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Des Moines的冬天又幹又冷。

這是文楚後來去了Des Moines後得出的結論。

那年夏天,陳青經常往外地跑的結果就是,她和此前很久不聯系的一個高中同學好上了。那個高中同學在美國開了一家中餐館,他想要把陳青和文楚帶去美國。

“我不去。”文楚對陳青說。

陳青根本不把文楚的抗議放在眼裏:“由不得你說去不去!”

文楚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去!”

陳青抱着臂看文楚:“你不去你去哪?”

“我可以去萬奶奶家住。”

“你做夢。”陳青冷笑,“除了我你以為還有誰願意養你,你以為你蠻搶手?我跟你說,除了我,沒有任何人願意養你。”

“那你就讓我去萬奶奶家住試試看啊?”

文楚從小就和陳青處不來,她打心眼裏抗拒陳青,這種抗拒到了文楚的叛逆期甚而更加變本加厲,使得她和陳青的關系愈發如履薄冰。

陳青幾乎是一邊養育着文楚一邊心裏又越發的不甘心。

“萬奶奶家……”

陳青笑了。

“文楚,你知道你最可笑的地方在哪嗎?就是你總是分不清哪些人是真正對你好的自己人,哪些人又只不過是表面上對你好的外人。你以為人家對你客氣一點,就是自己人了?好笑!”

“你真的去了,人家保不準還把你看成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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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楚手裏控着方向盤,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自己人外人又如何?

說話傷她最多的是自己人,把她趕出家門的也是自己人。從頭到尾給她最多溫暖的最在意她的,卻是那個陳青口中“只不過是表面上對她好”的外人。

如果說,十年前,她還不夠能力經濟獨立,沒有能力對自己的人生做選擇,只能跟着陳青一起離開,離開林明遠。

那麽十年後,她足夠經濟獨立了,回來了,為什麽選擇卻不再是她的了呢?

又或者,是不是真的像陳青說的一樣,其實只是她自己分不清?

分不清林明遠究竟是真的在意她,還是他其實只不過是個“表面溫暖”的外人?

“打着妹妹的旗號接近已經有女朋友的哥哥,還自以為自己的感情出師有名。文楚,你簡直就是個變态。”

“你以為你真的喜歡他嗎?你不是,你只是混淆了愛情和親情的界限,讓你對他的感情成了一種病态的依戀。”

車子在狹窄小徑上颠簸着,顧冉、陳青和徐晶的話便輪流在文楚腦海裏回放。

當一個人內心真實的自己為外界所有的人批判時,崩潰幾乎是必然的。

文楚在回A市的路上潰不成聲。

林明遠同顧冉說完那些話以後就追了出來,小賣部門口哪裏還有她車的影子。

林明遠又去問大姐文楚大概是什麽時候走的,大姐一邊擇菜,一邊回想道:“哦,大概一個小時前吧。”

林明遠在心裏狠狠罵了句髒話,一個小時前!叫你貪睡。

大姐見林明遠一臉悔不當初的表情,又聯想到剛才兩個小姑娘氣氛不太好的對峙的場景,把手裏的菜往筲箕裏一扔,“小夥子,腳踏兩條船,可不是好的行為啊。”

林明遠懶得同她解釋,“謝了大姐。”

“不過,你知道怎麽才能最快從這裏出去嗎?”

林明遠借了大姐的一輛自行車,騎到了農家樂度假酒店,又在大堂等了半小時,才蹭上酒店送E市旅行團回E市的班車。在這期間,他嘗試給文楚打電話,打很多個,但文楚一直沒有接。

林明遠心中突然着急起來。

等到到了馬路上,林明遠從班車上下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的士。

他在這期間查看手機。

之前在郊外的時候信號一直不好,斷斷續續,此時他查看手機,才發現手機從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推送進來很多條短信,大部分顯示的都是昨晚顧冉打給他的未接來電,只有其中一條,是文楚發給他的。

林明遠點開,短信很短,只有五個字,“林明遠,我走了。”

沒頭沒尾。

走,她要走去哪?林明遠煩躁地想。

正在這時,手機突然叮鈴叮鈴地響起來,林明遠連忙拿起一看,是當初介紹他和顧冉在一起的介紹人。

林明遠不耐煩的接起來:“喂。”

“小林啊,我是劉媽。”

“嗯。”林明遠簡短應下。

“聽說你和顧冉分手了啊,唉你們分手了,讓我這介紹人老臉往哪擱啊,說實話,小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且不說顧冉長相好,身家清白,你就說說你自己,就你們那家子破爛事,以後哪還有姑娘敢嫁……”

迎面一輛的士駛過,電話直接被挂斷。林明遠面色沉沉,擡手去招的士。

上了的士,林明遠仍舊嘗試給文楚打電話,剛才還是不接,現在就已經變成關機了。

林明遠氣得火冒三丈。

等到終于到了A市,三步并作兩步的爬上樓,房間裏早就已經人去樓空了。

林明遠又轉手給蔣衛國打電話。

“喂,林明遠。”蔣衛國接電話的聲音懶洋洋的,看樣子是才從床上醒來的樣子,“今兒個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啦?”

“文楚有沒有聯系你?”林明遠說話就跟打機關炮一樣的。

“啊文妹妹啊?”蔣衛國莫名其妙,“她不是你妹妹麽,怎麽突然問她有沒有聯系我?”

“她說她走了。”

“啊?走去哪裏?”

“不知道。”

“回美國啦?”

“不知道。”

不過蔣衛國這麽一說,倒是讓林明遠想起什麽,“蔣衛國,你手旁有電腦嗎?幫我查查今天A市機場飛美國的航班的時間。不不算了,還是我自己用手機查。”

林明遠說完這句就挂了電話。

航班時間很快查到,是下午六點的飛機。

現在是中午一點,到機場路程兩個小時,還有時間。

林明遠飛奔一樣的往樓下跑。

十二月的冬天,天氣半晴不晴,沒過一會兒,就有雨點落下來。

林明遠攔了輛的士,沒坐進去多久,蔣衛國的電話又過來了。

“林明遠,你查到航班信息了嗎?”

“嗯,下午六點的飛機。”

“那就行。”蔣衛國滿意道。

蔣衛國不知道林明遠對文楚的感情,他也不知道此時的情形對于林明遠來說有多緊急。他只是依靠猜測覺得林明遠大概和文楚鬧了別扭,文楚對他說她走了,卻又沒有告知具體信息。

蔣衛國當然知道林明遠從小到大有多護着這個妹妹,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懂義氣的大老爺們,此時應該安慰安慰好哥們,便對林明遠道:“你別太擔心了,文妹妹不可能就這麽突然就走的。”

他的安慰太沒說服力,林明遠在電話那頭沒吭聲。

“我就這麽跟你說吧,文楚不可能不跟——我——打一聲招呼就走的。”

感覺隔着電話都感受到了林明遠的白眼,蔣衛國頓時提高聲量道:“是真的!文楚回國前沒有支付寶,又沒有銀|行卡,火車票還是我給她買的呢!”

“她回國前第一個聯系的人就是我!她還問我你是不是單身來着!”

蔣衛國還在電話那頭叽哩哇啦的繼續說,林明遠卻突然抓住了某個信息。

“你說什麽?”林明遠沉聲問道。

“什麽我說什麽?”蔣衛國雲裏霧裏。

“你把上一句再重複一遍。”林明遠握緊手機道。

蔣衛國:“她讓我不要告訴你她回來了?”

林明遠:“不是,再上句。”

蔣衛國:“她還問我你是不是單身來着?”

林明遠:“你當時怎麽回答她的?”

“我還能怎麽回答她啊!我這麽誠實的人,當然實話實說啊!你當時都有了顧冉……”

林明遠懶得聽他廢話,直接打斷蔣衛國道:“這件事你怎麽沒早告訴我。”

蔣衛國覺得林明遠今天簡直莫名其妙,“拜托,這種事情我有什麽好告訴你的啊!”

“滾。”林明遠聲音裏是真的帶了怒意。

“唉唉唉,你怎麽就讓我滾了。我好歹也是你這麽多年的兄弟不是。”蔣衛國不服。

“他媽的。”

蔣衛國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句低罵,還想再為自己辯解幾句,電話已經挂斷了。

“唉,這林明遠,吃了火|藥嗎?”

的士上,林明遠挂了電話,挫敗的握着手機。

當兄弟二十多年,他媽的第一次覺得自己遇人不淑。

窗外雨點越下越大,砸在玻璃上全是噪音。

司機師傅似是有些不耐煩,開了車上的廣播,廣播裏,有人在念一首不知名的小詩,音色溫柔。

“在一險峰清寂的洞府

一陰一陽兩尊肉身

默數着念珠對坐千古”

林明遠從前從來也不敢想文楚是為了他回國的,他一直以為,在那段堪稱狼狽算不得多麽光鮮的記憶裏,只有他一個人寶貴着這一切的所有。可是眼下,蔣衛國說文楚回國前曾問過他的情感狀況,他突然就不知道哪裏來的自信,覺得文楚都是為了他。

人一旦轉變了心态,看得到的東西就不一樣了。

如今再想起文楚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間,想起她對他的抗拒,想起她不願跟他回奶奶家,想起她提到修車小哥的憤怒和失常,放到今日再看,女孩的害羞、尴尬、別扭、無奈心境,竟抽絲剝繭般明晰。

窗外雨還在下着,初冬的雨裹挾着寒意,趨勢不明,原先還看着懶洋洋的小雨,漸漸漸漸,就變成傾盆的暴雨。

路旁沒有帶傘的人們,紛紛躲到報亭書刊亭下。突如其來的雨,堵車的路,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整個城市都在慌亂的避雨,沒有人留意到,一輛破舊的的士上,有一個男人懊悔的睜開眼。

“而我的心魔日歸夜遁你如何知道

當我拈花是那心魔在微笑

每朝手寫一百零八個癡字

恐怕情孽如九牛而修持如一毛”

作者有話要說: 在一險峰清寂的洞府

一陰一陽兩尊肉身

默數着念珠對坐千古

而我的心魔日歸夜遁你如何知道

當我拈花是那心魔在微笑

每朝手寫一百零八個癡字

恐怕情孽如九牛而修持如一毛

——鄭愁予

☆、吻

林明遠趕到了機場,剛才路上下大雨,再加上來的路上要經過一段慣常堵車的路,他比自己估算的要玩到一點,但所幸飛機離起飛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林明遠連忙跑到值機臺,問有沒有一個叫文楚的人來取了機票。

航空公司的空姐很專業,畫着職業淡妝面帶微笑,告訴林明遠只有一個名字不能幫忙查任何信息。

林明遠又說自己知道電話和身份證號碼,空姐還是搖搖頭——

國際機票都是用護照的,知道身份證號碼沒有用,必須同時知道護照號碼和訂單號才能為他調出信息。

林明遠沉下臉來。

他又去到海關口,海關口人流如織,充斥着臨行的人和告別的人,林明遠靠近人群,面無表情地死盯着其中一個海關口。

排隊的長龍漸漸前移,人們依次去到海關的窗口拿出護照和機票,被檢驗、拍照、然後出境。

林明遠死盯的那個海關口,前面一家子,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小孩拉了一大堆行李,檢驗順利,出境成功,緊接着又跟上了一個摩登女郎。她一身商務休閑風,提着一個小小的登機箱,站在海關的檢驗口,那女子身材單薄,站在通道口還留下了好大的背後的空間,林明遠便在此時看準時機,猛地沖了上去。

“幹什麽?!”

一聲呵斥響徹海關口的小小空間,排隊的人頓時都探出頭去看是誰在擾亂秩序。

林明遠來不及顧及身後的騷動,他看準的就是這個時候。

林明遠飛奔到海關窗口前,将女子向外一拉,便往通道後方跑去,

身後有警務人員朝他追來。

然而登機口哪有那麽容易跑到的呢?

登機口和機場入口之間,隔着海關口,隔着安檢口,還隔着長長的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免稅品商店的長廊。

機場客流量大,安檢口前同樣排着長長的人龍,剛才可以看準了海關口人少行李少的時候硬闖進來,到了安檢口,未必就有同樣好的機會可以溜過去,擁擠的人群阻止了林明遠進一步前行。

林明遠就在安檢口被攔下來。

兩個警務人員上來就反手捉住他的手,“做什麽?!機場是這樣給你亂闖的嗎?”

林明遠最終被警務人員押解回機場。

既然不能去到登機口,那麽便只能賭文楚還沒有過海關了。

林明遠站在海關口外,一眼不眨的盯着每一個來排隊的人。

他剛剛硬闖過海關,海關口的工作人員對他沒有好印象,時不時擡起頭瞪他兩眼,不遠處的警務人員也如同防賊一樣的緊緊盯着他。

排隊的人群感受到了工作人員對他的态度,也側過頭來打量他,拉着同伴竊竊私語。

對于這些,林明遠都只當作沒看到一樣。

打量的眼神,私下的議論,他經歷過太多,早就不在乎了。

那些年裏,他被孤立,被排擠,被議論,也不過是咬着牙面無表情的接受下來。

這些都不是什麽大事。

他早就習慣了。

可是他不能忍受失去文楚。

那個一看到他遭受這些就會心疼,會掉眼淚,會熱血上頭的女人。

那些連他自己都不在乎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顧及他的感受,一往直前地為他揮劍抵擋。

還能再多做些什麽呢?

被人放在心裏的溫柔,再溫柔也不過如此了。

林明遠鐵青着臉在海關口站着。

排隊的人龍換了一條又一條,機場廣播裏已經開始提示登機。

沒過一會兒,甚至連海關口的值班人員也換過一輪。

又一輪秒針時圈走過,手機屏幕變換數字。

六點四十七,是飛機起飛的時間。

已經到了。

而文楚的身影還沒有出現。

林明遠睚眦欲裂的盯着海關口,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麽錯過了她。

林明遠看看海關口,又看看手機,再看看海關口,再看看手機。

最後終于猛地将手機向下一摔。

“啪”地一聲,屏幕四分五裂。

林明遠第一次見到文楚并不是在那頓晚飯。

他見到她,要早于那頓飯之前。

那天他和蔣衛國一起約好去買游戲卡,約在一家文具店見面,蔣衛國慣性遲到,他就等在文具店外的門口,沒事打量打量路邊。

突然,一輛自行車停在路邊。

自行車上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後座坐着個花朵上衣綠色褲子的女孩。

女孩背着個碩大的方形書包,書包帶有些長,書包就沉沉地墜下來,看上去似乎很重的樣子。

男人腳搭着地面,自行車微微傾斜,女孩就從傾斜的那一面跳了下來。她背對着林明遠,林明遠也就看到她書包同時也晃了一下。

或許是書包太沉不舒服,女孩站穩以後,拉了拉書包帶,調整了一下書包的位置。

就是這麽一會兒的功夫,男人已經踏了自行車飛馳而去了,等到她再轉過身來的時候,身後已經空空如也。

女孩頓時睜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四處張望。

望了一會兒,才在視野裏看到遠處一輛熟悉的自行車已經快要拐過街道的轉角。

她終于确定,爸爸是連招呼都沒有同自己說一聲,就直接把她落在這了。

林明遠看見那個女孩忽地一下癟了癟嘴,下一秒,就見她拿手去抹眼淚。

沒過一會兒,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哭什麽哭!”

女人一邊呵斥着那個女孩一邊去拉她的手。

林明遠認得那個女人。

他見到過的和林國政一起逛過街的女人。

沒過一會兒,蔣衛國來了,“喂,看什麽呢?”蔣衛國搖搖他的胳膊。

林明遠搖搖頭,“來了,進去吧。”

其後就将這個插曲忘在了腦後。

直到他再在那頓晚飯上見到她。

那天她一進來就板着個臉,陳青讓她叫人,她死都不肯叫,明明她和陳青之間,陳青才是那個更有主宰地位的人,她哪有什麽說話權,可是她偏偏就是要擰着陳青的來,絲毫忘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能一轉身就被人丢在路邊的“小孩”。不叫不叫,不叫陳青發了脾氣,最後還不是林國政解得圍。本來一頓不需要傾注太多感情的見面飯,被她搞得烏煙瘴氣。

林明遠對這種沒腦子的女生沒什麽好評價的。

兩個字,傻逼。

對于這個傻逼妹妹,林明遠一開始就沒指望和她好好相處。

他不喜歡沒腦子的女生,可是他也沒想到她能沒腦子到扔掉了林國政買給他的意義重大的模具。

那天下午,他是真的想要在陳青回來的時候告狀的,這樣無論如何,她都逃不了一頓罵。

她哪裏鬥得過陳青。

那天下午,他坐在房間裏,做什麽都不能專心,都留了一分心神在門口的動靜上,就是為了等着陳青回來,他好狠狠告一通狀。

然後時間到了,陳青回來了,他一把拉開門,本來應該直接告狀,卻偏偏在要告狀的前一秒回頭看了她一眼。

就是那一眼,太多似曾相識的情緒撲面而來,他心軟了。

從此便好像陷入一個輪回,無論她因為什麽事情而低落,他都能因為那種心軟而很快的感知。

本來也是。

她父母離異,他從小失去母親。

她要交錢的時候要不到生活費,他從小見識蔣衛國四處借錢四處碰壁。

因為她的難過他大都經歷過,便自覺格外懂得她的情緒。

從此看到她難過就想順手哄一哄,反正也不過都是些舉手之勞的小事,可是等到哄好了,她傻傻地對他笑的時候,他竟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羁絆,他開始拿她當妹妹。

轉折發生在林國政出事之後。

林國政出事以後,林國政販毒的事情一下子就在學校裏傳開了。

一時之間,從老師到學生,鮮有見到他不露出打量和玩味神情的人。

如果一定要指出還有誰是那些個例外的話,那麽他也只能想出蔣衛國和文楚了。

一個大大咧咧,一個小心謹慎。

那段時間,文楚從來不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不問他在學校遭遇如何,可是每次看到他,眼神裏都是小心翼翼。

他心裏覺得好笑,到底有什麽好小心翼翼的。

可是另一方面,卻又有種奇異的安慰。

就好像在他必須把所有情緒藏起來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透視了他的面具看到了他的傷心。

後來,他在學校外被混混堵住,她挺身而出,他驚異于她的勇氣,好笑于她的傻氣。

可是事後想想,她不是從小就都是這樣麽,沒眼力見,沒腦子,沖動,傻。

然而真安慰他啊。

他晚上躺在床上,想起她因為他說“那些混混會來找她麻煩”而被吓到的樣子,都能笑出聲來。

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她滲入他的生活,滲入他的情緒,等到他察覺她在他心裏的時候,已經記不起是什麽時候開始動心的了。

現在再想,才發現,在她的事情上,他好像總是慢了半拍。

那年暑假,他和她一起去漂流,本以為其後悠悠歲月他都可以陪她一起走,卻沒想到,她匆匆就去了美國。

後來她回來,一個招呼都沒同他打,還是他自己在超市碰見了她才告訴他回來了。其後,她租的房子遭竊,他讓她搬到奶奶家來住,她有多抗拒,他就有多心灰意冷。

十年,他和她相隔了十年,還有誰會把小時候那些破爛子事真的記在心上呢。

又有誰能想到她是因為他才回來。

林明遠想到這裏,緊緊咬了一下牙,此時街上大雨傾盆如注,路上人煙稀少,獨他一人沒有打傘,走在人行道上。

有多後悔,就有多責怪自己此前的無知。

有多後悔,就有多想時間倒回到此前的任何一天,他再也不錯過她。

文楚回家買了機票以後就直接去了機場。

去得太早,又沒事幹,只能坐在候機室裏發呆。

回A市的路上哭了太久,她一直到過安檢的時候眼睛都還一直是紅的,不過機場的人見慣了離別,早就已經見怪不怪。

候機室裏,旁邊一個女孩子也在哭。

她拿着手機,“你不準忘了我,你要記得來看我。”

文楚一聽,就知道是小情侶即将異地分別。

“每天至少一個視頻,要記得跟我說晚安。”

年輕人就是膩歪。

“我會回來的!我要回來。”

一句話,就這樣突然驚醒了文楚。

她真的要走嗎?她忘了她當初為什麽回來嗎?

文楚看看手裏的飛機票,算上轉機時間,一共19個小時。

現在飛過去,算上時差,甚至連一天的時間都沒有耗掉,到了美國,還是今天。

可是,卻要和他再度相隔半個地球。

她舍得嗎?

文楚倏地就站了起來,拿上行李箱,轉身入了境。

等到文楚再次回到院子裏的時候,天上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天光昏暗。

文楚提着行李箱上了樓,這才發現自己臨走時已經把鑰匙留在家裏了,現在并不能進門。

于是林明遠回家上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文楚一個人抱着膝蓋蹲在門外,身旁是她的兩個行李箱。

林明遠踏着樓梯的腳步頓時頓住。

文楚聽見林明遠上樓的腳步,擡起頭來,看到是他,也站了起來,“林明遠。”

林明遠沒答話。

他一步一步上了臺階,走到她面前。

他身量高大,站在她面前,就像一堵牆,堵住她所有的出路。

不過是一天沒見到他,文楚已經覺得想念鋪天蓋地排山倒海。

眼眶有些酸澀,她又叫了一聲,“林明遠”。

林明遠還是沒理她。

只拿一雙眼沉沉地看着她。

“林……”文楚欲再喊。

突然,嘴唇被堵住。

“唔……”

這一次,那個名字沒能被喊完,等到文楚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他懷裏了。

文楚愣了一下。

其後就是開始死命的推他。

可是哪裏推得動,他積攢了整整一天的害怕和懊悔,就像被堤壩蓄住的水,此時終于找到了發洩口,又豈肯輕易放開她。

她打他,他就控住她。她掙紮,他就困住她。

他力氣太大,文楚覺得他就像銅牆鐵壁一樣鎖着自己。

推不動他,文楚便嘗試再去叫他,“林……”

仍舊沒能把那個名字念完。

這一開口,就被他竄了進來,他根本不考慮她的感受,只不管不顧在她嘴裏肆無忌憚的搜尋,動作兇狠。

文楚整個人僵在原地。

覺得兩個人距離還不夠近,林明遠又将她圈緊了一圈。

文楚不再動作,只是任由他去抱。

可是不動了,卻又突然能聞到他嘴裏滿滿的煙味,是他苦澀的證明。

文楚這下真的不再掙紮了。

樓梯間外,風雨大作,電閃雷鳴。

樓梯間裏,林明遠抱着文楚,察覺到她終于不再抗拒自己,松出一只手來,去托她的下巴。

找了一天的人,心心念念的人,以為已經失去的人,此時就在懷裏。

林明遠終于不再忍耐自己,狂風驟雨般的吻了上去。

人常常活于混沌與渾噩之中,是失去讓我們開始變得清醒,讓我們開始反思自己,讓我們懂得我們的渴求在哪裏,懂得欲望,懂得此生之不可失去,從而懂得,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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