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二天一早, 姜楚就聽到外面動靜。顧明衍手執一把長劍,在樹下揮動,劍尖掠過樹幹, 斬下輕微的細末。
他在練劍, 并非舞劍。出劍迅速,有進無退,所有招數都透着狠戾, 霸道兇猛至極。少年劍眉星眸,身姿挺拔似竹, 氣勢猶如驕陽烈日,一眼望去, 竟真的有馬背上殺伐果斷的少年将軍的影子。
她甚至分不清這是前世還是今生,顧明衍一如既往明亮地耀眼,仿佛周遭的一切全入不了他的眼, 那麽桀骜不馴,又那麽從容乖張。
劍尖詭異快捷地向她的方向刺了過來,姜楚沒反應過來, 下意識地後退,直至被抵在牆上。
劍刃反射的光射在她眼裏, 晃的人睜不開眼。這麽柔軟的晨光,碰上剛利的劍, 都能像現在這般強勢。她眨了眨眼:“你做什麽?”
顧明衍笑:“阿楚怎麽不躲?”
“躲不及。”
他将劍歸入劍鞘,又湊近幾分:“我剛才練得好不好?以後我教你?”
姜楚垂眼,想從下面溜走, 路卻被堵地死死的,她不想學劍,她甚至提起來後根本揮不動。
“世子?聽父親說您要一輛馬車,我親自挑選了一輛最好的,現在已經備好了,就在門前。”太守女兒羅靈姍盈盈走來,豐姿盡展。滿懷春心的少女終于有機會站在心儀之人的面前。
顧明衍點頭,“多謝!”
羅靈姍今日打扮的很細致,臉上平添了一抹紅,更襯她妍姿俏麗。
姜楚歪了歪頭,顧明衍神色冷淡,胡亂地将地上的碎枝踢到一旁,抓住她的手就要往門外走,“走,我們去拜訪你的表叔。”
“哎……”她不禁回頭望了望,羅靈姍難掩失落。
徐州最大的布商就是姜長恩,馬夫不用提醒就知道該往何處走。
顧明衍想要效仿上次那樣,頭一寸寸下墜,快要挨到那個小肩膀的時候,姜楚往一旁挪了挪。
Advertisement
“練劍練累了,你讓我靠一會,就一小會兒好不好。”
“不,你這是在輕薄我,我也有清白。”姜楚已經兩次都被顧明衍說的跟流氓一樣,她必須改變自己的被動姿态。
顧明衍低低地笑着,揉着額角,“你還真是……活學活用。”
姜家在這一帶算是富貴人家,府邸比大多數人要好很多,姜長恩常年往返各地,有時也去邊疆做生意,見多識廣,心思熟絡,留了一大把胡須,臉上卻笑眯眯的。
“阿楚,一年未見,我們都甚是想念你啊,尤其是你表嬸和妹妹,一聽你要過來早上醒的比往常都要早,已經吩咐了廚房做菜,待會好好吃一頓徐州的特色小菜。”
姜楚行了個禮,順着姜長恩的目光,輕道:“表叔,這是顧家世子,我同世子一塊前來,他對我尤為照顧。”
顧明衍嘁在她耳邊:“是挺照顧的,都親自給你當肉墊了,還有……叫我明衍哥哥也好顧明衍也罷,別再叫世子了,怪生疏的。”
姜楚耳廓變紅,輕輕往旁邊移了移,姜長恩眉頭一皺。雙手作揖:“早聽聞顧世子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宇軒昂,比我家的那雙兒女不知好了多少倍。”
顧明衍沒去眼底的不耐,這人畢竟是姜楚的表叔,便恭敬地回禮,“表叔謬贊。”
被叫了表叔的姜長恩尴尬一笑,“叫表叔怕是不守禮數罷?”
“是嗎?本世子一向不守禮慣了的,表叔習慣就好。”
姜楚拽了拽他衣袖,“你好好說話,這是我表叔。”
顧明衍嗯了一聲,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小姑娘不懂男人之間的來往,他幾乎是一下馬車就感受到了姜長恩對他的敵意,那種表面功夫,要不是姜楚他連裝都不想裝。
可他就是想喊表叔,這樣有種姜楚已經嫁給他的錯覺,還能惡心一下姜長恩。
到了後院,姜長恩邀請顧明衍對詞:“一會兒阿楚去跟她表嫂妹妹說話,世子可與我請來的文人一道飲茶對詞,消磨消磨時間也是不錯的。”
顧明衍:“不了,本世子詩詞歌賦全都不擅,整個大魏都知道,表叔這是專門戳別人的痛處麽?”
姜長恩:“呃……那我帶您去工坊看看各種布匹錦緞?”
“不……”顧明衍剛想拒絕,就被姜楚打斷。
小姑娘有些小脾氣,說出來的話還挺沖:“顧明衍,你不想來就不來,我又沒求着你來,他是我表叔,你就算不喜歡他也不該對他這樣,你是世子就能這沒禮貌嗎?”
倒也不喊他世子了。他輕聲好言好語:“好好,我有禮貌一些。”
“表叔,您管着這麽大的布坊,是個大忙人,一定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就不耗費您的時間了,小輩瞧着後院的秋千不錯,突然想坐一坐了,您不必管我,去忙別的事吧。”
姜長恩一口氣憋在嗓子裏,咳了兩聲,當真不理他了,叫上姜楚就走。
姜楚不放心地回頭看,見他悠悠坐上秋千後才轉身進屋裏。
秋千就在屋外的院裏,掉在一顆棗樹上,他靠在一邊的繩索上,望着屋子的窗口。
姜楚剛才因他生氣了,氣他的不知禮數。可是他怎麽能心平氣和地對一個想要拆散他愛情的一個人好呢。姜長恩剛從京城回來就寫信邀姜楚過來,定是在京城就聽說她來了徐州。
徐州天高皇帝遠的,即使姜楚父親姜長盛有心同女兒說話也沒辦法過來,只好讓姜長恩幫着稍話。
不知道周晉又在京中整什麽幺蛾子!他當初就該揍死那個小人。
顧明衍呼了一口氣,握住自己另一只手,心道不能揍死他,揍死了姜楚一家人更不會接受他的。
姜長恩從長廊下走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顧明衍嗤笑:“表叔走路慢着些,當初那個周晉探花郎就是摔了一跤才在家裏久卧不起的。”
姜長恩甩了下袖子走得更快了些,顧明衍這小子真是沒臉沒皮的,明明是他把周晉揍成那樣的,還好意思說人家是自己摔的,真是不要臉到家了!
顧明衍斂下表情,他實在做不到虛與委蛇,帶等會兒,姜楚就要從那間屋子裏出來,他有些緊張,非常緊張,他害怕看到姜楚看他的眼神會變成樣子。
幹淨大方的屋裏,一個婦女正手把手地教小女兒刺繡,耐心又細心,小女兒耍脾氣也不生氣,輕聲哄着她學。
表嬸是個溫柔的女子,是表叔從江南水鄉娶回來的,幼時受過不少苦,現在的日子平和又溫潤,生了一雙兒女,夫君又極其寵愛,年近四十皮膚仍未松弛。
小表妹是個調皮的,每次她來這裏住着的時候,免不了聽到小表妹被罵,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下水瘸荷花,表叔氣急了總會拿着戒尺吓唬她,但小丫頭聰明的很,掉幾滴眼淚就能躲過災難。
姜楚是羨慕的,她從小懂事乖巧,極其聽父親的話,倒是很少撒嬌,而且母親早就不在人世,對着繼母撒嬌,心裏覺得怪怪的。所以,她幾乎沒有享受被寵溺的滋味,除了姑母對她頗為護短。
父親不是不愛她,只是為她好不一定是真的為她好。比如給她選的良胥周晉,若不是她存留着上世的記憶,大概又會掉進深淵。
姜楚笑着站在一旁看了會兒,才走上前,小表妹看到她後丢下針線,親昵地往她身上撲。
表嬸姓林,說一口江南水鄉的溫言軟語,“阿楚,快快坐下,你表叔昨日說你要來,早早地就為你買了些桃花糕,前幾天災荒,有銀子也買不到吃的,現在好多了,而且你表叔去京城做生意帶了些你喜歡的零嘴,快嘗嘗。”
姜楚拿了塊桃花糕,放進嘴裏,甜軟酥口,“表嬸信中說找我有急事,是什麽呀?”
林氏笑了兩聲,目光朝外看,“阿楚這次可是同顧家世子一起來的?”
“是,顧王爺同意了的。”
“阿楚,你莫要怪表嬸多言。顧世子是個混不吝的,常流連青樓玩弄女子,還動不動就要使蠻力揍人,是個靠不住的人,而且,同這樣的人走近了也不好,你還未嫁人,別壞了名聲。”
姜楚微微擡眸,“表嬸,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阿楚,你還年輕,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他長得是一表人才,你聽聽那些他做過的混事,哪一件聽起來不混賬啊,莫要被騙。”
姜楚微訝,“表嬸您平時那麽溫柔,今日怎這般熟絡顧明……世子啊?是不是我表叔去了趟京城然後……”
林氏剛才有些激動,她害怕姜楚不識人,這會兒平息了下心情,“對,你表叔去京城做生意,住在你們家,才聽說你到徐州來了,你父親甚是生氣,怎麽也不肯相信你跟顧世子這樣的人接觸,這才托你表叔将你叫來打算好好勸勸你。”
“那……我父親他是怎麽說的?”
林氏将書信拿了出來。
姜楚看了一遍,從心底湧上來酸澀跟憤怒,她父親不愧是常年浸泡在書本中,羅列文章很有一套。
不知道周晉如何巧舌如簧,将他父親哄的團團轉。全篇的書信,替周晉喊冤占了三分之一,誇周晉誇了三分之一,罵顧明衍罵了三分之一。
“顧家世子頑劣嚣張,素來不守規矩,虐無辜之人差點致命,可見其人多麽可怕,且憑借權勢不尊律法,目無尊長無皇權無道德……”
姜楚将信紙蜷在手心。她前兩段看得酸澀卻不憤怒,到了第三段,罵顧明衍的時候,她沒來由地氣憤,明明那麽好的一個人,被說成這樣不堪。
她通過窗戶的縫隙,見那人在秋千上搖搖晃晃的,不知在想些什麽,瞧着有些緊張。
她終于明白了昨天顧明衍的話是什麽意思,他說讓她将別人的話當耳旁風,若是能反駁兩句的話,他會更歡喜。
原來他早就猜到表叔一家會罵他,想到這裏,姜楚輕輕彎了彎唇,眼底帶有一點溫柔。
林氏握住她的手,“阿楚,別同他去太守那裏了,這些天在我們家住下,過幾日你表叔親自把你送回去。”
“表嬸,你們都誤會了,他真的很好,他……”
忽的門被姜長恩推開,他疾步走了過來,“阿楚,你還替他說話,他是給你灌了迷魂湯是嗎?今天不許跟他走。”
“表叔,你怎麽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
“你真是不知好歹,你父親要氣死了,顧明衍這小子有多壞你還不知道,但你知道你姑母當年經歷了什麽嗎?差點死掉知不知道,差點一屍兩命吶。”
“我姑母?她怎麽了?”
“她當年懷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那小子嫉妒,偏偏撒潑害你姑母早産,這些年來顧王爺緊着這條消息,不讓傳出來,你父親為了兩家以後的關系,便沒有同外人講過。可這是真的發生過的。要不然你姑母那麽喜歡女兒,她幹嘛不再生一個,她是沒辦法生了啊,是被那混小子害的知不知道!”
屋子裏半晌沒人說話,小表妹被吓得鑽進了林氏的懷裏,姜楚再擡頭時,打開了窗戶,屋外的秋千上已經沒了人影,只空蕩蕩地來回擺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