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登樓
等陶令儀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屋裏似乎沒點燈,她掙紮着坐起來,撩開床帏,透過垂挂的輕紗能隐約瞧見外頭的光亮。
昏睡了這麽久,嗓子又啞又幹,陶令儀幹咳了兩聲,想開口喚水綠來,不想水綠就守在床邊,聽見動靜立刻給她倒了杯水遞過來,“娘子,您可睡醒了!”
又睡了這麽久,便是不說什麽,陶令儀也知道她們定然吓壞了。
她抿了一口溫水潤了潤喉嚨,然後朝水綠勾出一抹笑,“我有些餓了,有吃的嗎?”
水綠連忙喚人進來點燈,點頭應道:“自然有。粥一直在爐子上溫着呢,奴婢扶您起來靠着,一會兒就叫人把粥送進來。”
睡了這麽久,只怕身子骨都睡酥了,陶令儀搖搖頭,說:“不用叫人送過來了,我到小廳去吃。”
水綠一怔,“也好。”
她忙給陶令儀更衣,又怕小廳沖着風口,在襦裙外頭又套了件披風。
陶令儀低頭看她忙碌,眼底烏黑一片,有些抱歉地說:“我昏睡了這麽久,只怕你們都沒睡好。”
分明病倒是她自己,竟還想着安慰他們這些奴婢。想到今日白天生死一線,險些就醒不過來了,水綠不禁有些鼻酸,“奴婢們沒事,只是苦了娘子。”
她安慰道:“一會兒用過晚膳,再服了藥,明日就能好了。”
陶令儀哪能聽不出她是在哄她,但也只笑着搖搖頭,“好。”
因着陶令儀大病方愈,因此清荷今日準備的飯菜幾乎都是些清淡的,除了有她點名想喝的蓮子粥,還有幾樣爽口的小菜。
清荷親自替她布菜,“娘子這麽久沒吃東西,這會兒可不能只吃兩口就撂筷了。”
陶令儀也的确有些餓了,最後不僅喝完了那一大碗蓮子粥,還吃了兩個素包子。
她平日飯量很小,這會兒多吃了些,竟感覺有些積食,“水綠,陪我去院子裏走走吧。”
水綠應下,然後回屋給她換了一件夾襖,将她嚴嚴實實的裹住,“娘子可別再着了涼。”
主仆兩人一道往院中走去,可一直走到院門處,陶令儀卻還沒有停住的意思,水綠下意識拉了攔了她一下,連忙問道:“娘子,您這是……”
院外沒點燈,只能借着月色勉力一窺,陶令儀說:“我想去遠處走走。你去拿幾個燈籠來,叫人在後面跟着,不會有事。”
平日裏的陶令儀是很溫和的,性子也乖順,便是奴婢們的話,她也很少去反駁。但是水綠知道,她心裏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此時會說這話,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攔不住。
水綠幾乎一下子就判斷出來了。
想到今日白天,小娘子曾說自己夢到了許多舊事,難不成是開始懷疑了什麽?
她不敢再猶豫,趁着回屋取燈籠的時候,同清荷匆匆交代了幾句,而後點了兩個小丫鬟跟着,主仆四人,一齊往院外去了。
這晴方園早前是小官在京中買的私宅,後來輾轉幾次被燕臻買下。
買來的時候只是一個三跨院,後來燕臻又将隔壁兩座宅邸買下來,打通後修葺了這座晴方園。
因此,這裏并不單是玩樂之地,布局修繕都是官家府邸的模樣,再加上天這麽黑,應當瞧不出什麽來。
水綠這樣想着,又專門引着陶令儀往無人的後花園裏去。
“好似很久沒人修剪過了。”
穿過幾條小路,陶令儀随手撥弄了一下溢出的花枝,道。
水綠說:“是啊,咱們府中人丁寥落,老太太前幾日去了大慈恩寺祈福抄經,郎君常年在學中,您又病着不能出門,府中的下人自然也就憊懶了。”
聞言,陶令儀緩緩點了點頭,卻又問道:“水綠,我記得你是我陶家的家生子,難不成其實是我外祖母家的?”
水綠一怔,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讓她生出了疑心,忙補救道:“奴婢的娘親,是大娘子的陪嫁,自然也把這裏當家。”
“原來是這樣。”陶令儀沒再多問,只是又提着燈籠在這小花園閑逛,說,“這裏真的好黑啊。”
水綠順勢勸道:“娘子還沒喝藥呢,咱們先回去吧。”
陶令儀卻搖了搖頭,“我還想再逛逛。”
聽她這般堅持,水綠也沒辦法,總不能敲暈了将她強行帶回去。
于是,主仆四人就這樣在多年無人整修的花園裏閑逛了很久,直到陶令儀說想去下一個地方。
前院。
骊山的事又多又雜,奏折雪片似的飛進明德殿,這兩日又有數不清的人想要求見太子。
燕臻被他們吵得額心發脹,幹脆歇在晴方園躲清閑,今夜更打算直接宿在這,明日直接去上朝。
跟着他的是連晖,此時正回禀:“殿下,陶小娘子此時已經到了雲輝閣了。”
燕臻不常來,根本不記得這地方都是哪,他不在意地擺擺手,“她願意逛,便讓她逛就是了。”
他并不在意她是否起了疑心,總歸都是要恢複記憶的。
如今她自己急着往死路上走,他又何必阻攔?
他只是有些奇怪,劉醫正曾明确的說過,陶令儀恢複記憶至少要等腦後的血瘀完全消散了之後。
如今才過去十來天,藥都沒喝完,何至如此?
難道是……
燕臻沉吟片刻,虎口在下颌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他忽地想到昨日在曲江池邊,陶令儀被榮九川緊緊抱住的畫面。
是因為見了榮九川嗎?
昨日榮九川為了這個心愛的表妹不惜以下犯上,今日他這嬌嬌表妹便有了恢複記憶的跡象,簡直比這世上最好藥還靈驗。
他嗤笑一聲,又忽地生出了些好奇。
若她真的想起來了,再見到自己,會怎麽樣?
想到這,燕臻屈指在桌上敲擊了一下,道:“去把後院都點上燈,孤親自去瞧瞧。”
陶令儀不認得路,就這麽一路亂走,竟從小花園直接逛到了主院,這裏沒有人住,只有灑掃的婢女還在院中忙活,見到她全都規規矩矩的行禮,“見過小娘子。”
這一幕竟讓陶令儀有些恍惚,她擡頭想去看這院落的匾額,但太高了,又有些黑,看不清是什麽字。
“娘子,可要奴婢叫人來挂上燈籠?”看着陶令儀的動作,水綠問道。
“不必了。”陶令儀連忙擺手,“我只是想随便走走罷了。”
她說的是實話,她是真的只想随便走走。
先前在夢裏的夢到了很多人,但多半都看不清面容,卻能看清楚周身所處的環境。
所以她便想,如果親自去那些地方走一走,會不會還能再想起來點什麽?
但不知為何,她在這裏繞了這麽久,卻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
可是在夢中,她不是在表哥家住過許久嗎?陶令儀正感覺有些奇怪,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繞回了那小花園。
但與方才不同的是,不知何時,這裏突然挂上了許多簇新的燈籠,此時一齊點亮,竟能和天上的星子争一争光。
陶令儀回頭,看見不遠處的亭子裏,燕臻負手而立,正遠遠地望着她。
“表哥。”
縱然被漫天的光遮住眼睛,但陶令儀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她下意識便要往前去,卻又在那一瞬間莫名停住了步子。
“怎麽?”燕臻看見她的動作,微微挑了挑眉,順着石階緩步走出涼亭,最後停在陶令儀的面前,“病了一場,便不認識表哥了。”
陶令儀搖頭,“我以為表哥回太學去了。”
看這個語氣,想來是還沒有恢複記憶,燕臻微微挑了下眉,直接問道:“這麽晚了,怎麽還在外面閑逛,水綠不是說你才醒過來不久嗎?”
陶令儀說:“院子太悶了,就想出來走走。”
她看着燕臻,“表哥,你怎麽會在這?”
燕臻輕笑,“這裏是我的家,我不能來?”
兩人面對面的站着,他一低頭,正看見陶令儀的肩膀,不知道方才從哪經過,發梢上竟沾了一片枯葉,他眯了眯眼睛,順手将那葉子摘下,然後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陶令儀也一向不會去質疑,但這次,她卻說:“我還不想回去。”
燕臻耐性用盡,蹙起眉,“你想去哪?”
陶令儀其實也不知道,她仰頭去看兩側的燈籠,小聲道:“只是不想一個人待着。”
許是那夢讓她感知到了許多過去的事,給她一片空白的腦海中稍稍添了些顏色,可是夢醒之後,卻發現這樣大的院子,只住了她一個人。
她走了這麽遠,卻找不到一處熟悉的地方,所以在看見燕臻的時候,她本能的不想退開。
燕臻順着她的目光往上,忽然道:“不如,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完,也不等陶令儀的回答,直接對不遠處的連晖低聲吩咐了一句。
陶令儀聽不大清,她有些好奇,問:“表哥,我們去哪,要出門嗎?”
燕臻沒有回答,只是對她說:“跟我來。”
他沒讓人跟着一起來,而是随手從一旁的樹枝上摘下一盞燈,攥在手裏照明,然後便輕車熟路拐進了旁邊的小徑。
都不知多久沒人修剪,兩旁的樹叢枝葉瘋漲,幾乎将那狹窄的小徑都遮住,燕臻身高腿長,又對這裏十分熟悉,走得很快,沒用多久就把陶令儀遠遠甩在了身後。
可憐陶令儀一手提着燈籠,又沒水綠在旁攙扶,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再擡頭時,只能看見燕臻的背影了,她連忙叫住他,“表哥。”
燕臻聞聲頓住,才發現自己把她落下這麽遠,他蹙了蹙眉,朝她招手,“跟過來。”
陶令儀還以為他會回過來扶她一下,卻見他只是站在原地,等着自己追上去。
她委屈地咬了下唇,最後還是跟了過去。
雖然打小身子弱,但陶令儀自問不算嬌氣,這會兒卻不知怎麽了,不過追了幾步,眼圈都紅了。
她垂頭站在燕臻面前,看着四周陌生的環境,小聲道:“還要多久啊。”
燕臻也沒想到她這般累贅,微微擰了下眉,盡量溫和着語氣,道:“就在那裏了。”
他指的遠處的一座小樓,看似很近,實際上還要再穿過一處假山流水。
陶令儀提燈籠的手腕都酸了,“我好像走不動了。”
她向來乖馴,卻還是第一次這般軟聲軟語地撒嬌,見她這幅模樣,燕臻竟無端生出幾分新奇感來。
原本要被耗盡的耐心破天荒的又多了些,燕臻這樣想着,對她伸出手,說:“過來。”
陶令儀愣了一瞬,她擡手放了上去,而後便感覺燕臻稍稍用了幾分力,便把她一下子帶到了他的身邊。
“走吧。”他沒再多說,繼續往前走。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昨日那些微妙的疏離好似一下子就消失了,陶令儀偷偷抿了抿唇,跟上了他的步子。
大約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陶令儀的小腿都累得發酸,他們終于走到了燕臻說的地方。
原來是一座看上去有些年頭的闕樓。
這樓不太高,裏面也空無一物,燕臻帶着陶令儀走上二樓,來到一處很寬敞的露臺。
那裏擺着一對桌椅,上面還放着茶水和糕點,陶令儀走過去,伸手摸了一下,茶壺還是溫的,想來是燕臻提前吩咐過了。
她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燕臻,“表哥。”
燕臻伸手接過,卻沒有喝,他站在露臺上憑欄遠望,問身後的陶令儀,“你知道那是哪兒嗎?”
陶令儀老實地搖了搖頭,燕臻道:“那是承天門,皇城的正門。”
他當初會買下這座宅子,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承天門內,便是六部和皇宮。因此,每日會有無數的人從承天門內出去,有王公貴族,也有權貴朝臣。
但燕臻,他身為永元帝的第九子,卻在十四歲那年才第一次走進去。
不過這些,他自然不會說給陶令儀聽,因為他知道,陶令儀的周歲宴都是在皇後的蓬萊殿舉辦的。
彼時的陶家如日中天,新後和太子都是陶郁林的人,而燕臻和她的母妃,卻被當成棄子,掙紮在掖庭宮。
燕臻嗤笑一聲,這次卻是笑得自己。
他覺得自己很荒唐,竟然莫名其妙地帶她來這個地方。
果然,陶令儀看了又看,什麽都沒看出來,她裹緊身上的夾襖,嘆道:“這座門這麽大,裏面的人卻永遠都出不來。”
燕臻聞言一怔,轉頭去看她,卻見她雙手捧着一杯溫水,朝他彎眉一笑。
從前在這裏,燕臻只能瞧見高大宏偉的宮殿,和他忍辱十年都要追求的皇位。
可今日,滿天星辰之下,他卻只看見了這個笑。
她和陶郁林不同,甚至不大像陶家的女兒。
這是燕臻兩個月來第一次這麽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問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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