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斜陽西下,半片的天空都被染成了紅色,顧明衍坐在屋檐下,一只手臂撐着身子,輕勾着嘴角,他望向滿樹的桃花,還是跟往年一樣燦爛。
那時姜楚不過是個六歲的小糯米團子,臉頰的肉不少,整個人糯糯的,可愛至極,當時的這片土地還未建成上竹苑,只是一片花花草草的種植地,孤零零地長着一顆桃樹。
姜長寧才嫁給他父王五年,花燈節那日,姜長盛忙着書鋪的生意,便把姜楚托送了過來。
花燈節是衆人賞燈或是放燈的節日,屬于春天的大日子,整個王府都很雜亂,小糯米團子傻乎乎地看着來來往往的人,邁着小短腿也學着大人走來走去的。
他當時不過才八歲,把夫子讓背的木冊子扔進了湖中,別的魚都四處逃竄,只有那只最金貴最肥厚的錦鯉游不動,差點兒被砸死。
顧青鴻氣得拿起了棍子,滿院子追着他趕,他雖年幼,卻也機靈的很。
一個轉彎兒便撞上了小糯米團子,兩個人瞬間雙雙滾到了地上,小阿楚圓滾滾的身子壓在他身上,手裏的那顆山楂帶着糖汁,黏到了他的左臉上。
他想伸手去拿,不料小阿楚比他還快,一口就咬了上去,紅山楂沒能如願以償地進入她口中,反而滾到了地上。
那一口咬下去,直接咬到了他的臉蛋,他來不及做出反應,只感覺到左臉上的肉疼了一下,那小丫頭似是不滿足,還伸出舌尖舔了舔,大概是沒舔到山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顧青鴻終于追上,便看到個小孩在自家兒子身上趴着,哭得不能自抑,便趕緊上去把小阿楚抽起來,低頭看了眼兒子,左臉上明晃晃地頂着一個牙印。
那天一下午,他頂着上下兩排小小的牙印,冷着臉看顧青鴻一個粗漢子哄小團子。
小團子太能哭了,姜長寧跟顧青鴻都奈何不得,半晌才哄好,顧青鴻為了讨姜長寧歡心,也為了逗小姑娘,便把她挂到了桃樹枝上,上面的桃花絢爛紛飛,逗的小阿楚咯咯笑個不停。
他在樹下望着,有些擔心小家夥會把樹枝壓斷,便盯得緊緊地,剛才小家夥親了他,得對他負責,不能掉下來摔壞身子,摔壞了就不能陪着他練武了,還要他費心思好好養着。
顧青鴻瞪了他一眼,還說他烏鴉嘴,平白無故咒人家小團子。
他想了想,這桃樹壯的很,不會連一個小孩都撐不住的。便躺在樹下看着那兩只小腳晃來晃去。
最後,桃樹還是不太靠譜,一枝的繁花被壓瘸了,帶着小家夥飛速下墜,穩穩地壓在了他的腿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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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是躺着的,沒硬生生被壓斷腿,不過還是受到了很大的沖擊,在床上卧了一個多月才能恢複成往日的神采,期間小團子一次都沒來看過他。
他不服氣,找師父學會了輕功,偷偷爬至姜家牆頭,想要把小阿楚揪出來,問問她有沒有擔心過他,可是一個六歲的小孩又懂什麽?
他便只好問一些通俗易懂的問題,他還記得那時的光景,他叼着一枝桃花,手裏握着一串紅山楂,問小丫頭:“知道什麽叫成親嗎?你親了我,就得跟我成親。”
小姜楚縮到牆角,兩手擺着:“我沒有親你,就是咬了你一口,實在不行你就咬回來。”
他拍了拍小姜楚的頭,溫乎乎的,繼續問:“那你跟我成親嗎?”
“不可以……我要跟晉哥哥成親的,父親說他讀書好寫字好人也好,是阿楚以後的夫君,我不可以跟你成親。”
“那我硬要跟你成親呢?”
“嗯……父親說要阿楚做個有骨氣的人,不能就是不能。”六歲的小阿楚什麽都不懂,瞧見他冷下來的臉色,便牽起了他的手,往裏面塞了一顆山楂:“那你可不可以不要硬跟我成親?”
那日他狼狽而歸,第一次安安靜靜地聽完了顧青鴻的訓斥,不曾反抗,不曾逃竄。
從那以後,他武功練得越來越好,每隔幾日便要去洛水街或者姜家附近轉上幾圈,瞧一瞧那小團子長成了什麽模樣。日複一日,心裏便再也割舍不下。
期間不止一次地聽見過小姜楚說起她晉哥哥,語調滿是炫耀,他冷下心,每次只遠遠地看上一眼。知道她溫柔乖順,也知道她倔強清高,更知道她将來會是別人的妻子。
一晃幾年過去,顧青鴻忘記了那顆桃樹,姜楚也忘記了,只有他還記得,記得那天的春光,記得桃枝斷了的位置,也記得左臉上絲絲的疼意和軟綿。
後來他圈了那一塊地,命人建了上竹苑,那棵桃樹成了他的心頭肉,誰都不準傷害。
他忘了是從什麽時候厭惡一切跟書文有關的東西,除了兵書一概不讀,尤其是那之乎者也,每次見到,都能想起姜楚口中的晉哥哥,萬般嫉恨,便成了後來的嗜武輕文。
再見到姜楚,也只能裝出一副冷意,他怕一不留神,就将埋藏着的心意悉數洩露,九年啊,自認為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
看到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那些表面的吊兒郎當,調笑嬉鬧,或是冷言冷語,哪裏能抵得住心裏的熱浪。
一片花瓣順着風落到顧明衍手上,他垂頭,凝視那點粉紅,漸漸回過神來,從喜悅中轉到惆悵,失而複得是世間最好的東西,他那年少就結下的心意,再也不是一個笑話了。
阿禮急匆匆跑來,“主子,阿楚小姐來了。”
姜楚提着衣角,心虛地走了進來,另一只手捏着那顆狗尾巴草,背在身後,心中愈發忐忑。
走到顧明衍跟前,也沒有勇氣擡頭,只輕輕地道歉:“我……我錯了,對不起,我不該摘你的草。”
頭頂傳來低沉的嗓音,顧明衍喃喃自語:“遲了好久,早一點多好……”現在也好,起碼前方充滿了希望……
姜楚愕然,她明明是剛摘了狗尾巴草就緊趕慢趕地過來了,難道有小厮提前過來傳話了?
見顧明衍沒再說話,鼓起勇氣擡頭望了一眼,那個矜貴傲嬌的大男人竟然紅了眼眶,像是一頭野獸在角落蜷縮着舔舐傷口,受了不可言說的委屈,惹人疼惜。
“我不該這樣的,對不起,我給你做桃花糕吃好不好?”她看了眼旁邊的桃樹,“不不,我不摘桃花了,我們做其他糕點好不好?你別生氣……要不我再種一棵狗尾巴草?”
顧明衍站起來,走到姜楚跟前,掠下她肩頭的花瓣,彎腰跟她平視:“你要不要——”
他脫口就要說出你要不要跟我成親了,卻鲠在喉中,直接這樣說的話,阿楚會被他吓跑的吧!肯定會的。
“嗯?要不要什麽?”姜楚問。
要不要什麽呢?要不要再咬一口他的左臉?要不要再牽一下他的手?要不要再送他一顆山楂?他愣神,不知該說那句話。
“要不要好好誇一誇他。”牆頭上傳來的聲音,低醇冷漠,一個男人躍下來,身上氣勢淩厲攝人,他的臉部線條冷硬,淡漠十足。
帶着一股子殺氣。姜楚忍不住地向顧明衍靠近,躲在他身後。
顧明衍勾唇,把視線從姜楚身上扯回來,瞧着面前一臉冷漠的人,沒好氣道:“你吓到她了。下次不準黑着臉拿着兵器進我家。”
黑臉的人嘴角抖了一下,眼睜睜看着那個不近女色的顧世子輕輕把小姑娘從身後拉了出來,笑意只增不減,柔聲道:“不用害怕,這是來串門的,禹王義子魏璇。”
魏皇兩個弟弟,二弟陳王,生了清河郡主跟清睿郡王,三弟禹王,生了一衆女兒,不曾得子,便認了魏璇做義子,視若己出。
姜楚曾聽說過,這便是那個京中流傳已久的冷面郡王,魏璇,她福了福身,看了眼魏璇,又後退一步站在顧明衍身後。顧明衍的朋友都是這般愛翻牆嗎?
魏璇開口,指了指姜楚:“不介紹一下麽?”
“叫阿楚,不……你該叫姜楚,你叫姜小姐就行,不必稱呼名字。別惹她,你惹不起。”顧明衍不耐煩,眼裏皆是惹了她弄死你的警告。
魏璇第一次笑,點了點頭:“姜小姐可誇幾句世子。世子心善,定會原諒你……原諒你摘了他的狗尾巴草。”
他看了眼那根破草,顧明衍都多大了,什麽都能當寵物,不就摘了根草,看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他剛才在牆頭上聽得一清二楚,人家姑娘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
姜楚扯了扯顧明衍袖口,問:“真的要誇嗎?”
“嗯。”顧明衍想了想,那本就是一根破草,不知道姜楚哪裏聽到的傳言,還說這是他的寶貝,荒謬至極,他的寶貝該是拿着草的人才是。
既然魏璇給他開了個口子,他樂意聽一聽姜楚怎麽誇他,“誇好聽點兒。”他又笑:“難聽點兒也行。”
姜楚受寵若驚,把一直搭在她肩上的手推了下來,顧明衍怎麽這麽好說話,現在全身都隴着一層光。
她平複了下心情,淡淡開口:“世子是人中龍鳳,光明磊落,風流倜傥,面如冠玉,俊美無濤,明眸皓齒……還有……唇紅齒白。”
“別的呢?”顧明衍問,“比如武藝。”
“飛檐走壁好。”姜楚想了想,她也沒見過顧明衍練武,只知道他老是到屋頂上待着。
“可以了嗎?”姜楚仰頭,眼波盈盈,将顧明衍那張俊臉盛在眸子裏。
“可以了。”顧明衍颔首,輕輕點了下,晃完神後又拉住那道倩影,“還不可以,桃花糕也是要做的。”
在姜楚莫名的目光中,他揚了揚下巴,“本世子突然想吃了,你幫我做。”
“那我派人上街買一些桃花。”姜楚怕了顧明衍,怕他又紅了眼眶,這不該是個男兒能做的事,若傳出去,該多失面子,索性就依着他,
“不必,你先回去,我待會兒幫你折幾枝花,等送走這位煞神就去找你。”顧明衍指了指一旁的魏璇。
姜楚是迷迷瞪瞪走回去的,她問了青葵好幾遍,才确定顧明衍說的是折幾枝花,而不是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