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傅延遇離開的時候,覃桦因為在學校裏上課,并沒有送着,只是等周六回家時,見來接的人是外婆,便知道了。
外婆看到覃桦時,嘴巴張開又合上了好一會兒,才說:“幾天不見,怎麽瘦了這麽多?家裏的衣裳還能穿嗎?”
“冬衣還可以,不用添換。”覃桦回答,“努力了一個學期,總算瘦了些,也不算辜負我這些天一直跑步跳操。”
“太瘦了。”外婆打量着覃桦,卻也不乏欣慰,“不過比起先前好多了,你原先那樣我還真擔心你會得肥胖症。”
覃桦彎起了眉眼,笑着應了聲。
祖孫兩個走了一趟路,覃桦終于還是問了外婆:“傅老師回去了嗎?我還想好好謝謝他呢,他走得快,我倒是謝不上了。”
外婆說:“你不是有他的電話嗎?打個電話道聲謝就可以了。”
覃桦又問:“傅老師還有幾年博士才畢業?”
外婆想了想,說:“還有一年吧,雖然理論上該讀三年的,但其實兩年傅延遇的話兩年就可以了。”
覃桦點了點頭,雖然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就把這場初戀當作一場風,吹過了,散了,也就罷了。但舌頭總是不大聽的使喚,不自覺得想要打探些關于傅延遇的事情。
外婆看着灰蒙蒙一片的天空,說:“好好讀書吧,好好準備高考,離開了越城,去過新的生活。”
覃桦咬唇,說:“我知道。”
高三最後一個學期的時候,覃父與覃母總算是離婚了。法官宣讀完了判決書,出庭的覃母,外婆和律師還沒有離開,覃父已經從被告席上沖了出來,揪着覃母拿起律師放在席上的一沓辯護詞和證據就要打。民事案子沒有法警陪同,事情又是突發,等在座的人反應過來時,覃父已經扔了資料,按着覃母的手往桌子的邊角撞去。
外婆吓得尖叫,她慌忙去拉覃父,覃父抓着覃母頭的雙手發緊,青筋暴起,他一把推開外婆,擡腳把已經軟在地上的覃母踹在一邊,正踢在心窩口。兩方的律師一個抱着他的腰,另一個正不知所措,法官拍着桌子說:“快,你去叫法警,我打救護車電話!”
覃父正處于暴躁狀态,力氣大得很,他的律師本就因為辦公室坐得多,身子孱弱了些,縱然雙臂用上了力氣,摟得緊緊的,但很快就被覃父掙紮了開來。覃父拎起實木的椅子,二話不說,往覃母頭上砸去。
爺爺暴怒:“畜牲!”
覃桦接到消息的時候,她剛剛從藝考的考場出來。覃桦的才藝在一衆考生中落了下乘,但卻把老師出得題目演得很好,那位主考的老師本是昏昏欲睡,有一搭沒一搭得寫着評語打分,等看到覃桦時,眼前一亮。等大家都表演完了劇目,那老師方才沉吟地說:“首都藝術學院和別的同專業院校不一樣,我們學校專注于培養演員,而不是明星。我希望能通過這場考試進入首都藝術學院的同學都要記得我今天說的話,你們踏進表演系,是為了當演員,而不是做明星。”
這話,她雖然沒有點名,可卻也是看着覃桦說的。
覃桦離開考場後,和外公簡單地說了下考試的情景,便接到了外婆的電話。覃桦以為外婆是要與她報喜,告訴她離婚的案子也進行得順當,兩邊結局都很完美,一大家子正好可以找個日子去哪家酒店好好吃一頓權當慶祝。
可卻未想到,電話那頭是撕心裂肺的哭聲,喜字換了喪,紅色褪去成了蒼茫茫的白。覃桦握着手機,淚花的眼睛對上正一臉疑惑看着自己的外公,整個人便這樣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覃母被覃父,在法院上,當着法官和書記員的面,靠着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活活地打死了。人是當場沒的,救護車烏拉拉地開到後,便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哭得慘凄透徹。圍觀的人群中發出幾句可憐的感嘆,便見得另一個老人一直跟在法官的身後,說:“法官,我兒子有病的,他精神不正常的!不信,我們立刻可以去做精神鑒定,你別抓他啊,我會帶回去好好教育的,你相信我。我是人民教師,我很會教人的!”
法官才被這場血案吓得心悸,回頭又見爺爺這樣的脾性,一股怒氣火燒火燎的:“你教育?你怎麽教育?教育就可以了,要法律有什麽用!你現在知道你兒子精神有問題,在法庭辯論的時候怎麽不說?不僅不說,原告提出質疑的時候你還咬死不承認,現在為了減刑就跑過來嚷嚷。我問你,你是什麽時候知道你兒子精神不好的?你兒子這樣打死者,你管過沒有?”
法官一口氣吼完這些,脾氣才慢慢壓了下來,她說:“你回去,這個案子我們會秉公辦理。”
覃桦和外公趕回越城的時候,覃母的屍體已經被火化掉了。她的死相難看,即使殡儀館提供冰櫃但也存不住,外婆只好一邊哭一邊簽了同意火化的協議。隔壁的停屍場裏哀樂陣陣,親戚家屬擠了滿屋,覃母這頭只有外婆孤零零一人,幹瘦的老人等着火化,又抱着骨灰盒一個人坐着公交車回了公寓。
在覃桦和外公回來之前的整整一天一夜裏,外婆就抱着骨灰盒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天一夜,坐到不知晨昏,不知人事。
可憐外公前腳剛剛照顧了昏倒的覃桦,這邊又要照顧心傷的妻子。老人也一樣悲痛欲絕,可他堅硬地挺着身骨,忙着和覃桦一起把外婆抱回房間裏,給她打了熱水,擦手擦腳暖暖身子。又四處打電話,商量買墓地的事情。
那盒子骨灰反倒被落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覃桦慢慢在它面前蹲下身子,她伸手撫上四角分明的硬質木盒,像是不敢相信般,碰了又把手移開,過了好一會兒,才真正地撫着,動作輕柔,像極了為覃母梳發。
“其實,”覃桦的眼淚又下來了,她把額頭輕輕抵在骨灰盒上,伸出手摟着木盒子,姿态依偎,阖上雙哞,全當是幼年,趴在覃母懷裏讨要糖果吃,“其實,我想過,等将來掙了錢了,把你接過去,好好照顧你。到時候,你願意找你的愛情也好,還是願意一個人生活也罷,我都依你。”
“我都依你啊。”覃桦哭得委屈,抽抽搭搭的,鼻涕眼淚再也管不住,全都爬滿了臉龐,“我恨你,可是我恨不長久,但你為什麽就要這麽早就走了?以後我叫誰媽媽?我沒有媽媽了啊!”
覃桦呢喃着重複:“我沒有媽媽了啊。”
外公剛剛幫外婆擦完身子,端着水盆出來站在門邊,看着覃桦用手指狠狠地戳着骨灰盒,恨裏帶着恐慌和留戀:“你為什麽,總要做出些不讓我喜歡的舉動來?”
本就是強撐着的外公終于也撐不下去了,他身子一軟,手上沒有了力氣,盆帶着水在地板上滾落,濺了滿身。他把身子靠在門框邊,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為着覃父的事情,爺爺找上過門一次,但連樓都沒有上,就被外婆舉着掃把把他趕了出去。
覃父因為在法庭上行兇,證據都全,又因為他在做鑒定時并不配合,堅持着自己沒病,檢查員帶他做了兩次也沒成功,最後只能在起訴狀寫了句疑似精神不正常,但絕非喪失意識的病,即使的确被鑒定為精神病者,也不能作為減刑考慮。
于是,法官一錘定音,判了死刑。
覃桦一夕之間成了喪母失父的孤兒,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撐不下去,但後來,覃桦竟然也恢複了精神頭。覃父死,她并沒有什麽多餘的感覺,大約是每當她被打得遍體淩傷又沒有藥可以上的時候,她心裏總是在低低咒着覃父,如今不過是讓他的詛咒生了效,覃桦除了一時的不可置信和恍惚外,沒有多餘的一絲一毫有關于父女情深的感傷。
覃母這邊喪禮沒有大辦,是因為周家親戚的确不多,況且兩位老人白頭送黑發,悲恸過度,一個卧床不起,另一個的精氣神也差不多散了,平日裏的生活還需要覃桦勉強打起精神來照料。而覃父那頭,完全是因為爺爺奶奶覺得覃父死得不光彩,不願意大辦。只是兩人倒很是堅持出殡時,覃桦需要來領兒女之責。
覃桦對此沒什麽意見,不過等奶奶進一步提出希望覃母與覃父合穴而葬時,覃桦只答了句:“人無恥也是要個限度的。”
覃家的事情鬧得實在大了,在越城的地方臺上被接連滾動播出了一個禮拜,以致平日裏都不看新聞的同學也知道了這事兒,覃桦回到學校後,就察覺出了同學看她的眼神有些異樣。
不過,也無所謂了,覃桦想,反正,也快高考了。
等高考結束,就離開越城,遠遠地離開,再也不要回來了。
覃桦的文化課成績與往日比起來,低了許多,只高了一本線五分,不過好在,藝考她過了。這文化課成績在一衆藝考生裏出挑了不少,語文老師連連稱“好運好運,多虧有媽媽在上天保佑。”
可是,如果她不是這般一意孤行,和覃父攤牌她想要學表演,又搬出外公外婆讓覃父覃母離婚,或許,事情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說是上天保佑,不如說,恨錯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