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覃桦的耳朵紅了一圈,粉嫩嫩的。
傅延遇的車一直沒有開,仍舊停在路邊,他把兩邊的窗戶關得嚴實,裏面又打了空調,其實并不算冷。覃桦坐到現在,身子已經回暖了,但她猶豫了一下,仍舊轉了身子,慢騰騰地擡起雙腳。
傅延遇的手捏着覃桦的腳踝,她的身子是暖了,但腳面還是冰涼的一片,帶着點冬雪的味道,傅延遇将她的腳塞在了打開的羽絨服裏,牢牢地捂住,說:“我要回杭城了,你有什麽話要我帶給老師的嗎?”
覃桦愣了愣,幾乎是才想起,傅延遇的家是在杭城的,他到首都來是為了電影劇本。他本可以挑選完演員就可以回杭城了,但之所以還在這裏留了這樣久,只是為了見一見她。可是,最後卻被她鬧成了這樣,傅延遇依然什麽也沒說。
傅延遇的身子很暖,裏頭穿了件高領的毛衣,覃桦隔着幾層的布料貼着他,僵着腳,連腳趾也不敢動一下,只是他身上的暖意讓覃桦很是流連。
傅延遇的手無意識地捏着覃桦胖胖的腳,用掌心去包她的腳底,說:“其實也不該這麽急着回去,只是杭城大學發了我一封聘書,想請我回去教外國人漢語,我想了想,覺得也不錯就答應了。”
覃桦的眼睛萃了些小星星,亮晶晶地看着傅延遇,她輕聲說:“我記得你本科,碩博讀的都是歷史。”
“文史不分家,況且,三哥的情況又比較特殊,教外國人念個漢語還是可以的。”傅延遇輕笑,“不用擔心三哥的能力。”
“我沒有。我的意思是,”覃桦說了一半,又笑,低聲嘆道,“三哥,我很感謝你,真的。”
她和傅延遇在短信裏說得清楚,可卻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傅延遇真的願意為了自己可以嘗試着把傅長情割舍了。她生長在那樣的家庭裏,有個殘暴的父親,自私的母親,幼年時被摁在地上打,被指着罵多事,已經讓她習慣不對任何人抱有過多的期待。
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這句話本身是沒錯的,意在警告某些人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但如果在生活中當真有人把這個當做處事原則的話,那大概也是個可憐人吧。陌生人或者不大熟識的人之間,當然該如此,可每個人的生活中總應該有那麽些人值得“上綱上線”的期待,就像孩子會期望父母會在危難之時保護自己不把自己撇下,戀人會期待另一半在自己生病時放下手頭的工作沒日沒夜的照顧自己一樣。
只因為,這人是我的某某某。
覃桦活了這麽大,最灰暗的記憶裏,是她站在證人席上,木着一張臉,在媒體燈光閃爍下,啞着嗓音說:“死者是我的媽媽,行兇者是我的爸爸。”她知道,這些新聞,會在一個小時內被剪輯成視頻,傳上電視臺,七點半時可供每個市民換臺觀賞。她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疼痛會成為街頭巷尾看熱鬧最好的談資,她成年的傷疤結了痂,血肉卻總是新鮮,每次翻開,都是新傷。
這人是我的爸爸,這人是我的媽媽,所以我活該被打,活該被罵。哪怕最後落得了如今家破人亡的下場,也頂多換得看客一句“真是可憐”。覃桦不想要他們的可憐,她逃離越城,只是為了抹去,“這是我的某某”的痕跡。只是這道痕跡,将永遠留在她的腦海中,刻進她的筋脈中,時刻都在提醒着,不要有任何的期待,即使是我的某某,也只是接着這層關系獲得了一個比較方便的捅刀的機會。
那把刀還是覃桦她遞出去的。
但覃桦另一方面也明白着,父母是血緣的選擇,覃桦對此毫無辦法。她在覃父,覃母上遭遇到的,并不應該成為她放棄光明的借口。家暴冷漠的是父母,傅延遇說過,這世上的能量是守恒的,有惡必有善,她不能因為一塊面包是馊的而責怪起所有的面包。父母是惡的,她不應該認為這世上的人都是惡的。
而傅延遇此舉,無疑是給覃桦潛意識的等待照上了道穿越荒野的光亮。
傅延遇捏了捏覃桦的小腳趾,說:“道什麽謝?該是三哥謝你才是。”
覃桦被他這一捏,細細地呼痛,擡眼看傅延遇壞笑地看着自己,一撇嘴,貼着他毛衣的腳趾彎起,在他身上摳了摳。傅延遇立刻捏起她搗蛋的一腳,警告得并沒有那麽有威懾力:“別鬧。再鬧把你扔出去。”
兩邊的車窗因為天冷,已經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往外看不清楚車外的場景。但覃桦也知道,一側是馬路,另一側是鵝卵石鋪的廣場小路。這一扔,必然受傷。
覃桦笑嘻嘻地看着傅延遇:“我這個人可壞了,不管受不受傷,我可是都要訛你的。不給個幾百萬,不好生照顧着我可不會善罷甘休的。”
傅延遇皺了皺眉:“可是,三哥窮,沒有錢怎麽辦?”
“那就以勞抵債吧,傅老師的市場價是多少?”覃桦開始亂叫了,竟然稱呼傅延遇為老師。
傅延遇不動聲色,說:“殘花敗柳一個,值不得什麽錢,一天大概也就一塊吧,幾百萬大概要抵上下半輩子了。”
覃桦嘲笑他的數學:“你再算算,才一塊錢,你就算還了下半輩子我還得虧多少?”
傅延遇思考了會兒,嘆氣,說:“那就沒辦法了,只能把我兒子也押給你了,讓你讨個便宜,得個便宜兒子,叫他替爹還債。”
“啊?”覃桦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傅延遇的話題竟然跳的這麽快,傅延遇已經先下手了。他的手順着覃桦的腳滑了上來,放在她的腰間,稍稍地把覃桦抱了起來。車內空間逼仄,兩人之間又有些距離,因此他的身子也探了過來,這讓兩人的身子緊緊貼在了一起。更加上覃桦被他的舉動一吓,應激地手腳都纏了上去,兩人一對面,鼻息都噴到了對方。
懷裏的女孩子,身子軟軟的,兜在身上,就不大想要放下來了。
覃桦把臉埋在了傅延遇的脖頸處,呼吸間,都是他的味道。她喃喃說道:“這算什麽樣子?”
“樹袋熊。”傅延遇的手很規矩,放在她的腰上,再不敢放肆,“還是只投懷送抱的樹袋熊。”
覃桦咬着唇,雙手從傅延遇的脖頸後繞了過去捂着自己的臉,無意識地用自己的耳朵蹭着傅延遇,像是在撒嬌,無聲地笑着。
這動作的确是累了點,傅延遇感嘆:“三哥還是老了,腰這邊有些酸。”
“腰?”覃桦似乎被吓到了,伸手去摸,想幫他揉揉,鬧得傅延遇低低叫了兩聲,覃桦疑惑地看着他。
傅延遇笑:“三哥脖子太疼了。”頓了頓,騰出一只手,捏捏覃桦的臉頰,說,“你太重了。”
覃桦惱羞成怒,一口隔着衣服咬在傅延遇的肩膀上,冬□□服多,她又咬不動,只能抱怨嘀咕:“有你這麽說話的嗎?我哪裏重了?”
傅延遇哄她:“覃桦不重,是三哥沒吃午飯,餓了,沒有力氣了,是三哥沒有用。”
覃桦看他可憐巴巴的道歉,憋笑着想要再拿回喬,不過也知道這空間太小,傅延遇身上挂着她,又直不起身子,只能彎着脊背,的确累得慌。她說:“把我放下來吧,慢慢放。”
“知道了,貴重物品。”傅延遇慢慢把覃桦放到她的椅子上,他起身時撐着一邊的椅背上慢慢起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覃桦理整起來剛才因為玩鬧皺了的衣裳,對傅延遇說:“你沒吃午飯?要不要在邊上随便找家店吃?”
“吃火鍋吧。”傅延遇回答地很快,“我看看廣場上的廣告牌子,有沒有火鍋。”
覃桦抿了抿嘴,問他:“你住的地方有廚房嗎?”
傅延遇瞥了她一眼:“當然沒有了,不過,這頓可以先欠着,等你回了杭城,三哥讓你補上。”
覃桦扶額:“喂。”
傅延遇問覃桦:“鞋子襪子還能穿嗎?”
覃桦低下身子摸了摸,說:“還不能。”
傅延遇說:“你吃過午飯了嗎?”
“吃了,工作餐。”覃桦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還沒餓呢。”
傅延遇說:“那我随便吃點吧,反正也不重要。你們還有多久能結束掉培訓?”
“還有一個禮拜,之後就要去東市的影視城拍攝了,說起來,春節也不能回家,外公外婆在家裏也不知道好不好。”覃桦嘆息了聲。家庭與事業總是不得兼顧的,孩子在外拼搏,大人卻在家中垂垂老去。
“春節不回家,我幫你去看看老師。”
“你不回家嗎?”覃桦很奇怪地問他。
傅延遇苦笑:“我還在嘗試着割舍掉傅長情,但這并不簡單,你知道的,我仍舊留着他的記憶,又或者,我分明就是他,我沒有那麽快能改變……也不太能和現在的父母親近起來。”
記憶中容納的,并不單單是過往的事,更是事後存留的團團陰影。如覃桦一般,即使她的內心再強大,能與過去的自己握手和談,卻也不能不承認,過去的種種在她的處事認知上留下了許多的潛意識。生活中,老人常常比年輕人固執,不可理喻,就是因為他們比年輕人擁有更多的人生記憶。那些過去的人和事,無論是對的還是錯的,都在慢慢地潛移默化着他們的思想。
傅延遇亦是這般,所以覃桦才會感動,傅長情身上沉甸甸的記憶幾乎是傅延遇存活下去的依靠,他無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在此世仍舊沒有走出而封存了三十年,現在,他終于試一試,即便會撞到頭破血流,還是要試一試。
“嗯。”
“春節的時候天冷,記得保暖。”
“嗯。”
“春節我來看你啊,順便給你帶點師娘包的餃子。”
“嗯。”
“覃桦,我們在一起吧。”
“嗯?”覃桦瞪大了眼睛看他。
傅延遇淡笑:“保持隊形啊,應該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