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04年
健身房淋浴間
伊糖關了水,伸手出來拿毛巾,一摸,摸了個空。
她走出來,短發濕噠噠落着水,挂毛巾處只有光禿禿的挂鈎,看向外面的更衣櫃,更衣櫃開着,裏面幹淨空落。
她的東西,被偷了。
她低頭對着地,捏了捏頭發上的水,走回浴間,拿下挂鈎上的手環鑰匙,那裏挂着兩把,走到拐角另一個更衣櫃,打開來,裏面放着一大包衣物,她抽出浴巾,包上自己,然後掏出手機來,左手擦着頭發,右手撥了號碼。
電話頃刻便通:“喂——別告訴我,衣服真得沒了。”對面的女聲活潑清亮,一副從來沒有受過欺負的聲線。
伊糖輕輕嗯了一聲,換了揚聲器,抽出裙子來套上。
對面人的聲線變得興奮:“為了簽約她也夠拼的。那你準備怎麽辦?報警吧,給她弄個大麻煩。”
伊糖看了一眼電話上的時間:“不準備怎麽辦,你不是說我們中國人說,以怨報德嗎?我也成全她一次,當成離別禮物。”
“糖——”對面的人狂笑着糾正:“是以德報怨。”
伊糖登上高跟鞋,大衣抖了下披在肩上:“……知道了,等會見。”
“別——”艾麗喊到:“你剛剛說什麽臨別禮物,你中文不好,是不是又說錯了意思?那是說你要走。”
“見面說。”伊糖挂了電話,拿出化妝包,看到外面有人進來,是個員工。她沒有提失竊的事情,提起東西去了化妝間吹頭發。
******
會議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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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約放在桌上,女孩穿着紅色大衣,面色微微發紅,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壓抑着激動。
對面的秘書挂着教養良好的笑容,囑咐說:“Juliana,合約內容要認真看,看好之後簽字就可以。”
“不用見John嗎?”Juliana問。
秘書搖頭:“John委托給我們了,你和Emma之間選一個。”秘書右手點了點自己的手腕:“Emma缺席,自然機會就是你的。”
Juliana側頭和旁邊經紀人對了對表情。
經紀人低聲說:“Emma丢掉這個,會有大麻煩。快看——”她話說一半,猛然頓住,看着玻璃外的接待處。
伊糖正站在那裏,穿得整整齊齊。
秘書也看到了,看到有人領着伊糖正過來。
經紀人碰了碰Juliana,眼神示意合約。Juliana飛快地翻開合約,執筆找到簽名位置,唰唰落下簽名。
對面的秘書詫異了只一秒,見怪不怪地又挂上了教養良好的表情。
門推開,外面的人說:“Emma到了。”
會議桌對面的Juliana揚起合約,看着伊糖說:“抱歉!我已經簽了,Emma,你遲了一分鐘。”
伊糖立在門口幾秒,然後說:“那我就放心了,簽這麽急,合約一定沒看吧?”
Juliana神色驟然巨變。
追下樓來,Juliana一把扯住伊糖的手臂:“合約之前看過大概的,沒什麽問題,你剛剛的話什麽意思?”
伊糖看了看被抓的手臂,Juliana立刻收回手。
伊糖遲疑了一會,看看她,自己來這裏是例行打招呼,不是為了她。這些年來回使絆子,誰也沒回頭和對手解釋操作流程的慣例。
但這次,可以例外。
于是她說:“……John覺得他是可以媲美Millais的大藝術家,這幅畫他要畫得是如同Ophelia的效果。”
Juliana神情越發不解:“所以這作品一定可以成為他生平重要作品,作為倫敦目前最有才華的藝術家,這幅畫他有野心想進美術館的。”
伊糖一瞬間都有點想掉頭走,這思維也是絕了。她無奈說:“可畫家的訴求和你是不同的。畫好作品,是人家的追求。怎麽畫,關乎你的工作環境。”
Julianan好像終于發現了問題:“這畫會怎麽畫?”
伊糖說:“——這幅畫,在做模特的時候,John為了追求和哈姆雷特中Ophelia相同的凄涼絕望,心如死灰,會選古樹成群的自然環境,在水草叢生,小河寂靜的地方,讓女主角躺在水中……”
她看着Juliana:“你別忘了,現在是冬天。”
Juliana木然片刻,變了臉色:“不可能。泡在冬天的水裏,不可能!要是真的,你怎麽會來搶着簽?”
伊糖反問:“我能吃的苦,你也可以?”
Juliana啞然!
她們都知道藝術家不乏偏執,能幹出這種事情毫不意外,縱然後期換室內,但入景的時候,人起碼得在場景裏融入一次。
可這種作畫的細節,外人如何得知?
Juliana緊盯着伊糖的表情:“你不可能知道作畫細節。——你只是生氣我在學校欺負你,生氣我一次次和你搶,破壞你的工作,找人偷你衣服才這麽說的是不是?”
伊糖無語地看着她,這語氣坦蕩,好像恐怖分子宣稱對某次事件負責。
只是重點錯了。
聖誕裝飾亮得滿街都是,行人都挂着聖誕前采買的幸福渴望。
一陣風過來,飄來聖誕歌,伊糖終是說了真話:“這樣說吧,我的朋友裏,恰好有一個和John很熟,不然你覺得最開始,他怎麽會考慮用一個亞洲臉孔。”
Juliana明顯的愣住,她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倆國籍和身高都是一樣的,伊糖又那麽拼,學了這個學那個,從小到大,天敵一般。
這一刻,她竟然還感覺到了自己人品的高尚,為她沒有過種族歧視的念頭。
但更多不安卻蜂擁而至:“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如果是真的,又為什麽會告訴自己?她們的世界沒有日行一善。
伊糖柔聲說:“因為這是最後一次,我要回家了。以前的事情,這次之後一筆勾銷。”
“回家?”Juliana一時沒反應過來:“你哪裏有家?”
伊糖說:“我是中國人。”
Juliana瞪大眼睛,神情詫異:“你……你要去中國?”
伊糖糾正說:“我要回國去。”
這一刻Juliana感受到了競争對手的不正常。合約,前途,多少人每年瘋狂往這邊湧,在這裏土生土長得了天時地利的人竟然要走。
伊糖說:“我有家人在那邊。你有哥哥,我也有。”
伊糖為人習慣硬碰硬,這句話卻反常帶着種柔情,好像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真誠地擺上了桌面。
Juliana還是覺得不對:“你什麽時候決定的?”
伊糖頓了頓,說:“上周,我上周剛剛拿到我哥的地址。”
“所以……今天你明明有衣服穿,也故意來遲。你本來就改了主意,不想簽了要去中國對不對?”
伊糖沒有說話。這個當然不是,她原本就沒有準備簽。為了不讓某些人上二月的秀給自己搗亂而已。但這個不能說。
Juliana卻以為她是默認,一臉挂着這些年都白忙活的郁悶。高跟鞋一轉,往樓裏跑去。
伊糖也郁悶。
說這麽明白她也猜不到。所以說大家都是底層混飯吃,刷硬件就好了嘛,佯裝什麽高深莫測。
——不過她終于可以回家了,以後再也,再也不用過這種日子了!
她扭頭,看向不知道不遠處來了很久,聽了很久的艾麗。
“回國是怎麽回事?”艾麗面色鐵青,“回去度假嗎?”
伊糖讨好地伸出手:“謝謝你給我的地址,我要回國找我哥去。”
艾麗閃身躲開,神色晴天霹靂。
回國,那是個什麽概念。
這麽多年得苦,全都白吃了。
她和伊糖不是一般關系。十六歲就認識,那時她要學英文,伊糖要學中文,倆人一拍即合,轉眼認識快八年,早已無話不說。伊糖家的底細她最清楚,媽媽在這邊老死不相往來。哥哥爸爸在國內,都不知道是什麽人。
她還記得上周,猶豫再三,扔給伊糖一張紙:“你哥地址。給你找到了。”
伊糖拿着那地址,在家裏沙發上坐了一個多小時,激動到不知該幹什麽。
虧自己還天真的以為那就完事了,大家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為什麽一定要回去?”她幾乎是憤怒的:“從你11歲開始,你媽媽就不管你,要不是你們學校同學媽媽看你可憐,讓你去給人家兒童服裝雜志拍照片,你能有今天。他們管過你死活嗎?”
伊糖沉默。
“還有合約,合約怎麽辦?你忘了你公司多難簽?”
伊糖說:“……已經和公司說好賠錢解約了。”
艾麗愣住,覺得剛剛憤怒太早,她現在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竟然不告訴我?”
“你肯定會反對。”
艾麗被噎得無言以對,她當然會反對。
她實在不明白,現在回去有什麽用呢?六歲被帶出來,連自己家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還要靠自己幫忙找。
中文又不好。
回去怎麽辦?
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如果真的記得你,人家也會找你的。這麽多年,你哥在哪兒?”
伊糖立了片刻,低聲卻清晰地答:“我哥,——在找我的路上。”
說完,她從包裏掏出個信封遞給艾麗。
艾麗看着封皮上的旅行公司圖标,滿街熱鬧,她如同掉進冰窟窿裏:“你……你竟敢,機票都訂了!”
伊糖靜默地望着她,沒有問:
如果你六歲被從家帶走,不會想回去嗎?
作者有話要說: 美妞們,我回來啦,你們呢?
內容還是之前文案的那個,只改了文名哦
☆、夏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