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撞上甄繁之前,簡居寧和索钰剛從一家日料店出來不久,在此之前,他倆去聽了費城管弦樂團演奏的布魯克納第四交響曲。
七年前,芝加哥樂團在同一個音樂廳演奏布魯克納的第七交響曲,那時簡居寧旁邊坐的是甄繁。
他剛從牛津本科畢業短暫回國,自從不久前偶遇甄繁,就經常約她出來。
雖然他倆以前也遇到過,不過真正有交集卻是在七年前的夏天。那天,甄繁站在公交站前等公交,她身穿白色連帽衛衣配牛仔短褲,腳下卻奇異地搭配了一雙銀色高跟鞋,一隻鞋的跟兒扭掉了,導致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他停車打開車窗同她打招呼,甄繁愣了一會兒突然就笑了,那雙眼睛也突然生動起來,她擺手大聲說不用。
他走下去為她搖開車門,請她上去。那之後,他倆的交集多了起來。
雖然他對她很有些興趣,但兩人的關係并未上升到男女朋友。
聽芝加哥樂團那次他買的也是第八排的票,甄繁坐在他旁邊,對于布七的第二樂章他太過熟悉,當升C小調驟然轉為升C大調時,他把目光轉向了甄繁,她正在打哈欠,見到他的馀光,她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
演出結束後他問甄繁樂團怎麽樣,甄繁說很好,她說她也很喜歡布魯克納,接着像背書似的說了一長串,從布魯克納的生平講到他對瓦格納的推崇,最後談到他的音樂特點,如數家珍,一副聽了多年的樣子。
她說的和他不久前看的樂評如出一轍。
恰巧簡居寧極其厭惡那個樂評人,他甚至懷疑那個所謂的樂評人連樂譜都不怎麽懂。但他什麽都沒說,而是開車把她送回學校宿舍。
車載音樂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交響曲,簡居寧出于一種近乎惡作劇的心理問甄繁的感受。她又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長串,不過那些慣用的形容詞通常都是用來描述布魯克納第二交響曲的。
簡居寧掃了她一眼,甄繁身上溷合着一堆名牌,不過山寨痕跡太過明顯,連高彷都算不上。
他那時給她買了很多衣服,都是他的堂姐妹表姐妹們常穿的品牌。為了照顧她的自尊心,那些衣服他都剪了标,但她收下後他一次都沒看她穿過。
汽車到N大下車,就在他準備下車給甄繁開車門時,甄繁從她那個山寨香奈兒包裏拿出一個盒子,盒裏裝着一塊阿瑪尼的時裝表。
她看向他的眼神飽含期待,“我的獎學金到手了,以前總收你的東西,心想着怎麽也得回贈你一次。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随便買了。”
他收過表盒,道了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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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真的。不過時裝表真或假都無所謂,他從來都不戴。
作為回贈,他摘下自己手上的朗格陀飛輪送給了甄繁,他把表給她戴在手上。她的手腕很細,這表愈發顯得她的手很秀氣。
在同她再見之前,他把她落在額前的碎發撥到耳後,她不說話的時候,像是雷諾阿筆下的油畫,雖然她衣服的搭配實在亂七八糟。
她并非什麽驚心動魄的大美人,在整容科醫生看來或許還有不少缺陷,但出乎意料符合他的審美,連她眼角的那顆痣都長得那麽恰到好處。
不過一張臉的作用是有限的。
她喜不喜歡布魯克納,知不知道拉赫瑪尼諾夫并不重要,但她偏要裝知道,而為了兼顧她的自尊心,他還不能戳破她。
和甄繁這種極度自尊又極度自卑的人交往實在太累,他不是個畏難的人,但他并不想在感情上這麽累,雖然他實在喜歡她的臉。
他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從車上下來為她去開車門,他從沒讓任何一個女士自己開車門。
不久之後,他就回了英國,整整一年時間沒聯係過甄繁。
在這一年裏,他那架小型四人座渦輪螺旋槳飛機上有過不同的女性乘客。他很早就考了駕照。有一次,他和一個金發碧眼的英國大妞從牛津飛去慕尼黑聽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大妞曾跟他商量,要不要兩人換着開飛機,她也有駕照,或者他倆從德國回英國可以坐她家的私人噴氣式飛機。
簡居寧并不意外。簡居寧交朋友并不在乎出身,但他最後能深入交往的幾乎都是跟他一個圈子的,比他家有權勢的也不乏其人。這并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幾乎每個人,交往起來最舒服的往往都是和自己同階層的。
圈層不同,很難強融。
不過他并沒坐上英國妞家那架價值三千萬英鎊的噴氣式飛機,回英國沒多久,他倆就橋歸橋路歸路了。是英國大妞主動提的分手,理由是我看不到你對我的熱情了。簡居寧并未反駁,他也不知道熱情怎麽消逝得這樣快。他的每段感情最後都是無疾而終,當然還有另一個說法,好聚好散。
這一年裏,他很少想起甄繁,倒是甄繁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每次他沒說兩句,就以晚安結尾,他不是不知道國內正是淩晨。當甄繁也同他道晚安時,他某一個瞬間對她産生了一絲心疼。
也不過一瞬間而已。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如果當初故事到此為止,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結局。
被追尾時,簡居寧的車裏正在放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
車是騰躍的SUV,國産車,也可以叫家産車,他爸是騰躍的老總。這車全國隻有一輛,內飾根據他的要求采用了最高配置,不過外表跟流水線上的作品別無二致。
憑他多年的經驗,這次追尾并不嚴重,如果不是後車司機來敲他的車窗,他甚至懶得下車檢查。
見到甄繁完全是個意外,他每次見她,她好像都不太好。
她早已不是他第一眼見她的樣子了,現在她身上穿的都是真名牌。
出租車司機對簡居寧十分感激,他不僅沒追究自己的責任,還接手了他車裏的病人。
淩亂的鋼琴聲淹沒在管弦樂裏,和着噼裏啪啦的雨聲,在這奇異和諧的聲音中,出現了一句不合時宜的罵聲,是一句國罵。
她既然要表現自己過得好,就不能真他媽過得好一點,好讓他心安理得?
甄繁醒來時的記憶隻停留在她吐了又吐。
甄繁睜開眼看見簡居寧,第一反應竟是想照鏡子。她知道自己現在的尊容一定不雅。
這麽些年了,愛恨都是很奢侈的事情,不屬于他與她。她隻是希望他能睜開眼看看她,看看她這些年其實也過得不錯,除了她的父親,從小到大,她都沒花過男人的一個子兒,他在她身上花的每一分錢,她最後都悉數還給了他,她不欠他的。不管多少人罵她,她身上的一針一線,吃的一粥一飯都是她自食其力掙來的。他憑什麽看不起她?
可總是事與願違,這個城市裏有兩千多萬人,她總是在最狼狽的時候碰見他。
她這幾年在微博上辛苦維持的假象隻一瞬間就破滅了。
她掙紮着從病床上坐起來,努力扯出一個微笑,第一句話便是,“多少錢?”簡居寧一貫從容的麵容有了一絲異樣,但随即又恢複了平靜。沒等他回答,甄繁接着補充道,“您為我墊付了多少錢?我轉你。支付寶還是銀行卡?好吧,像您這樣的人應該不用支付寶。把您卡號給我,不一定馬上到帳。”
“你還在記恨我?”
“簡少爺,咱們的事兒早就翻篇兒了。我的心髒容量小,盛不下那麽多事兒,老提過去挺沒意思的。您卡號多少?”
她叫他少爺,鄭重中帶着一絲輕佻,是個調笑的稱呼,既可以理解為大戶人家的少爺,也可以理解成會所裏的少爺。
如今依然有守舊家庭稱呼太太少爺小姐,但簡家是個新型家庭,盡管甄繁的母親在簡家做過多年的保姆,對簡居寧也是直呼其名。
甄繁的手機在此時不适時地響了起來,鈴聲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協第一樂章的高潮部分。
就在甄繁開始四處看時,簡居寧把那個鑲滿水鑽的手機殼遞給了她。
來電人是甄言——她異父異母的弟弟,通訊錄備注是大寶。
甄繁按了接聽鍵,“我在外麵呢,等晚上我再回家。你不有鑰匙嗎?直接進門就行了。”
她左手挂着吊針,右手拿着手機說道,“随便做點兒吃就行了,你做什麽都好吃,不用太麻煩。行了,挂了,我現在忙,等我晚上回家再同你說。”
甄繁挂了電話,仰頭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液,她不想再跟簡居寧廢話,而是按了床頭的呼叫器。
大概兩分锺後,護士進了病房,甄繁詢問了一些簡單的情況,護士告訴她目前還有一袋吊液,出院的話需要谘詢她的主管醫生。
等護士走後,甄繁對着簡居寧說,“您走吧,把片子和單據留下就行了。非常感謝您把送到醫院。您留一卡號就行,我馬上把錢給您。”
簡居寧扯了把椅子坐在她床前,并沒有要動身的意思。
甄繁撇了撇嘴,“這是要等我給您取現金,那也行,能勞駕您把我包給我拿來嗎?”
簡居寧把橙色金扣的愛馬仕birkin遞給她,包的手柄上綁着紫羅蘭方巾,她下意識地說了謝謝,用右手艱難地打開包,從裏麵掏出一個古馳長錢包,開始單手數現金。
簡居寧雙腿疊坐着雙手交叉,饒有興味地看着她數錢。
“不好意思,好像不夠。”
“不急,我等你打完點滴給我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