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身後的小男孩
全身骨肉都在痙攣,那是比以往任何一次犯病都甚的痛苦,方葉岚每說一個字,窒息的陰影随之籠罩。
血沫從唇齒間溢出,和着字句一起噴薄。
“不會的,不會的……”
嘴唇生生被咬出血,方渡青低下頭,想聽清少年近乎喃喃的耳語。
“我騙了你……其實我每天工作都很累……身體已經被拖垮了……但是……我只想把這個研究項目送給他……這是……是他想要的……”
方葉岚的眼裏是顯而易見的愧疚,神色卻是意外的坦誠和開懷。
這對方渡青何其殘忍。
“……那我們呢?我和爸爸呢?阿葉……”
她抽泣,字不成句,身體裏好像埋下了無數根線,在血肉裏凝固,此刻正在被一根根生生抽離出來,她惶恐,伸手去卻什麽都拽不住。
只能徒勞看着分崩離析的身軀裏,唯一剩下的白骨。
那是她和阿葉。
從同一個子宮裏掉落,經歷了同樣的人世煙火氣息,一點點親密無間長大。
此刻他被生生折斷了。
那種痛感,已經到了極致。
方渡青摟着他,眼淚不受控制,她努力想看清方葉岚的臉,卻止不住洶湧的液體。
只能模糊看見觸目驚心的紅,越來越泛濫,将兩人包圍,仿佛回到了生命萌動最初的腔壁內。
同樣的溫熱,只是一個給予新生,一個賦予死亡。
“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但是……我不後悔……”
方葉岚用力起身,也不管身體內如潮的血液,他們奔逃着,嚎叫着,想要沖破最後一層皮膚。
察覺到自己被緊緊摟住,方渡青止不住顫抖,她絕望地閉上了眼,汲取着來自少年的最後溫度。
也許是出于血緣的靈犀。
她知道,那個結局終究是提前了。
她馬上,就會送走自己的弟弟。
“姐……”
眼裏逐漸看不清東西,入目一片血紅,方葉岚渾身劇痛,他卻死死摟着方渡青不放手,就好像,一放手,就再也無法看她對自己笑,對自己說着絮絮叨叨的話。
“……”
靠在方葉岚懷中,方渡青半張臉被染紅,睫毛沾染着小血珠。
她無知無覺,毫無動靜,只有一雙眼,不停流淚。
“如果,有下輩子。”
“我想當你的哥哥,讓你無憂無慮,撒嬌歡笑,做這世上最痛快的小女孩。”
一字一句,情滿衷腸。
方葉岚扼制住喉口的顫抖,一口口咽下鮮血,把自己最想說的話,告訴了她。
“好。”
她笑着答,撫上他的臉。
那裏也很涼,似乎沾上了薄薄新雪。
合上眼,方葉岚似乎很累,舒服地滑落到她懷中,腦袋一歪,口中滲出大口鮮血。
方渡青安靜坐了片刻,右手始終摸着他的發。
“阿葉,其實,在小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你是我哥哥就好了,做不出的數學題,你都會解,那個時候爸爸老是誇你,來罵我。我總是不服氣,嚷嚷着要報仇,搶你的玩具,搶你的水彩筆。可是你每次只是讓着我,好吃的也讓我先吃。”
“照顧你和老方,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負累。知道嗎,阿葉,我愛你,想讓你做我身後的小男孩。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們活着,我怎樣都無所謂。”
“……你說的,下輩子,我一點都不想要。”
“我想要你現在就起來,告訴我這是玩笑。帶我去見那個人,我不會再說他任何不好,只要你喜歡,姐姐什麽都不介意。”
“阿葉……”
“睡了嗎?”
“這裏太陽很大,我們回家,好不好。”
沒人回答,四周反而起風,盤旋嗚咽着。
方渡青吸了吸鼻子,掉下眼淚,“阿葉,我今天考完試了,你應該為我開心的,我馬上能去讀大學了,我也去軍大讀機械系,以後也進研究所找你好不好?”
“阿葉,跟姐姐說說話……好不好……”
她俯下身,鼻尖蹭了蹭少年的臉,一點涼意襲上。
似乎點醒了這夢境。
“阿葉————————”
“啊—————————”
少女終究變成小獸,嚎啕大哭,悲鳴怆怆。
“哭得真是難看啊。”
一道郁涼聲線驟然襲進耳中,其中的作壁上觀如頭頂日光一般分明。
方渡青聽到腳步聲,不疾不徐,很快停在她身邊。
她擡頭,看見汪桀過分蒼白的臉,和唇邊一抹清晰笑意。
懷中軀體正逐漸失去溫度,她胸口卻悶痛,憤怒如火從心底燃起。
“你就是那個人嗎?”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發問,比想象中平穩許多。
那個,讓阿葉甘之如饴去赴死的人。
“你心裏有答案,何必問我?”
汪桀不願沾上血跡,始終隔了一段距離,但他又趣味使然,想看到方渡青至極悲痛的模樣。
此番矛盾讓眉頭不由輕揚。
然而女孩久久沒擡頭,身後路口卻烏拉烏拉駛來幾輛車。
救援的車輛終于來了。
了然一笑,汪桀慢步走開,遲到了十分鐘的醫務人員,在女孩眼中這或許是只差一步,但他知道,自己給出的那兩片藥,将那差距拉到無限大,直至死亡。
用膩了的少年,和還存有興趣的少女。
一物換一物,他覺得公平,且期待。
只是剛才方渡青的表現,并不如他預計般歇斯底裏,只像個破舊娃娃,一動也不動。
汪桀有些失望,覺得好戲并沒如期上演,安靜離開了那場落幕地。
夜深,雲遮星輝。
方渡青坐在長椅上,衣服還沒換下,厚重血腥味融入風中。
路上行人并不多,也少有人注意到隐沒在榕樹陰影裏下的少女。
她終于得到一方清淨天地,去回想這噩夢般的一天。
明天早晨就能到身後的建築去拿方葉岚的骨灰。
被周游章勸過幾次回家休息,方渡青都沉默拒絕。
只是第三次給時遇殊的電話仍無人接聽的時候,她終于覺得心口破了一個洞,無人接收的悲傷散向四周。
“喝點水。”
周游章走到她面前,端了杯熱奶茶,靠着人坐下,并不刻意看她,将東西放在她腿邊。
“謝謝。”
卻沒有動的意思,方渡青喃喃,看遠處的路燈,遙遙串成一排光點。
周游章吹了一會風,估摸着小姑娘能聽進去幾句話了,才開口,“嘟嘟,怎麽打算的?你爸爸那裏要怎麽做?”
他不問無法追溯的過去,哪怕僅隔了幾個小時,只想用未來來牽絆住此刻心無一物的方渡青。
世界還大,她總有眷戀。
“……我不知道。”
夜風中,那聲音很小,沙啞,微微顫抖,像葉片上的露珠。
天明就會消逝,只和夜的孤冷共存。
她歪頭,伸出手,點了點天邊的彎月,“阿葉在那裏了。”
“你說他會看見月亮上的神嗎……”
周游章終于側頭,少女雙眼晶亮,辨不清到底是不是眼淚。
他以為,她的眼淚該流幹了。
在周游章匆匆趕到火葬所的時候,方渡青說不出一個字,攥着他的手,狼狽大哭。
來往的人絲毫不奇怪,在這人間的火葬所,就是生和死的訣別,每日上演。
“不知道。”
他溫柔否認,拍了拍女孩的手背。
“嘟嘟,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去洗個澡,換身衣服,然後明天來接他。”
眨了眨眼,那一串光點就模糊了起來,只有光還不依不饒往瞳孔裏住。
刺得淚流不止。
方渡青捂着嘴,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控制能力。
多疼啊,想到阿葉,心髒就被攪碎,翻天覆地拉扯傷痕。
每一道都鮮血淋漓,沒有痊愈的征兆。
安靜等了片刻,女孩不再嗚咽。
周游章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遞給她幾張紙,“收拾一下,送你回家好不好?”
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力度稍微重了些,眼角被磨砺到微疼。
方渡青絲毫不在意,只安靜搖頭,腳尖蜷起,“我不要回家。”
沒有時遇殊在的地方,那不是家。
她無法想象自己獨自一人該怎麽入睡,她也不知道自己胸口瘋狂翻湧的,是不是怨怼。
她很想見時遇殊,也許那無休止的眼淚會幹涸在他的懷抱裏。
“好,那去酒店好嗎?我叫人給你買一身新衣服,你吃點東西,再好好睡一覺。”
方渡青怎麽會說不好,雖然悲傷,她心裏十分明白,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如果再撐,也無法好好送阿葉離開了。
兩人去了最近的酒店,她洗完澡,疲倦至極,身體仿佛失了動力的鐘表,就快罷工。
只收了周游章的助理送來的一套衣服,婉拒了點餐的幫助。
頭發濕着,滴答落着水珠。
方渡青揉了揉,自顧自倒在床上悶頭睡去。
這廂天亮,時遇殊才睡過去。
在手術室外守了一宿,眉目間全是暗色,大有摧枯拉朽帶走全部生息之意。
重症監護室內,時自華猶在昏迷,臉龐上傷痕交織如棋盤,賦予她一個死局。
性命無憂,一颦一笑皆動人的盛顏卻不再。
平常女子都能将她比下去。
時遇殊眉心高蹙,睡得沉沉,一如他扔在角落裏早已沒電的手機。
夏天的雨,總是氣勢很足,連着天地成線,很有不管不顧的宣洩意味。
手中捧着一方小盒,冰涼貼着掌心。
方渡青恍惚往前走,即将踏出屋檐之際,被周游章一把拉住,“外面在下雨,嘟嘟。”
像是屏障被打開,她回過神,五感初通,聽到了嘩嘩雨聲,嗅到泥土的氣息。
“要去哪裏?”
周游章不厭其煩,耐心詢問。
她好像變成了小孩子,一句話被重複三遍才能給出反應。
痛到麻木,進而失去交流的能力。
“去看看老方。”
這次只聽到一遍,她就回答了,就像是被風雨驚醒。
天也來送阿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