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尺與一丈
忽然間,外頭風起,樹上一只倦鳥聒噪一聲,塗誠眉頭一緊,一把将杵在跟前的尹白推開,快步跑向落地窗邊。
天際盡頭挂着一彎孤月,像黑幕上撕開的一道口子。塗誠看見,一輛躲在叢叢灌木之後的黑色本田似乎知道自己被人發現了,悄無聲息地駛去了。
塗誠視力很好,只匆猝一瞥,就記住了車牌號。
尹白被推了個趔趄,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還當塗誠突然跑開是因為受不了跟同性肢體接觸,他悄悄把頭湊向汪司年,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嘻嘻哈哈的态度說:“恐同即深櫃,你這保镖肯定不是直男。”
塗誠聽見了,轉回頭,一語不發地看着沙發上頭湊着頭、一臉gay相的兩個男人。汪司年雖然好看得緊,但其實不帶女氣。尹白就不一樣了,在看慣了鋼鐵硬漢的塗誠眼裏,這人坐無坐姿,站無站相,簡直就是一灘和了水的泥。
出于物以類聚的考慮,塗誠對這大明星也愈發瞧不上眼。他沒追過汪司年的劇,也沒聽過他以前唱的歌,但知道他如今風頭無二,火得莫名其妙。所以他不明白現在的女孩都什麽審美,怎麽就為這樣一個雌雄莫辨的男人要死要活。
他面無表情地對汪司年說:“有人在監視你。”
汪司年聽了這話也害怕,面上失色嚴重,卻故作不介意,自己安慰自己道:“不會吧,興許只是狗仔呢。”
是不是狗仔,回頭讓老汪查查車牌號就清楚了。塗誠不能在外人面前給自己市局的同事打電話,所以大步來到尹白面前,生硬地趕人道:“你該回去了。”
“着什麽急呀,我跟司年還有悄悄話說。”尹白賴着一動不動,仰頭看着塗誠。
塗誠英武正氣,五官臉型猶如雕刻,眉毛真跟畫過似的,算是真正應了那句劍眉星目。尹白五迷三道地盯着他看了一晌,竟越看越覺得眼熟,他忽然對身邊若有所思的汪司年說:“我怎麽覺得你這保镖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不待主人回神過來,塗誠已經更直截了當地下了逐客令——他伸手一提尹白的領子,跟提溜一只雞仔似的,毫不客氣地把人扔出了門外。
來客一陣聒噪之後,也就臨近午夜了。
主卧在二樓,汪司年讓塗誠睡客房。客房在走廊盡頭,離主卧有點距離。
阿姨定期會來打掃,但不住家,偌大一棟房子還真就只有他一個人。
塗誠走進客房,不一會兒又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只枕頭,直接扔在了主卧外的客廳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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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汪司年不解,軟卧大床不睡,睡沙發幹什麽。
“這樣離你近點,有事情來得及反應。”塗誠翻身睡上沙發,看似閉了眼睛,實則留心聽着四周動靜。
汪司年微微一笑,心說這人還挺敬業,便也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剛一進屋,手機就響了。
來電的是他的經紀人,殷海莉,娛樂圈裏的女魔頭。三十來歲的年紀,做事雷厲風行,美貌不遜當紅女星。她在電話裏問了問他宋筱筱的案子,知道汪司年不是警方的懷疑對象,就下命令說,嚴禁在公開場合提起宋筱筱,更不準回答媒體關于這起兇殺案的問題。
圈裏已經到了“談案色變”的地步,宋筱筱之死似乎觸動不少人的利益,殷海莉怕這樣的負面新聞連累了汪司年的人氣,更怕他口無遮攔,惹上什麽禍端。
汪司年七年之後突然翻紅有一部分是殷海莉的功勞,她給他制定了非常契合他自身條件的發展路線,在男星人人都一邊裝着逼一邊寵着粉的年代,他獨辟蹊徑,時而嬌憨呆萌,時而野蠻任性,反正仗着自己一張國民初戀的臉,敢在鏡頭面前對觀衆翻白眼,偏偏粉絲們還很吃這一套,贊他真性情。
所以汪司年對她既尊敬又感激,一口一聲“海莉姐”,對方說一他不二。
殷海莉這個時間來電話,不是為了宋筱筱的案子,而是告訴他一個消息,電影《倚天屠龍》準備選角開機了。
挂了個《倚天屠龍》的名字,但其實跟金老爺子沒多大幹系。故事發生在張無忌他爹還是個乳臭娃娃的時候,主線人物是明教逍遙二仙與四大法王,人設個個年輕俊美,連原著裏的老頭子鷹王都是個白發白眉的絕色美男,楊逍範遙間還有一段“社會主義兄弟情”,反正劇情魔改得可以。
名導大IP,颠覆性的劇情,還未開機就引發了網上熱議,觀衆期待值空前。
殷海莉說,溫覺公布戀情之後就大規模掉粉了,這部電影的男一很有可能落在他的頭上,所以安排了他明天參加一個派對,跟制片人先聊聊。
汪司年沒反應過來:“不是說明天有個音樂節目的通告麽?”
殷海莉說:“這個派對就是你的通告,別惦記什麽音樂節目了,你這嗓子現在還能唱歌嗎?”
殷海莉的意思是,反正上天賞了他這麽好看一張臉,嗓子壞了也就壞了,好好利用資源鞏固現在的人氣才是正經。
“海莉姐,我不想去,這麽賣笑跟猴子有什麽分別……”汪司年聲音微啞,很輕,“我想……我想唱歌。”
“你忘了你當年怎麽被雪藏的?好容易再次翻紅了,別再把自己作死了。”
說完,電話就挂了。
人前他是角兒,再怎麽霸道恣意,反正粉絲買賬,但人後不行。
他得媚于市場,囿于安逸,才能換來一隅栖身之地。
得了,命裏八尺,何求一丈。汪司年一聲長嘆,仰面躺倒在大床上。
他閉上眼睛,輕哼出聲:
狂笑一聲長嘆一聲
快活一生悲哀一生
誰與我生死與共
刀劍如夢。
往事亦如夢。
如果有人問汪司年他的嗓子怎麽壞的,他會特別雲淡風輕地回答,是因為呼吸道疾病造成的聲帶受損。
答案很簡潔,态度很平靜,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不是真相。
究其不可對外言說的真正原因,是因為那場他中途退賽的選秀比賽,是因為他遇見了徐森。
徐森,星煌的一把手。星煌是當今國內規模最大的節目制作公司,也是《天空之聲》的制作方。節目紅極一時,尤其是第一季,捧紅了不少當今樂壇頗具影響力的歌手,有的“唱而優則演”,反正都比汪司年火得早,火得快。
徐森是在家看節目回放的時候注意到的汪司年,第一印象就是人漂亮,嗓子更漂亮。當時全國賽剛比完第一場,順利晉級的大男孩兒們一起拍了張合影,一群二十歲的小年輕就屬汪司年最亮眼,他不刻意站在中間,但你偏生就沒法兒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
大名鼎鼎的星煌,大名鼎鼎的徐總,有老婆有孩子,對外是新時代的顧家好男人,但背地裏沒少玩過漂亮男明星。
怎麽說,美和性,都是人性最原始的追求。
原始又邪惡。
後來徐森設了個宴,請那些晉級下一輪的年輕歌手們一起吃了個飯,飯後又主動邀請汪司年與另兩個男生陪他去唱歌。大老板親自招呼,汪司年受寵若驚,哪想到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帶他唱歌只是幌子,帶他上床才是真的。
憑心說徐森不難看,三十多歲年輕有為,論樣貌,也算得上是濃眉大眼那一挂。
真賣屁股給他肯定不虧,至少這萬衆矚目的選秀比賽他前三是沒跑了。
可汪司年就是嫌這種交易惡心。
他中專畢業就一心唱歌,是沒怎麽受過教育,然而一個人學歷可以不高,骨頭卻不能不硬,他死活不肯點頭,堅決表态,賣藝可以賣身休想。
這麽腌臜混亂的一個圈兒,男男女女那些事兒都不叫事兒,男人跟男人也挺尋常,既然想出道,沒理由不懂圈裏的規矩。徐森只當汪司年想坐地起價,對他連哄帶騙,又親又摸,說好了好了,冠軍就定你了,行不行。
一張噴着熱烘烘酒氣的嘴就貼在臉上,再加上對方手上動作越發猖狂,汪司年更覺得惡心了。都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他早慣于恃靓逞兇,反正比賽是不打算也沒可能繼續參加了,他當場對着徐森破口大罵,還撂下一句諸如“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沒你星煌我也能唱”的狠話。
這一下就徹底惹惱了大老板。
碰巧徐森那天也喝多了,惡意混着酒勁齊沖頭頂,他點着汪司年的鼻子,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唱得特好,是不是覺得自己特牛氣?
他嫌他崖岸自高,也嫌他不識擡舉,越嫌越生氣,抽了汪司年兩嘴巴子還不解氣,最後讓人提了壺開水過來。
三個人将汪司年死死摁在地上,一個人強行掰開他的嘴,将那壺開水從他嗓子裏灌了進去。
汪司年起初掙紮嘶吼,很快就發不出聲了,他的嘴角、下巴全是白花花的水泡,他發出最後一聲凄厲的慘叫,就昏了過去。
再睜眼時人已經躺在了病床上。汪司年沒去告徐森。徐森太有背景了,他要真敢把事情鬧大,沒準兒連小命都得白白搭進去。
何況這個時候他早顧不上這些了。他一心求死,一睜眼就拿碎玻璃劃手腕,一道又一道,血凝結了就再割一道……
虧得尹白悉心看顧,兩次從死亡線上将他救了回來。終于,想通了,活下來,臉上沒留疤,但嗓子是徹底壞了。
擺地攤開網店當淘寶模特做網絡主播,七年後汪司年終于再次翻紅,有人管他叫男版張柏芝,意喻天使容顏魔鬼嗓音,也有人嫌他演技尴尬聲音難聽,但那些人不知道,七年前他唱歌選秀的時候拿了賽區第一,還有粉絲親切地管他叫海豚音小王子。
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可那些看客又有哪個有情有義呢?汪司年躺在醫院裏治傷的那點工夫,徐森力捧了另一個叫楚源的年輕歌手,他就被她們忘幹淨了。
算了,還是那句話。
命裏八尺,何求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