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其後兩人仍舊處在互相看不順眼的狀态，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文楚覺得林明遠沒有之前那麽有敵意了。
文楚在寫作業的間隙，望向窗外。
臨近臘月，氣溫愈降愈低，院子裏幾株光禿禿的樹更顯蕭索。
這天又是個周末。
中午，林明遠吃完午飯，想起晚上要去蔣衛國家裏一起看動畫片，他之前答應了蔣衛國要借給他《老夫子》那套漫畫書，便走去書房想要提前将漫畫書拿出來備好。
漫畫書一共八套，放在書架的最上層，林明遠将它們拿出來一一摞好放在書架凸出來的臺子上，然後關上書架門。
林明遠抱起書正準備轉身離開，臨出門前，又轉頭打量了一下這間書房。
文楚和陳青沒搬來以前，這間書房的床就一直空着，只偶爾家裏來客人了過夜睡一下。
現在文楚單獨住着這間書房，按說個人物品應該變多，但林明遠打量了一下，好像房間也沒太大變化。
只除了角落裏的那個行李箱，和枕頭旁邊的書包。
繪着大朵牡丹花的床單上，攤開着一個本子，大概那個本子不用交給老師批閱，本子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字，還貼着花花綠綠的青蛙貼紙。
林明遠立即轉頭看了看文楚那個同樣被貼得不堪入目的行李箱。
心裏頓時給出了評價：幼稚。
林明遠打量完這些，就準備出去。
突然，隐隐約約，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太一樣了。
林明遠回頭一看——果然，原先放在書架上的那個汽車模具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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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明遠還有些不相信，他轉頭四處找了找，又打開書櫃察看了一下，還是沒有找到。
确認汽車模具是真的不見了，林明遠頓時将手上的漫畫書往書架臺子上一摔。
整個書架輕輕地震了一下。
林明遠并不是一出生就住在這套房子裏，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跟着林國政輾轉住過很多地方，破的破，髒的髒。
換言之，林國政父子并不是一開始就過着如今閑适的生活，林國政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手頭拮據的日子。
林明遠至今還記得那種日子的樣子，對着用鼻孔看他們的房東點頭哈腰的林國政，去菜市場買菜前總是下意識先摸摸褲兜的林國政，笑着對他說“兒子，你多吃點，我已經飽啦”的林國政。
那些很多個看似潇灑實則狼狽的林國政組成的樣子，便是他對那段日子最難忘的記憶。
那時生活拮據，人的欲望卻不随生活的拮據程度所轉移。
那時候，林明遠看上了一個汽車模具。
櫥窗中，那個模具閃閃發亮，很是拉風。
林明遠那時還小，并不知自己的欲望對于當下的人生是一件多麽昂貴的事情，想要什麽便對林國政說了出來：“爸爸，我想要那個模具。”
“好嘞兒子，等爸爸有了錢，就去給你買。”林國政聽了輕松地道。
沒過幾天，林國政就将那個模具買了回來，林明遠開心得上蹦下跳就差沒把房子拆了，那幾天晚上，他都是抱着那個模具入睡的。
“這麽喜歡啊，兒子？”林國政見他開心，故作吃醋狀：“兒子，是模具重要還是爸爸重要？”
“模具重要！”林明遠大聲吼道。
就差沒拿個喇叭對着全世界向他的模具告白了。
林國政聽了不高興了，“嘿你個小兔崽子，怎麽這麽沒良心呢，是誰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啊？”
“嘿嘿嘿，是爸爸。”
“知道就好。”林國政揉揉他的頭，又起床去關了燈，“乖兒子，快睡覺。”
絲毫沒有流露任何關于買這個玩具背後的艱難。
因為林國政對林明遠說，等他有了錢，就給他買那個模具，所以林明遠便一直以為，林國政是真的那天手頭寬裕了才買的那個模具。
真相的拆穿發生在一個星期後的下午。
那天林明遠放學歸來，家裏正好來了客人。林明遠同林國政打了個招呼，正要去餐桌上寫作業，林國政卻讓他先回房間。
“把門關好。”末尾林國政叮囑了一句。
然而房子隔音并不好，就算回了房，客廳裏的對話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我說老林啊，之前你來找我借錢，說一個星期就還，我看你平日為人老實，就借給了你，到今天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你還的錢呢？”客人的語氣聽上去有些不善。
“這幾天手上真的周轉不開。”這下是林國政的聲音，滿是讨好。
“我手裏只有這麽多，剩下的，等我有錢了，一定第一時間還給你。”
“那你就給個準話吧，到底還要多久？”
“下周五？下周五一定還！”林國政打着包票。
這句話以後，客廳裏靜默了幾秒鐘，可在林明遠聽來卻好似長達一世紀的尴尬。
好一會兒，客廳裏才重新發出聲音：“行吧，你說到做到啊，我可是相信你人品才借給你的。”
“嗯嗯，好嘞，一定一定。”
客廳裏的對話或許還在繼續，或許沒有。
林明遠不清楚那人是什麽時候走的，因為他只聽完上面那段對話，整個人就懵了。
一個多星期前，不正好是林國政給他把模具買回來的日子嗎？
他，借錢，去給他模具？
林明遠轉頭去看他那心愛的模具，夕陽的光此時照進屋子裏，正好照在那模具上，林明遠突然覺得那模具反光的刺眼睛。
如果說男孩從聒噪到懂事總需要一個時間點，那麽那天下午，便是林明遠的那個時間點。他是從那天下午、那個模具才真真正正的意識到，這個世上，真正與他相依為命的人是誰。
因為這件事，林明遠一直珍藏着這個模具，哪怕後來，它開始掉漆，開始生鏽，林明遠都覺得，它很寶貴，他要一直收藏。
然後現在，林明遠發現它不見了。
還能是怎麽不見的呢？一直睡在這間書房的人是誰？
林明遠怒氣沖沖的找來文楚：“你幹了什麽？”
“啊？”文楚雲裏霧裏，完全不知道他在問什麽。
林明遠見她一頭霧水的樣子，開門見山道：“這裏的模具呢？”
明明林明遠臉上的陰沉那麽明顯，文楚居然也沒想着說謊，就那麽直接的說了出來：“我賣了。”
林明遠臉上陰鸷更深：“賣了？賣去哪了？”
“賣給……收廢品的人了。”文楚有些遲疑地說。
“收……收廢品？”林明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端端的你為什麽要拿去賣給收廢品的人？”林明遠問道。
然而不到一秒鐘他就反應過來了。
“你故意的？”
文楚站在那兒不說話。她不能否認她沒有這樣的心思。
林明遠氣笑了：“你去給我找回來。”
文楚嘟着嘴：“收廢品的人已經走了好久了，我後來就沒見他來過。”
林明遠說：“那你就去找收廢品的人。”
“我怎麽知道收廢品的人住在哪？”文楚嗫喏道。
“好，好。你不去是吧？”林明遠已經氣急敗壞了，“你不去你就等着吧，等阿姨回來，我告訴她。”
一提到陳青，文楚整個人氣勢更虛了，她拉住林明遠的胳膊，“唉，你別啊。你告訴她……萬一她要把我趕走怎麽辦？”
林明遠絲毫不為之所動：“那你就去把我的模具找回來。”
一聽到這話，文楚立刻就松手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住哪裏。”
“那有什麽好說的，等阿姨回來吧。”
林明遠拿了漫畫書，火冒三丈地離開了書房。
陳青去朋友家打麻将常常是包午飯的，因此，午飯時她沒有回家，直到晚飯時，才回了家。
這天，陳青一進門，才剛換下鞋，就被突然從房間裏冒出來的林明遠叫住了。
“阿姨。”
“啊？”陳青和顏悅色的擡起頭，“怎麽了啊？明遠？”
便在這時，書房的門偷偷開了，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隙。
文楚沒有忘記，林明遠說了，他要告訴陳青的。
“阿姨，今天……”
林明遠才一開口，就聽見書房的門整個被打開了，文楚咚咚咚地跑了出來。
他真的要告訴陳青。
陳青會怎麽做呢？
得罪了林明遠，她會不會把她趕到爸爸家去？她看起來明顯更喜歡林明遠……
文楚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裏，有種等待自己命運被抉擇的感覺。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時樣子或許有些滑稽。
林明遠轉頭，很滿意的看到文楚此時正在緊張的看着他。
叫你不願意住進我們家，叫你對林國政嚣張，叫你賣掉我的漫畫書。林明遠得意地想。
林明遠走上前一步，“阿姨。”
陳青擡頭：“嗯？”
她認真的看着他。
這便是決定命運的最後一瞬間。
只要這個時候他向陳青告了狀，那麽文楚必然少不了一頓罵。
只要他告了狀。
只要。
空氣好像也在那一瞬間因為緊張而變得粘稠起來。
那種此刻他才是主宰者的膨脹感讓林明遠在開口前最後轉頭看了一眼文楚。
人是多麽奇怪的動物呢，總是在最不應該的時刻，觀察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然後起心動念，心随念轉，或許你和一個人的關系從此就走向了不一樣的命運。
真的是最後一眼，這眼得意洋洋的享受完，林明遠就打算說的。
便在那一眼，林明遠突然發現文楚的眼睛很大，瞳仁也大，黑亮黑亮的，于是很多種複雜的情緒便從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來。
乞求的，迷茫的，人生不由自己掌控的，不知未來何去何從的。
他多麽熟悉那種感覺。
林明遠看着文楚的眼睛，然後接着，林明遠發現，他心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