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伊糖從來沒有問過程皓, 他準備怎麽開始這首場拍賣, 困難一目了然非常多。行業內部沒有人幫忙,不止沒人幫忙, 還有人想以此威脅, 要他依附人家。
地下室裏加了張沙發, 白色的。
伊糖坐在沙發上,手裏捧着茶杯, 裏面是白水:“你到底做了什麽,讓別人那麽生氣?”
程皓說:“你今天畫的那畫,畫好了?”
他走到桌前去看, 顯然不想談公司的事。
畫上的顏色已經全幹, 一枚枚麻将大小的字母, 煙灰色,深淺不一擺列紙上,非常有層次感。
程皓拿起來,轉着對光的方向看。
伊糖說:“……那字母是咱們五個人姓名中包含的所有字母, 打亂了排列的。”
那畫在空中停留幾秒, 被小心放回原處。
伊糖笑,她相信程皓會喜歡。
這張感情牌,應該夠分量了吧。
果然,就聽程皓說:“這件事只是預展中很小的事情,你說過不參與預展的。”
伊糖的笑意淡去,她說不參與預展,是因為她知道這是他的公司, 他需要話事權,才開始初期,他也需要建立威信。可現在有了別的情況,她今天隐隐聽到那袁總提到行業,行規這些。如果是和行業行規對着幹的事情,真的不能掉以輕心。
但不知國內的所謂行規,和她了解的行規是不是一致。
她說:“我只想知道,你做了什麽,把人家氣成那樣。”
“做什麽有什麽關系,反正都是遲早要翻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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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糖放下杯子說:“好,我不問你。但我要肖揚帶我去西街總可以吧?”
程皓從旁邊提了副畫框來,比對着怎麽鑲嵌那畫,都是準備好的東西,聽了這話,他平淡地說:“肖揚不會帶你去的。你要知道的那些東西,目前還太早。”
伊糖極其詫異這種拒絕,更奇怪于程皓的态度。
“我以為你會說你以後帶我去。”
絕無僅有的出口就後悔,伊糖覺得程皓或許會笑她。
可誰知說完過了半天,程皓也沒搭話,好像全神貫注在給她鑲嵌畫。
這是一種陌生的信號。
伊糖竟然覺得自己看不懂。她蠶食他的地方,平時做很多事,他好像都在一步步退讓。可這一會她才發現,她只是一直沒碰到他的底線而已。
随即又想:
這是單純不想自己去西街?
還是借題發揮,用這件事在拒絕另外一件事?
***
下午五點下班前,大家事情都忙得差不多。
伊糖坐在白會議桌旁學寫字,前面放着鉛筆,橡皮一堆小學生東西。
程皓在她對面,面前全是照片,他擰着眉頭,一張張看。
肖揚推開門走進來,把一本圖錄放在程皓手邊,倒着水對伊糖說:“再等一會,晚點我捎你回家。你今天買了塗料是不是?”
伊糖寫完一個字,然後說:“你明天帶我去西街吧。我想知道那些行規,和我了解的有什麽不同。”
肖揚拉椅子坐下,喝着水,卻眼神打量程皓,程皓頭都沒擡,他放下水杯說:“天這麽冷,有什麽好去的。”
伊糖說:“你也不想讓我去?”
肖揚:“……”
怎麽可以這麽直白,讓人都不知該找什麽借口才是。
伊糖站起來就走了。
聽到門“砰——”地關上,程皓轉頭往門口看了眼。
肖揚靠近勸說道:“我挑着地方帶她去,外面那難聽話,盡量不讓她聽到就是了。”
程皓說:“你攔不住,今天袁曦笉才走,你以為她能管得着手下那些專家,她能給人家掙錢,人家才給她面子。明着答應她,背地裏還不知道搞什麽事情。去市場半點用沒有,除了聽一堆難聽話。”
“你意思咱們的麻煩還沒完?”
程皓抽出根煙,扔開煙盒說:“我有安排,你們不用管。”
肖揚把煙盒在桌上轉來轉去,擡頭說:“其實我懂你的意思,這裏面事情太多,一時半會她去也沒有用。幫不上忙,反而急壞她自己。你和她解釋一下不行嗎?我怕她失望。”
程皓沒說話,拿起桌上照片,一堆事情等着他。他不習慣有人追問管着他,更不習慣什麽都向人交代。
肖揚說:“要不帶她去拍賣預展吧,最近“京翰”那邊的預展,我帶她去,她不是要了解行規嗎?拍賣反正也是要去的。”
程皓猶豫了下:“行,你問問她想不想去吧。”
***
兩周後
“京翰”拍賣行春拍預展。
五星級酒店租場,晚清珍品。
伊糖随着程皓肖揚,王矯進入會場。
程皓和王矯走在前面,她和肖揚走在後面。打眼一看賓客的服飾,伊糖就覺得這地方甩他們好幾個層次,她行快兩步,剛走到程皓旁邊準備交流。遠處有人對程皓招手,程皓就過去了。
伊糖停在原地。
肖揚過來,小聲和她介紹:“那是這家拍行的老板,這家是年後第一家搞春拍的。”
伊糖說:“我又不是看不出來。”
肖揚:“……”
伊糖站在展櫃前,那裏面裝着射燈,絲絨質感一流,藝術品标識中英文俱全。
“這家實力比咱們的強是不是?”
“靠着姓袁的。”肖揚小聲說:“本市大收藏家,文物專家,甚至政商界都有人來捧場。”
伊糖不由看了眼程皓,他們的預展,一定無法達到這種規模。
肖揚低聲說:“這裏面有一半東西,今天都是用來拍個高成交價,不會真實成交。”
伊糖見怪不怪地說:“這行歷來就是這樣。這件東西,看樣子是他們後面想擡高市場的東西。”
“這種話不能亂說。”展櫃旁晃過來個年輕男人,靠在那裏,對着伊糖笑。“只是這樣随便看,就敢說這東西我們拍行準備用來擡高後面的市場,我們可以告你诽謗的。”
伊糖沒見過這人,連忙看向肖揚。
肖揚半真半假介紹說:“熟人,這邊的二股東莊瑾瑜。”
伊糖說:“……原來是同行。”
她視線挪到展櫃。
那人笑着和肖揚聊天,聊了幾句,又對着伊糖問:“怎麽看出我們後面要做這件東西?這個你真的得說清楚,不然回去我可想不通。”
伊糖說:“同行是對手,你給我一個一定要告訴你的理由。”
“喲,那你告訴我,我送你個東西玩怎麽樣?”
這地方能出手送人的,最少也是民國藝術品。
伊糖說:“不用。你讓我看看裏面的東西,我就告訴你。”
莊瑾瑜絆子都沒打,招呼人來開櫃子,肖揚心就提了起來。這是個清三代的東西。
櫃子開了,伊糖接過手套戴上,手勢倒不算外行,在肖揚都快冒冷汗的情況下,她仔細看了看下面的落款。
放下後,她低聲說:“你們不是跟着外頭的大拍行走嗎。零一年,清乾隆的東西拍400萬港幣。可去年,就出了上千萬的東西。定價權還在國際大拍行,人家要做清三代的價格,先自己找人拍個天價,有錢人就都去追捧了。你們不過是跟着罷了。”
莊瑾瑜聽完這段,臉上的笑容就沒了,甚至有點想掉臉的意思:“原來是我打眼了。”
問肖揚:“這誰呀?”
肖揚低聲解圍:“伊威的妹妹,剛從國外回來。現在在我們拍行。”
“伊威的妹妹”莊瑾瑜嘟囔:“我還以為來拆臺的呢。”
随即看到伊糖手上的圖錄,緊繃的表情就徹底沒了:“才從國外回來,怎麽還拿的英文的圖錄?”
伊糖看着手上的圖錄,慢吞吞,還有點冷地說:“我中文不好。”
肖揚:“……”
莊瑾瑜果然願意上這個勾,笑着就說:“那我給你介紹。不用看圖冊。你再給我說說你還知道什麽。”
伊糖看向他:“外頭的事情都知道,但裏面的事情不知道。你要和我聊,得和我交換,咱們這邊古玩圈的事情,你都懂嗎?”
莊瑾瑜直接給逗笑了,看着肖揚說:“怎麽,你們還內部排外,咱們的事情不給人說?”
肖揚伸手搭上伊糖,“失陪一下。”
硬是把伊糖拉走了。
酒店花園,天寒人少。
肖揚左右幾步看着伊糖,像不認識她:“你說說,其實你故意的對吧?我們不給你說,你就準備找別人問。”
伊糖說:“我只是給你一個選擇,如果我真的要問,我可以打發掉你,再去問。”
一陣風刮過來,肖揚縮了縮脖子,他沒穿大衣,豎着西裝領子。
伊糖好像準備好挨訓,她穿着外套呢。
“你怎麽能這麽說話?”肖揚說:“你這樣太強勢了,你讓和你一起的人很辛苦你知不知道。”
伊糖豎起領子,包着她涼冰冰的臉:“我又沒逼你。”
“我不是說我。”肖揚兩步走到她面前,對上她的臉,他好像忽然又洩氣了。
她不是和他在賭氣,是和程皓。
“你到底想知道什麽?”他問。
伊糖說:“程皓到底做了什麽?”
肖揚覺得這個太難解釋了,想了好一會,才說:“好像袁曦笉的拍賣行,如果大學畢業,或者專業對口,想去她那裏上班,是進不去的你知道嗎?”
伊糖搖頭。
“一定要有圈裏人介紹,這就是這行排外,最普遍的一個現象。”
伊糖反手戴上自己的帽子。
肖揚更冷了,用手戳了戳她的額頭:“再然後說藏家,你買了個真東西,你想讓專家給你鑒定,街上收錢就出證明的專家不算。如果真正有分量的專家,都會先問,這東西誰給你看過,看新還是看老。——咱們假貨不說假,說新的。”
伊糖大吃一驚,說:“所以你的意思是,程皓現在安排上拍的很多東西,都是主流專家不給看的東西。”
“專家怎麽給看,你手上一個,我手上一個。我這成交價一千萬,你那個品相比我的還好。你去找程皓幫忙,他和我是圈裏人,你是圈外的。你說能有人幫你嗎?”
伊糖低聲說:“所以人家說他和行業作對,就是這樣。那他這次會得罪多少行內的專家?”
“不知道會得罪多少人。”肖揚說:“不過這行本來也都是靠眼學,咱們只是上拍了別的拍行不願意上拍的東西。他們怕得罪人,咱們不怕而已。”
伊糖說:“難怪人家那麽生氣。這就和爆行業.內.幕一樣。”
“可他也是沒辦法,如果不這樣,我們就得像那些騙人的拍賣行一樣,騙人進來,收幾千塊錢說幫他們拍賣,其實資質都沒。”
伊糖喃喃地說:“我理解,你不用和我解釋。”
肖揚:“……”
他左右看看,“不過程皓去哪兒了,這時候應該讓他來教訓你。以後不許為了逼我說真相,就去找別人打聽,這事情太過分了。”
伊糖說:“好。”
***
酒店外停車場。
程皓上了車,趙總在等他。
“有急事?”
趙總笑着說:“也不算急事,剛電話你說在這兒,我順路。”
程皓說:“不用客氣,有事就說。這麽晚過來。”
“就是兩周前你給弄得那東西。”趙總說:“東西是來了,但是這樣,那個岑總呢,很想你能去他那裏,我知道你偶爾也幫熟人看看東西,他那裏藏品多,他想你也能去他那裏看看。”
程皓笑出了聲,就知道這事在這等着呢。
“那東西他送出去了嗎?”
“那是真的送了。”趙總說:“我有別的渠道,知道他确實送出去了。現在就想你去幫他看看別的藏品。”
程皓點點頭:“那沒問題,但我最近都忙,過段時間等我們第一次預展完,再說怎麽樣?”
“這個真的要請你幫幫忙。”趙總臉顯難色:“你是不是之前認識他。我這給你交個底,我這裝修隊,其實以前給他們包工程的。所以我才能認識人家,如果你不去,我這裏受難為。你也知道我外面投資非常多,一個地方壓款子,我就轉不動了。”
“他們壓了你的資金?”
趙總拿出一包沒拆封的香煙,拆開,給程皓上了支煙。
“沒明說。——但每次要回款,都問你怎麽沒去。我也是沒辦法,如果這款子要不回來,我這個夜總會的股份就得轉手。你知道肖揚就投了五萬,這賬上沒有他的名字,等新老板來了,萬一不認賬……”
程皓伸手擋住他遞過來的火:“這話怎麽說?”
趙總幹笑:“大家都是混口飯吃罷了。”
程皓頓覺心堵,這都是混賬話,當初肖揚入股夜總會是趙總介紹的,款子就算沒上明賬,但趙總知道。
現在就是說,他不去,肖揚的五萬就直接打水漂了。
可具體肖揚怎麽入股的,他不清楚。
拉開車門,他說:“我明天給你打電話。”
程皓往酒店走,風吹得他一時間腦子裏亂七八糟。
進了酒店預展廳,準備叫了肖揚就走人。
袁曦笉手下的兩個專家正巧在他旁邊不遠處。
就過來說:“程皓你在這裏正好,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不知道和袁小姐說了什麽,讓她竟然今天可以放話,以後不讓大家插手你們拍行的事。”
程皓拿出手機來,打給肖揚,沒和他們廢話。
另一個專家上下打量他:“沒有同行背書,準備千山獨行,你以為拍武俠片嗎?”
“你們預展的圖錄我們看了,很多是大家默契不能上拍的東西,你知道嗎?”
程皓說:“這個市場越來越大,現在是互聯網時代,以後還會有網上拍賣,地域限制都會不複存在,你們确定看清楚了将來的大勢。”
“那就可以當行業敗類了是不是?”
程皓皺着眉頭,毫不客氣:“什麽才是行業敗類?手握定價權的那些,昧着良心,明明別人手上有東西,但因為利益沖突,硬說別人東西不看真的。在我看來才是行業敗類。”
兩個專家鄙視地看着他,走遠了。好像不願意和他為伍的樣子。
程皓放下手機,電話還是不通。要不是陪伊糖,預展他是不想來的。
剛走到門口,就遇上從花園進來,凍得不像樣的肖揚和伊糖。
“去拿衣服。”他對肖揚說。
伊糖左右扭了下,得意說:“我的衣服已經穿上了。”
他手搭在伊糖肩膀上,先一步往酒店側門的停車場去。
伊糖說:“我知道了為什麽別人難為你,肖揚都和我說了。”
程皓一瞬間反應是,她知道了趙總和他說的事。
又一想,大概是拍賣的事。
他心裏說不出的排斥:“你說過,不參與這次預展的。”
“好,好,”伊糖說:“我沒有參與呀。是肖揚主動告訴我的,早前我遇上這裏的一個二股東,叫莊瑾瑜的,那些行規什麽的,本來我要問他的。結果肖揚吓得就全都給我說了。”
玻璃自動門開,他們走出來,程皓面色鐵青:“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伊糖低着頭,沒看到他變了臉色,她說:“我就是覺得,大家有事應該多溝通。你有事可以告訴我。”
程皓擡手,捏着她的下巴,讓她看着他。
“你覺得我給了你某些隐形的權利,所以什麽都得和你交代?”
伊糖顯然被他生分的表情吓住了,她說:“我只是……”
程皓的手一直沒松,他好像也根本忘了自己捏着她下巴,他只是想她看着他。
“我知道你想關心我,可我并不習慣這種關心。甚至,你覺得應該分享的那些東西,我從來沒有準備和人分享過,有些事,我不想你知道。有些事,你在我會做,不認識你,我一樣會做。”
他的語氣,冷得像帶着冰渣。
伊糖站在酒店門口,簡直不敢相信。
肖揚拿了衣服出來,“怎麽了?”
程皓上了車,轉眼車就走了。
雖然本來就是伊糖和肖揚一輛車,可是這顯然是不對。
肖揚慌了,用衣服裹上伊糖:“到底怎麽回事?”
伊糖擡手,推開他的衣服,空氣涼薄,遠處落了霧,她站在門口好一會,覺得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麽。
可是做錯了什麽?
她竟然一時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