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幕黑得好像要掉下來。
展廳裏亮着幾盞臨時扯過來的小燈, 展品還沒布置, 所以電暖氣都開着。這種國外高檔餐廳戶外用的暖氣,也是今天特別租的。
伊糖, 伊威, 肖揚, 王矯大家都在,一人一個睡袋, 卷成卷葉蟲的樣子躺了一排。
伊糖伸手去把燈挪了挪,周圍看了一圈。
好像巡夜。
“程皓說晚上說不定有人來。這樣從裏面也看不到外頭。”
肖揚說:“放心,如果來人必須通過酒吧。這裏頂層, 沒人敢爬窗子上來的, 那麽大的雨。”
“我希望來人直接從樓頂沖下去, 幹淨省事。”王矯翻身,拿手機看短信。
伊糖說:“程皓還沒回來,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吃了飯再來。”
雨嘩嘩地落,玻璃內的酒吧已經停止營業。
酒店值班經理, 保安部經理和酒吧經理站在門口, 遠望着那邊雨幕中的玻璃屋。為了不讓外面的人看到裏面,裏面只有小燈。
“沒想到他們今晚幹脆住這邊了。”
值班經理說:“等會把這門鎖好,裏面洗手間的門記得留住。”
“出事要賠那麽多錢,不用說也知道。”保安部經理開了手電,酒吧經理關了電閘。
這裏漆黑,可見遠處點點微弱的光。
“這樣下雨,那種房子聲音都大, 根本別想睡覺。”保安部經理語氣有點同情:“想幹點事情,都是這麽難。”
Advertisement
值班經理合上了門,在外面,加了鎖。
***
第二天一早,劉紹輝接到了消息,酒店那邊害怕擔責任,昨晚幫着鎖了門。
“他們還在那邊住人了。”
劉紹輝拿起表看了看時間,“那就是一點辦法也沒了是不是?”
“暫時沒有。那邊已經開始上展品了。”
劉紹輝挂上電話,猶豫片刻,來到岑遇安的辦公室。
一看到他,岑遇安就像有預感一樣,放下手中的文件夾:“怎麽了?”
“對不起,程皓玩了陰招,他和酒店說要搞道歉酒會,騙了酒店的天臺,但實際上要搞預展。在天臺搞預展。前天拿的天臺,昨天忽然把展櫃弄去,今天照常預展。”
岑遇安看着外頭的天氣,雨水沖上玻璃。
“這麽大的雨。”
“他們安裝了那種臨時的溫室。還鋪了地毯,甚至弄來了國外冬天露天餐廳用的那種火爐,做成了室內的效果。”
岑遇安眼神陰沉下來,用眼鋒壓着他,不悅道:“那還用我說,那種房子出問題有什麽困難?”
劉紹輝不敢看他,低垂着目光回話:“但他們投了保險,和酒店合同上也有賠償要求,如果因為酒店原因無法預展,要賠兩千五百萬。所以酒店那邊沒給幫忙。晚上他們那邊還住人。”
岑遇安扔下文件夾,冷笑道:“果然吃一見長一智。”
複拿起剛剛看一半的資料,看完了,他看向劉紹輝說:“這也不是什麽問題。你過來我給你說……”
劉紹輝罰了半天站,連忙走了過去。
***
晚間
雨噼裏啪啦打在透明雨棚上,雨棚頂是透明有機玻璃,聲音聽上去特別大,要不是有輕柔的弦樂伴奏,這聲音會急促的讓人一刻也待不下去。
吧臺上擺着各種雞尾酒,顏色漂亮,都是伊糖讓人準備的。
鮮花嬌美,上面噴着金粉。
莊瑾瑜穿過鋼琴酒吧,走到外面的臨時預展處,竟然一瞬間有點兔死狐悲的難過。
這麽漂亮的地方,竟然只有寥寥數個客人。
程皓在聽員工彙報事情,看到他,就主動過來和他握手。
莊瑾瑜握住程皓的手,刻意拉近,靠近他低聲說:“你們下面安排的人在宴會廳門口引客,我在停車場外頭,遇上了一個保安……我以為是酒店停車場滿了,讓他在疏通。誰知道說了幾句,他問出我來預展,就告訴我預展取消了。要不是我來送過展櫃,我肯定也和別人一樣開車走了。”
程皓握他的手緊了緊,随即擡手,拍了拍他手臂:“謝了。”
“我可不是幫你,我想幫美女而已。”莊瑾瑜看向伊糖的方向,她正在忙活,左手抱着一個冰桶,右手用白色的餐布在擦冰桶裏面。
“她告訴你沒有,我答應借展櫃給你們,她答應和我約會。”
程皓淡笑:“我先下去看看,既然你和伊糖熟,那你自便。”
程皓對遠處的伊威肖揚擡擡手,他們倆很快跑到門口,三個人說了幾句,就一起下樓去了。
莊瑾瑜左右看看,走到吧臺,敲了敲臺面:“你怎麽不招呼熟人。程皓讓我自便,就這麽幾個人,我想交際一下,都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
伊糖從吧臺裏拿了個杯子放在臺面上:“你有司機開車嗎?”
莊瑾瑜磕着杯墊說:“沒。我自己來的。”
“那不能喝酒了,我給你弄點沒有酒精的雞尾酒。”
莊瑾瑜立時心熱,對他這麽好。
還沒想完,就見伊糖從一個瓶子裏倒出已經調好的無酒精雞尾酒來,放在他面前:“試試。”
莊瑾瑜:“……”
***
程皓帶着伊威,肖揚下樓,很快就找到了在風雨裏兢兢業業的保安,等了不一會,就親眼看到保安攔了一輛車。
伊威勃然大怒:“我去把他抓住帶到經理那兒去。”
程皓攔住他:“沒時間吵架,你直接去和他一起就行,前面已經損失的客人無法追究,先止損。”
伊威豎起衣服領子,沖到了雨中。
程皓又對肖揚說了幾句話,肖揚向他們停車的地方跑去。
保安在暗夜雨中一回頭,看到伊威極其意外,但什麽也沒說。
一輛奔馳拐進來。
保安沒有攔,伊威過去攔下。
車玻璃打下來,裏面的司機說:“我們來參加葆皓的預展。”
“裏面,地點改在了頂層鋼琴酒吧,上去就知道。”伊威對着車屁股拍了拍,等車走了,他一轉頭,抹掉臉上雨水,看那保安也不見了。
***
程皓走進他們的半露天展廳,心情略沉重,現在黃金時間已經過了,有人在外攔了客人,但他一個電話都沒有接到。證明他們的藏品,沒有引起別人足夠的興趣。
很多人也許只是來看看,根本沒有準備要。所以聽說取消,不管真假,連給他們打電話求證的興趣都沒。
場地空落,伊糖穿着條修身的長裙站在廳中間,有點刺眼。
她看到他,就轉向他笑。
他這才發現,剛剛雨中伊威放進來的客人,正在和伊糖說話,那客人坐着輪椅。
走了過去,伊糖擡手輕輕搭在他手臂上,介紹說:“這是艾卓的爸爸,特意來給咱們捧場的。”
程皓伸出手,伊糖也順勢收回了手。
退開兩步站,偷摸打量着程皓。
程皓已經開始寒暄,沒有了早前走神的神情,她略微松口氣。
莊瑾瑜已經看過展品,趁機走到她旁邊問道:“圖錄我都看過了,為什麽好東西都沒上。”
伊糖伴他走遠幾步,從容道:“我們後面還有一次預展你知道的,藏品是分批次展出的。”
莊瑾瑜說:“我又不是外行,用這些虛頭巴腦的話糊弄我,不過你們公司沒有當代藝術品,你不是大材小用了。”
伊糖裙擺微動,轉向他與他對視。
“你查了我?”
莊瑾瑜好像很吃驚她的吃驚:“怎麽?我們也是經常出入國際拍賣行的人。你這麽漂亮,我上網搜了下,然後找熟人問了問,你介意我打聽你?”
伊糖轉開視線,微一思量,平淡地說:“沒什麽好介意的。”
程皓過來,伊糖迎了上去。
程皓低聲說:“停車場有人攔了咱們的客人。我再下去看看,順便給幾個客人打電話問一下。”
伊糖點頭:“我去招呼艾卓的父親。”
他們倆一個向裏,一個向外,分頭行事。
莊瑾瑜在酒吧外走廊攔下了程皓:“讓我說幾句話你再走。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和你商量點事情。”
程皓眼神示意這時間地點:“一定要在我們預展的這天說。”
“如果不是今天說,回頭再說,顯得看不起你們公司。”莊瑾瑜神情有點鄭重其事。
走廊細長,燈火在兩側一路延伸而去,只有他們倆。
倒是可以說話的地方,程皓說:“那你說。”
莊瑾瑜擡手,清了下嗓子,直言不諱道:“我想請伊糖去我那兒。你知道我們拍行我是二把手,但話事權在我這兒,她搞當代藝術品的。在你們拍行根本專業不對口,她中文不好,古玩圈裏的行話都不懂。到我那兒,我把當代藝術品這一整塊都交給她。”
程皓心裏,有什麽重重落了下。
他低頭,看到腳下地毯惱人的花式,一秒調整了情緒。
“你是怎麽判斷出,我能高興聽到你說這段話。”
莊瑾瑜拿出語重心長的樣子,勸解道:“她是伊威的妹妹,不是普通員工。選一個對她好的條件,你也會為她考慮的對不對。”
程皓點頭:“你們拍行,和袁曦笉那邊一樣,沒古玩圈資深介紹人引薦,不是不考慮嗎?”
“由我引薦,那算個什麽事。”莊瑾瑜擡手親熱地拍了拍他手臂:“她到了我們這邊,以後大家也好合作。我保證能護着她。”
程皓擡表看時間:“那我等會和她說。”
莊瑾瑜依舊沒有讓路的意思,反而有點歉意說道:“哎,這事情真是……我也沒想到你們預展會這樣。如果我等明天再說,顯得預展失敗了找你要人,她也不好選擇了。”
程皓頓了頓,只覺一口悶氣直上胸腔,也直言道:“你就算想我現在去和她說,能差多少?”
莊瑾瑜透着幾層玻璃,看到那零落的影影綽綽。
“對。我太心急了。”莊瑾瑜讓路,進了酒吧。
程皓一時都忘了,自己剛剛要幹什麽去。
腦子裏忽然有點亂,今天事情太多。思量的功夫,看到酒吧裏被推出來的人。
他心情實在不佳,可看到那輪椅,他還得應酬。
艾卓的父親,取代了早前莊瑾瑜的位置:“你們後面的預展,我可以幫忙。”
程皓完全不想進行這個話題。
旁邊有他們的員工過來,程皓一把拉住那孩子說:“去請伊小姐過來。”
電梯門開,肖揚從門縫擠出來,神情焦灼跑向他。
靠在他耳邊說:“我按你說的,開車跟了人,确實不是酒店的保安,是鼎盛集團的。我看到那假保安開車進了鼎盛集團的大樓。是那邊的保安。”
伊糖提着裙子,腳步絕對不算慢的快步穿過酒吧。
她個子高,又有模特的場景感。
酒吧的很多客人都看她,還有服務生,她就像能夠引流,引得那些視線一路跟着她,最後都聚集在了門口的程皓那裏。
她站在門口,神情抱歉。
程皓一看就知道,剛剛艾卓父親也給她說過了相同的話。
程皓頂着各式各樣,同情,探究,好奇,不屑的目光,忽然覺得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一目了然,每個人都覺得他們預展失敗,之後的首場拍賣一定也會失敗。
不奇怪,中國人都講究開門紅。
他擡手,剛想和伊糖說句安慰的話。
電梯門響,像把時間忽然拉扯開。
大家都看那邊。
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後面跟着兩個人。
他對上走廊聚集的幾個人,神态泰然,眼中帶着勢在必得,沖着程皓走過來。
在程皓面前站定說:“岑總說,他約了你去給他看東西,我是來接你的。”
所有人都站着不動。
走廊裏像死一般沉寂。
程皓看着對面比他還要大幾歲,卻對他玩了幾年陰謀詭計的男人。
劉紹輝也看着他,他相信程皓很清楚,大人和小孩的世界,根本不存在他們費盡心機整他,一不用出力氣,二不用真金白銀出錢。
白手起家,第一桶金,想掘到,沒有他們,還有袁曦笉莊瑾瑜會攔呢,哪裏那麽容易。
他側身,微笑着略帶上位者遷就的低姿态,說道:“走吧,程皓。”
程皓站在那裏,給笑了:“鼎盛集團這麽大的公司,為了我們小拍賣行大動幹戈,真是沒想到。”
劉紹輝神色不變,也笑着說:“大老板一句話,下面的人做事而已。不存在什麽大動幹戈,神仙打架沒怎麽動手呢,凡人地界就翻天了。”
世界仿佛陡然更靜了。大家都默不作聲。
程皓進了電梯。
來接他的人也進去,門合上,轉眼就好像沒事了。
伊糖走向肖揚。
莊瑾瑜卻走向她,神情.欲言又止。這拍賣行不安全,創業初期,沒有根基,這樣的委曲求全根本不算什麽,以後只會更多。
他不知道要不要明說。
***
鼎盛集團。
程皓一點不覺陌生,這些年這間辦公室都沒變過。
岑遇安左右打量他:“當年我就說過,你不陪微微去,将來一定會後悔。”
程皓自己在沙發上坐下:“确實後悔,她去了那邊第二個月就交了新的男朋友,當年我十幾歲,其實不如跟着去,反正過一個月就自由。好過這些年,總是有些事情陰魂不散。”
程皓是個手狠心狠,但嘴不狠的人。古玩圈裏混,做人修煉只說三分話,他是半成品,但心裏分寸在,這樣難聽的話,對他而言,都是生平絕無僅有。
果然這樣出其不意也是殺招,岑遇安完全沒料到,頓時被搞個內傷。
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她有多少男朋友,和你們倆的事情都無關。”
劉紹輝和他的秘書在外暗暗吃驚,這一句話把老板氣成這樣亂了節奏的,這些年沒見過了。
他秘書低聲問:“這人和老板到底怎麽回事?老板怎麽那麽恨他?岑小姐那麽多男朋友,又不少這一個。”
劉紹輝聽不到隔壁聲音,知道在僵持,也就趁機壓低聲音說:“岑總恨死程皓就在這兒,他總覺得如果程皓當年去了,岑予微現在絕對還是個無憂無慮單純的女孩子。”
“可人家不喜歡大小姐呀。”
“喜歡算個屁。”
小秘書不懂了:“大小姐現在不也挺好,就是男朋友換的勤了點。”
“那要是你女兒,你還能覺得好。”劉紹輝說:“老板嘴上沒說,但哪個當爸的,喜歡自己女兒那樣。”
小秘書:“……那我也是有女兒的人,也能理解。”
想到經常收到大小姐的消息,從這個男朋友家搬到那個男朋友家,有時候還讓他們的人幫着找新房子。換男朋友這種事情,他們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沒人覺得和自己有關系。但如果把自己換位成那個裏面的父親,心就沒那麽大了。
劉紹輝說:“老板對大小姐的寵愛,遠遠超出你的想象,他這樣打壓程皓,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
“什麽……”
劉紹輝擡手止住他。
就聽屋裏又傳出岑遇安略憤怒的聲音:“感情,有時候可以是因為喜歡,更多時候,是因為實際需要。我女兒那麽漂亮,你為了一些莫須有的堅持,傷害她的自尊心。你認為重要的那些東西,簡直不值一提。”
岑遇安拇指食指轉動着手中雪茄,看程皓的眼神像看一只螞蟻。
程皓說:“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要你知道。”岑遇安吐出一口煙,有早年在海南和別人搶地盤的流氓勁:“等你試過就知道,你以為你能走到的位置,曾經垂手可得的東西,那就是你錯失的機會。那樣的好事,你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了。”
他看去一側,不屑地冷哼出聲:“想開拍賣行,你今年開不成,明年開不出,一輩子你都不用想。”
他表情陰狠,神情駭人,好像見到程皓,心底深藏的憤怒都迸發了出來。
程皓長長嘆了口氣,忽然說:“您不是請我來幫眼看東西嗎,如果純粹為了念舊,我們改次再約好了。”
岑遇安猛然看向他,好像不相信他可以這樣寵辱不驚。
随即他擡手按了電話:“東西拿出來,讓他慢慢看。”
要羞辱程皓做他的古玩經紀,一直也是他想法中的一部分。
蝼蟻般的存在,還不是讓他揉圓搓扁。
劉紹輝帶了人搬東西進來。
程皓說:“您從什麽時候開始加入收藏的?”
岑遇安看劉紹輝,硬聲硬氣地問:“哪一年?98年吧。”
“五六年時間,這藏品不少。”程皓放下手裏的一個盤子。
岑遇安冷哼一聲,朝天吐着雪茄煙:“就是沒字畫,不然這次不找你。”
程皓沒說話。
岑遇安臉色暗沉如墨,叫程皓是來羞辱他,不是為了看東西。
可程皓好像真的變身了鑒定專家,只是看東西,對他的挑釁,一句都不再接。
***
從鼎盛集團出來,臨近午夜。
程皓來的時候沒有穿大衣,走的那麽急,玻璃門打開,風雨就裹上來,他的心裏,和這天氣一般潮濕陰冷。
雨還在下,好像無窮無盡。
“程皓——”馬路邊的車大燈閃了閃,車窗落下,伊糖從裏面伸手出來,對他笑着搖手:“我來接你了。”
路燈黃色的光,雨斜斜落在她那處。
程皓站定兩秒,大步過去一把拉開駕駛位,伊糖卻比他更快,滾到副駕駛的位置,長腿急急往裏縮。
車裏就她一個。
他上了車,又氣又怒:“你胡鬧,自己開車來。你連駕照還都沒有。”
伊糖腿太長,高跟鞋卡住過不去,她扭着扭着,高跟鞋掉下來,掉到了程皓的褲子中間,直接砸在他褲裆上。
程皓:“……”
作者有話要說: 預展有兩次,這是第一次,失敗了。怕大家焦灼,給你們個定心丸,程皓有後招的,大家別着急哦。我已經盡快在寫了。
還有個事:
昨天有美妞覺得這種情節不太愛看,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這篇主劇情的。
就是會寫實在的劇情,而不是像純言情,劇情都是背景,愛情才是主線。
本來這篇要叫《紳士們的黑吃黑》後來被否了,名字改成了《昂貴的游戲》,還是否了,才改了現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