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夜月

“怎麽受了傷?”

陸鸱吻坐在沙發這頭,兩人一人占一端,就如好多年前的那一晚一模一樣。

蕭九齡扯女人手臂,“鸱吻,今時不同往日,家裏亂成一鍋粥,我不争,他們也要争。”

陸鸱吻趴在沙發這端,“幫你我有什麽好處,咱們不過露水姻緣,你現在叫我為你賣命,我不比過去,過去我要錢過日子,現在我甚麽都不缺,我為何要幫你?”

蕭九齡坐起來,陸鸱吻盯着他,好像看見了十一年前的自己。

......

蕭九齡念了普希金《我曾經愛過你》,陸鸱吻縮在沙發上,蕭九齡脫下的大衣西裝都斜在沙發那頭,她伸出手來一一抹平放好。放好的時候,她還偷偷翻了下衣領,蕭九齡說:“去年的款,今年打折了。”

陸鸱吻點頭,“去年我同學買了這件,他後悔的要死,買了一件衣服,跟着我吃了三個月稀飯,我說他要被雷劈。”

蕭九齡轉身,“為什麽?”

陸鸱吻笑:“裝逼。”

蕭九齡從酒櫃拿了兩個杯子出來,道:“你們小姑娘,聽你們說話都有障礙,感覺聽不懂了。”

陸鸱吻抿嘴,“我喜歡這個牌子一個包,他還慫恿我買,我說我要是買了,咱們稀飯都喝不起,鹹菜都要按根數着分配。”

蕭九齡輕笑,“男孩子?”

陸鸱吻撇嘴,“是啊,原以為男孩子比較講義氣,誰知他們也是不要臉。我日子好過的時候,天天一起吃喝,稱兄道弟。現在我窮困潦倒,他們也散了,真是冬日飲雪水,傷心。”

陸鸱吻酒量不錯,一杯紅酒一口悶,蕭九齡看着她,“陸小姐很有些江湖氣?”陸鸱吻擺擺手,“哎,江湖有什麽用,我向來啤酒當水喝,喝了也白喝。”

陸鸱吻喝了很多酒,她說:“男人都沒有好東西,我爸也不缺那幾個錢,非要說以後要靠我自己,我有什麽辦法,難道我出去賣身啊?”女孩子将身上的毛衣一扯,露出裏頭低領襯衫來,“我想過了,我不讀了,讀個屁,讀又讀不出個花兒來。我準備回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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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九齡坐在她身邊,沒有說話,陸鸱吻站起來,說:“我要上廁所,你喝你的,別管我!”

江湖女子陸鸱吻去衛生間呆了很久,蕭九齡跟着去看了一眼,陸鸱吻坐在馬桶上哭了,她說:“你別管我,我沒醉,這破地方我也待膩了,我準備回國了。”

十九歲的小姑娘皮膚白皙,一頭長發散在背上,她眼睛紅通通的,“不讀了,不讀了才好,我回去家裏蹲,總不能餓死。”

蕭九齡攙扶她起來,陸鸱吻将蕭九齡的手用力一打,“滾開點,別動手動腳的,老娘不跟男人擦肩挨背。”

陸鸱吻扶着洗手臺喘氣,她從手腕上扯下皮筋,紮起頭發,說:“不和你扯了,我回去了,感謝你今早上拉我起來。”她自顧自道:“你可能不記得了,咱們是同校的,今早上我摔倒了,你拉了我一把,謝謝你呀。”

蕭九齡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梳了頭發,露出白皙光潔的額頭,往下看,還能看見她修長的脖頸和很有些內容的胸窩,他站在她身後,“你......”

這位小姑娘擡起手,說:“千萬別說你看上我了,我不信這些的。灰姑娘王子甚麽的,聽見都要吐!我跟你說,我雖然目前很緊張,但我也不是貧民窟出來的,別說買個包要睡我,就是買套房給我,我還要考慮。”

陸鸱吻喋喋不休,也不知她是不是醉了,蕭九齡發笑,陸鸱吻指着外頭,“麻煩讓讓。”

陸鸱吻走到客廳,又穿好羽絨服,她拍了拍臉,彎腰拿起杯子,說:“多謝你,蕭先生。”

蕭九齡沒理她,只在沙發上坐下了,陸鸱吻抿着嘴,“蕭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不過我真的不能賣身的,我......”

陸鸱吻彎腰拿自己的包,蕭九齡扯了她的手臂,兩人四目相對。

蕭九齡的眼睛很漂亮,陸鸱吻後來都是這樣安慰自己,和他睡不虧啊,論相貌,蕭家那位可能要瞎穿了眼才能看得上自己。自己有個啥,除了胸前四兩肉,還有屁股三斤肉,也沒什麽了。

陸鸱吻還是把初夜交代在了基輔那個五星級酒店,睡的也還是蕭家的人,只是對象從蕭賀老頭換成了他的私生子,蕭九齡。

次日蕭九齡要送陸鸱吻回學校,陸鸱吻自己尋了一個機會,跑了。蕭九齡黑色大衣口袋裏還揣着一個信封,一個裝了兩萬美金的信封。

當然,蕭九齡的信封沒有送出去,陸鸱吻跑了。

陸鸱吻沒有上學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她簽了機票,回國了。

這一走,就是十一年。

......

蕭九齡拉了陸鸱吻的手臂,“鸱吻,你幫我一把,我讓你做蕭家太太。”

陸鸱吻低着頭,蕭九齡說:“蕭家三位公子,總有一個是你喜歡的。”

一滴淚水靜悄悄落在沙發上,陸鸱吻架起黑框眼鏡,“你知道的,我大學肄業,沒有學歷,我現在在一家三流模特公司混,我......”

十一年過去,蕭九齡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二十五歲的心善的男青年,他有了城府,眉眼中也有了深刻。

他說:“大哥身體不好,兒子在加拿大念書,早戀,學人紋身,大哥已經去了加拿大。他太太現在替他入主董事局,這女人迷信,先把她拉下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陸鸱吻抿着嘴唇,“我爸爸現在不看風水了。”

蕭九齡手伸出來,“鸱吻,我知道你的手段,蕭太太包養的那個戲子,你是認得的,對不對?”

男人的手落在陸鸱吻發間,“你稍稍動動腦子,就能讓那女人身敗名裂。”

陸鸱吻沒有動,也沒有做聲,蕭九齡将她往自己面前一扯,“鸱吻,還猶豫什麽?”

男人要吻女人面頰,陸鸱吻低了頭,“蕭大太太的情人是我這家公司的老板。”蕭九齡的唇擦在女人頭發上,陸鸱吻咬唇,“我老板下臺,我也會失業,我......”

蕭九齡彎了嘴唇,他拍拍她的面頰,“我養你。”

陸鸱吻驀地擡起頭,她看蕭九齡眼睛,“承若好給,就比男人換件衣服放個屁,過一陣香的臭的都散了。你說你養我,憑什麽?”

陸鸱吻離開沙發,一杯果汁還留在茶幾上,女人的房門關了。

清晨六時,陸鸱吻打開房門的時候,鐘點工江姨已經到了,她見了鸱吻,說:“阿陸,你是否不舒服?”

陸鸱吻低頭看自己的衣服,白衣黑褲,周正呆板。“沒有不舒服啊,江姨為什麽這麽問?”

江氏大媽似福爾摩斯.江附身一般,她指着客廳淺色沙發上的絲絲血跡,又拿起一只玻璃杯,“你是否月經期,我說了好幾次,年輕姑娘,不要貪涼。你喝下這杯果汁,月經起碼延長三天,對身體未必是好事。”

陸鸱吻失笑,“我哪裏有喝冰水?”

江氏賊笑,“阿陸,你莫要撒謊,你看茶幾上有水漬,定是杯中裝了冰水。”她拿起玻璃杯聞了聞,“嗯,蘋果汁,你不是不可以喝冰凍的蘋果汁,但不是在月經期間。”

江氏循循善誘,“阿陸,你還未結婚生子,要保重子宮,好嗎?”

陸鸱吻點頭,“嗯,下次我喝水之前,先買個杯墊。”

陸鸱吻轉身關了房門,她原本以為蕭九齡還在外頭,她才穿了白衣黑褲顯示自己是個正經人,不可随意亵.渎。

結果人家根本沒有打算留宿,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一回。

沙發上有血,那不是自己的,是蕭九齡身上留下的血。

陸鸱吻仰着頭,自己剝下了那毫無樂趣的白襯衫,她幾下翻找,想尋出一件色彩歡快點的衣裳以掩蓋心中那股悶悶的抑郁之情。可惜無果。

陸鸱吻平日裏穿衣極為簡潔,她進了這家模特公司做經紀五年,便留了五年的短發,也穿了五年的黑褲。她日日似個周正規矩的寫字樓女郎,卻每日做些缺德事。用舊時的話說,大概就是拉皮條的。

陸鸱吻并不欣賞這份工作,但她選擇不多。自那一年她與城中巨富蕭賀的私生子共枕一夜之後,她的人生就亂了。她不再去學校,最後拖着箱子回國的身影都略顯狼狽,甚至連昔日好友都沒來得及道別,更不用說學校的教務處。

陸鸱吻失蹤了,不論去哪裏問,都是陸鸱吻失蹤了。

陸鸱吻回國之後,她沒有去找她爸爸,也沒有去找媽媽,她在北京飄了一個多月。在北京的時候,她認識一個立志要考影視學院的年輕姑娘,那姑娘叫王晶,與本港知名導演同名同姓。

那姑娘生的漂亮,發黑似墨,眉間有股子傲氣,說自己條件好,一定能有好的前程。陸鸱吻與她暫居了一個月,王晶的錦繡前程她沒看到,反而看見一個老頭子成天的接送她,似乎是有準備金屋藏嬌的念頭。

陸鸱吻問王晶,“你的雄心壯志在哪裏,你的影視夢在哪裏?”

王晶從購物袋裏拿出一個鏈條包包,她說:“你猜這包多少錢?”

陸鸱吻不富裕,但不代表她沒見識,“周仰傑,去年的款,原價一萬一,現在該五折了。你要是買貴了,可以去退,別怕櫃姐的白眼。”

王晶一臉吃癟的表情瞪着陸鸱吻,“姓陸的,你是個怪物!”

王晶真的與她幹爹好上了,那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在見識過蕭賀以七十三歲高齡尋花問柳之後,對于五十來歲的男人,陸鸱吻已經寬容許多。現在最多只叫他們老年青,并不再歧視別人,說人家糟老頭。

老年青錢多不多陸鸱吻不知道,但她知道王晶不是幹大事的人。就像周仰傑的打折包包,明明是個折扣款,王晶非不信,連去專櫃再問一嘴巴的勇氣都沒有。用王晶的話說:“我一個人進去不好意思,總感覺腿軟。”

軟腳蝦。

陸鸱吻有些話沒說出口,這是窮人的感覺。沒錢沒底氣的窮姑娘,才如此畏懼別人的白眼。或者更正一下,叫審視的眼光。

王晶沒錢,沒見識,所以她怕了。即使她皮相上好,她身高腿長模樣正,走出去吸引一票子男人的驚豔與一衆女性的豔羨目光,可王晶骨子裏是個慫貨。

陸鸱吻原本想借着王晶那位幹爹,一起給她也找個工作,就算給王晶做助理也好,好歹是個謀生的飯碗。

可王晶說:“我不拍戲了,我幹爹說他養我,拍戲辛苦,不要我出來受罪。”

一個月之後,陸鸱吻離開了北京。她讨厭王晶身上的慫貨感覺,即使她七七八八開始認識名牌,也學會與狗眼看人低的櫃姐打交道,但王晶終究不會有出息。

又這麽過了一個月,在陸鸱吻差點收拾行李去雲南某家樓盤與她的同學一道賣樓之時,她立志要做風水大師的老爹出現了。

親爹還是親爹,曾經的大學教授,現在的風水大師說:“我給你找關系回去讀書,實在不行,你再回烏克蘭去。”

陸鸱吻抿着嘴,她搖頭,“不讀了,我準備工作。”

她老子臉色不佳,“工作?你能幹啥?年紀輕輕的就厭學,你要不想回烏克蘭,我送你去法國。法國也不貴,你去吧?”

三句兩句離不開錢,這個便宜那個貴。陸鸱吻腦子嗡嗡的,她覺得自己被困在錢的咒語裏沒法解脫了,她說:“我不讀書了,讀了也沒出息,你不是博士畢業嗎,怎麽不做教授,要出來給人看風水?”

她爹冷着臉,“就你這樣的,一年得用多少錢,我要是吃國家飯,你和你媽都餓死了。”

陸鸱吻更煩,“誰他媽的吃你的了,我媽吃你的了?我以後也不吃你的了,你的錢留着養小的吧。”

父女相見,不歡而散。

陸鸱吻左右思量,最後回了自己母親家裏,她在樓下肯德基幹了小半年,将就糊個溫飽。等到她回國一年整的時候,她爹看不過眼,還是出現了。她爹說:“我有個朋友在溫州做珠寶生意,你去不去工作?”

陸鸱吻耷拉着臉,一張白淨淨的小臉沉着,“不去,我不喜歡黃金珠寶,我做不好。”

她爹問:“物流,我還有個朋友做物流生意,中國俄羅斯貿易,你不是懂俄語嗎,去不去?”

陸鸱吻搖頭,“不去,幾個字母都忘光了,搞不好。”

“那你結婚吧。我給你介紹幾個優秀的學生,有家境好的,也有念書好的,你收拾收拾,叫你媽給你買幾件衣服,晚上吃個飯。”

“我不結婚,我才多大,我才二十一,我為什麽要結婚。”

過去的陸教授現在的陸大師一股火氣發不出來,他說:“人家很有錢的,家裏幾套房子,你就是不工作,也活的比現在好。”

陸鸱吻已經不想同她爹聊人生,過去她爹是個知識分子,後來不知道受了誰的蠱惑,一意孤行要做神棍。現在更好,開始給女兒介紹有錢人做富家太太了。陸鸱吻撇嘴,“多有錢,比蕭賀還有錢?”

陸大師說:“多的沒有,上億肯定有。他家裏三個太太,都住一起的。介紹給你的是二太太的二兒子。”說罷,還望着自己女兒,感慨一聲,“人家不一定瞧得上你。”

陸鸱吻眼珠子都在抖,她跟她爹吃了個飯,見了那位二房的二公子,結果二公子的母親沒來,來的是大房太太,二公子管大太太叫“大媽”。陸鸱吻一嘴巴魚翅差點沒噴出來,這都什麽跟什麽,以後還一個老公三個媽?

那家的太太對陸鸱吻沒有特別表示,似一點不在意二房的人找個啥對象,她只關心自家宅院的風水卦象。

最後相親小會變成了風水堪輿的盛宴,陸鸱吻下崗了。陸教授火力全開,上了工。

那家的二公子也很直率,說:“陸小姐,我今年已經二十八,聽說你才二十一,咱們可能不太合适。”

陸鸱吻道:“你很想結婚?”

二公子說:“我哥哥已經生了小孩,我父親說,将來分家産按照人頭來,所以......”

陸鸱吻點頭,“嗯,我理解你。你想結婚生子,越快越好?”

那人也不隐瞞,“是的,最好是男嗣。”

陸鸱吻平生第一次相親宣告失敗,但二公子為人仗義,他給陸鸱吻介紹了個工作,去一家娛樂文化公司裏打雜。

那公司是二公子的朋友開的,陸鸱吻進去,真是打雜,一天到晚上網泡咖啡,別的事就沒有了,一個月工資也不少拿。

陸鸱吻在那家公司幹了兩年有多,二公子間或會跟她講講自家的風水不好,順便贊揚了陸教授的造詣,說經過陸教授的指點,連他爹都多看了他和他媽幾眼,簡直有蓋過長房的趨勢。

陸鸱吻後來想想,這位二公子其實是她命裏的貴人。沒有他的話,自己還不知在肯德基要勞作到甚麽時候,一日站足11個小時,然後領取七塊九毛八的時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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