未表現出來,如常地咀嚼了兩下,“只是方才沒胃口罷了。”

她一向胃口小,這會兒更是食難下咽,但她還是多夾了幾道嘗鮮,雖然吃得味同嚼蠟。

好容易等燕臻擱了筷,陶令儀又喝了兩口鴿子湯,才将碗擱下,她拿帕子擦了擦本就幹淨的唇角,“表哥,我用好了。”

燕臻點頭,“走吧。”

他随手擱下幾個碎銀,起身先下了樓。

等到了樓下,燕臻命水綠先扶她上了馬車,而後才道:“我叫連晖送你回去。”

陶令儀一怔,“表哥不回嗎?”

燕臻聽了這話,竟莫名撩起眉梢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往日一般的溫柔,卻又讓她覺得陌生。

他說:“有同窗在附近,我同他們敘敘舊。”

說完,他擡手落下車簾,退後兩步,對車夫吩咐道:“送娘子回去吧。”

陶令儀還來不及開口,車夫已使勁揚起馬鞭,催着馬車滾滾向前,很快就将燕臻落在遠處。

陶令儀獨自怔了會兒,伸手挑起車窗上的竹簾,向外探去,但燕臻的身影已經模糊得看不見了。

應當是去和同窗聚會了吧?

她有些失落地坐回遠處,原來表哥還是沒有變。

并且,好像還離他更遠了。

而留在原地的燕臻卻沒有回到酒樓,而是拐入酒樓後院,上了另外一輛馬車,“回宮。”

才過嘉德門,便見薛呈侯在那裏,此時趨步上前,向他禀告道:“殿下,人已經醒了。”

燕臻下了馬車,解開披風扔給他,“帶孤去。”

七拐八拐地來到一處偏僻的宮室,燕臻揮退門口的守衛,“開門。”

吱呀一聲輕響,燕臻走進去,在一室昏暗中,能隐約瞧見角落裏蜷縮的人影。

他随便找了個椅子坐下,向身邊的薛呈擡了擡下巴。

薛呈立時會意,上前揪住那人的領口,拖破布口袋一樣将他拖了過來,然後強迫他跪伏在燕臻的腳邊。

燕臻單手搭着桌面,指尖不疾不徐地撚動着青玉珠,沉靜的如一尊救世的佛。

但實際上,他殘忍又瘋魔。

“把他頭擡起來。”燕臻漫不經心地開口。

“是。”薛呈直接擡腿踩住那人的腿骨,腳下用力,那人一下子仰頭,痛得五官都扭曲了。

他艱難地開口,“你,到底是誰?”

“榮九川。”燕臻上下将他審視個遍,才嗤笑一聲,“原來她喜歡這種蠢貨。”

他将青玉珠串重新戴回手腕上,傾身湊近了寫,慢條斯理道:“我姓燕,名燕臻。”

燕臻……榮九川當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個名字,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太子!”

燕臻勾唇,“也不算全然無知嘛。”

“你,你想做什麽……”他的态度堪稱直白,榮九川卻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他。

他掙紮着想要上前,薛呈眼疾手快地将他按住,拉扯間只聽叮當一聲脆響,好像有什麽東西掉了。

燕臻微微一怔,低頭去看,竟是一支浸滿鮮血的銀簪。

正是陶令儀鬓上的那支,她當時慌亂反抗,将簪子直直插進了榮九川的胳膊上,沒有拔.出來,此時那傷處沒有包紮,一動就汩汩的湧血。

也不知這簪子是從哪掉下來的,被血染的看不出原樣。

燕臻厭惡地皺眉,而後又笑道:“看來你們兩個的關系,比孤想的還要親近些。”

提到陶令儀,榮九川明顯更加憤怒,他瘋狂地掙紮起來,傷口崩裂,連臉上都染上了血,“為什麽,是你把她藏起來的?你為什麽要這麽對她!她雖是陶家的女兒,卻很單純……”

他說着,忽然想到先前燕臻與她相擁的情形,竟有些不敢再往下問,“你把她……”

見燕臻不答,他只覺得頭頂轟的一聲巨響,像突然被驚雷劈中了似的,頭腦發蒙。

而後,他憤然暴起,竟将制着他的薛呈直接掀翻,他甚至顧不得燕臻的身份,瘋魔一般要去抓他的脖頸,卻被一下子攥住手臂。

燕臻捏着他的腕骨,擡手一擰,直接将榮九川的胳膊卸了下來,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只教指尖沾了一抹嫣紅。

他松開手,拿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幹淨手,才道:“你以為,我把她要了?”

說到那個字眼,榮九川的嘴唇不住地顫抖,卻不能動作。

燕臻卻笑了,“你這麽生氣做什麽?難道你不知道陶郁林早就想将她送入東宮?”

他手指一松,擦過手指的帕子正落在榮九川的頭上,不疼,卻帶着極強的羞辱意味。

看着榮九川渾身發顫,燕臻心底生出一縷隐秘的快意,“但陶令儀不願,她一心對你,為了不入東宮,甚至想與你相約私奔。”

“她這般将孤的臉面肆意踐踏,”他放輕了語氣,像說出一串如低吟的詛咒,“你猜,孤會如何處置她?”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更,但是會比較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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