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其罪三十七 · 不速 (2)

時半會兒才好離席,而在這一時半會兒中,他又要承受周圍時不時投來的、一如審視異類般尖銳排斥的目光,在那個時候,就算是這府中唯一一個與他有關的張三,也是沒有辦法幫他一分一毫的。

可姜越還是來了。

以姜越的心智,裴鈞不信他從未設想過這些尴尬,可即使是知道會叫自己難堪,他卻依然選擇了達成他學生希望他移玉赴宴的願望,故而便快馬趕回、匆忙換衣、體面而來、奉上厚禮……

“哎哎,”裴鈞一手支着下巴靠在桌沿,一手忽而撞了撞姜越小臂,“你方才同張三說什麽了?他那冰人居然也會哭?”

“……別胡說,他沒哭。”姜越把被他撞過的手臂收回一些,瞥他一眼,“我只是把我父皇當年賞賜的玉佩給他了,說今後見玉,便當是我與他同在,讓他堅毅心智,不要因為順從他父親,就太過折損自己。”

裴鈞聽了,恍然大悟:“那難怪他要紅了眼睛。”轉而回頭對姜越笑起來:“要是當年我在張家的時候,也有人給我這麽塊兒玉,那我大概要抱着人大腿叫恩公了。”

姜越看向他彎月似的眉眼,一時覺着他不正經,可細想此言又不似玩笑,不免疑惑:“你當年與張嶺,難道……”

“不錯。”裴鈞坦然地點頭,悠悠道,“若是我十九歲沒跑出張府,那今日的張三,就會是當年的我。”

姜越啞然片刻,低聲嘆道:“張府究竟是何種所在……”

“張府?”裴鈞滄然笑了笑,一時想着回答姜越此問,不禁回憶起些許往事,突然地問了句:“姜越,其實張三會笑的——就是真正開懷的那種笑,你見過沒有?”

姜越微微擡起眉梢,搖了搖頭。

“想你也沒見過。”裴鈞臉上似有些得色,唇角勾起個笑來,“我十年前倒見過一次……但也就那一次。那時張三是十三歲多吧,我也還小,沒十八,剛從曹鸾那兒得來份兒西洋春宮,特新鮮,便成日帶在身邊兒看。那春宮畫得是活靈活現、有鼻子有眼兒,不止有形态,還有故事呢,講的是——”

“行了。”姜越及時打斷他污言穢語,“這和張三有什麽關系?”

裴鈞本就是拿話逗他的,被他打斷也實屬意料中,便不急不惱地繼續說:“自然有關系。”

“那時候他大哥張和剛從外邊兒講學回來,成日和他老爹一齊指教我‘唯法是尊’,張三便也跟在旁邊兒聽教。可張三姓張,他能忍下來,我可忍不了,後來想搗蛋,就把那春宮塞在他大哥講學的書裏,翌日一早他爹再來指教學問的時候,随手撿着那玩意兒一翻開——嚯,當場臉都綠了,還當是張和孤身在外、獨木難支,這才拿了春宮自渎解悶兒,還把那污穢玩意兒帶來家裏。于是乎,張嶺逮着張和就是一頓臭罵,罵得張和那神仙似的人物也紅頭赤臉地叫‘冤枉’,頭發都抓亂了,那場面真真是太好笑了。”他說到這兒,頗解氣地一拍手,“當時我拉了張三,我倆就貓在窗外躲着聽,我是在拍腿大笑不假,可我還真沒想到——張三居然也樂了,竟小小地笑了一聲。”

姜越聽完這往事,幽然一嘆:“大約是因他從沒見過他大哥狼狽,這還是第一次覺出他大哥也有絲人味兒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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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呢,”裴鈞峰回路轉,接着方才的話就繼續道,“你知道接下來出了什麽事兒麽?”他臉上的笑漸漸收起一些,語氣也沉靜下來,“後來張嶺自然也醒悟他兒子不是好色之徒,放眼他張府上下,唯獨可能好色的,大約只有我這姓裴的,于是他就問張三,春宮是不是我帶進來放進張和書裏的。張三不敢撒謊,當然乖乖說了是。這不奇怪,我也不怪他。那晚上我挨了十戒尺,沒吃晚飯在後院兒祠堂前跪了三個時辰,還覺得氣了張嶺、張和一通,這也叫劃算了,豈知……這事兒雖不是張三做的,和他也沒關系,他甚還招認了是我犯下,可最後,他還是被他爹罰來和我同跪,手心兒也挨了五下板子,翌日還罰抄了一整遍家訓,從那之後,我再有作弄張和的時候,或再有招惹張嶺的時候,愈加好笑的場面也曾有過,可張三卻都不再笑了。”

“所以……你方才問張府究竟是何種所在,若要我答你,那張府就是如此所在了。”

他慢慢地說完,見姜越的目光正看向他來,淩然如水,竟似痛惜,只不知是痛惜如今的張三,還是痛惜當年的他。他停了話,由此也一嘆,先問姜越一個問題:

“姜越,你為何給張三起了‘見一’這表字?”

姜越未料他忽有此問,不免一愣,下刻反問道:“你是禮部的尚書,多少名字都是你們起的,你又豈會不知這‘見一’何解?”

“好,那本院便來猜猜。”裴鈞抱臂坐好,笑着說起來:“道家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三’字,便是張三之名由來;‘見一’者,非為獨見其一、閉目塞聽之意,而也應從此句順解,故‘生一’者,‘道’也,那麽見一,就是見道。”

姜越聽完,不由笑了,點頭應道:“不錯,正是此意。然張嶺當初大約以為我是鼓勵張三沉心法道的,此字落成後,他還曾謝過我一次……可卻不知我實是告誡張三勿忘心道——此道,非彼道也。”

“所以呢,”裴鈞順着他這話,眯眼笑着輕輕總結一句:“若是你因張府之事心疼我,就大可不必了。畢竟我是逃出來的人,若論心道,早是泰達,亦臻‘見一’之境,則張家如何沉悶腐朽,與我也不再有幹系了,你便只心疼你那學生就是。”

接着不等姜越否認那心疼之言,他又怨了聲道:“哎,可晉王爺還真是偏心哪。”

姜越不知所謂地看向他:“……我偏心?”

“對啊。”裴鈞一把掏出懷裏的香囊就道,“你給了煊兒玉鈴铛,還給了他那麽要緊的小笛子,教了張三好幾年,還送他你父皇賜下的寶貴玉佩——可你給我呢?”他拎着那香囊往姜越跟前抖了抖,“就這個?”

姜越一把拍下他手來,低喝一聲:“收好,別叫人看見。”

裴鈞把香囊又收回袖口裏,瞥着姜越啧了一聲:“看看,多小氣,還不認。”

姜越冷眼看着他道:“姜煊是我侄孫,張三是我學生,你是我何人?我為何要送你好物?”

裴鈞委屈地咦了一聲,捧着心口暗示問:“你真要我說?”

姜越見他這模樣是不懷好意,登時便扭了頭,一時耳尖又泛起些微薄紅,扔下一句:“別說了,你吃飯罷,不是餓了麽。”

可裴鈞趁着周圍沒人看來,竟擡手就在他雪白的耳垂一逗。

此舉叫姜越登時直如被燒着似的往側旁一閃,一雙耳朵登時通紅,回頭只見那始作俑者裴子羽竟早就收回手去了,就像什麽壞事兒都沒做過似的無辜看着他,還哄道:“我不吃張家飯的,你就別憂心了。一會兒我帶你出去再吃,啊。”

“……”姜越袖底的拳頭又捏上了,一字一頓說:“沒人想和你吃。”

可這時他卻忽覺一條長腿格來他兩膝之間,下意識要退開時,身邊裴鈞卻已在桌下按住他膝蓋,徐徐調笑道:“哎,姜越,你怎麽又把想的說成不想了……”

姜越瞬間打掉他手臂,紅臉踢開他腿,低斥:“裴鈞!”

“好好好,不鬧了,大庭廣衆的,我不逗你。”裴鈞收手收腳,認錯般推了杯茶在他面前,笑盈盈地看向他,“這次先賒賬。”

姜越只覺腦門兒都氣得隐隐發熱,拿起那茶來就大飲一口,平複一時再看向裴鈞,卻見這賊人還直勾勾盯着他臉看,不由放下茶盞再度怒道:“你別看了。”

裴鈞卻一點兒都不轉眼珠子,只鎖着他俊臉問:“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吃飯?”

眼見是說不他就絕不罷休的模樣,姜越頭更痛了,只好咬牙說了個“吃”字,擡手把杯中茶水喝完。

裴鈞奸計得逞,暗暗發笑,這才轉開眼去不再招惹他了,而此時正巧廊上人聲喧嘩起來,有家丁報了聲:“張大人來了。”

裴鈞臉上笑意倏地一止,一擡眼,只見那正堂後的月門方向,果真走來個肅穆板正的瘦削老人,身穿藏青素袍,正由張和虛扶着緩緩停下,古木似的臉上,一雙眼睛向庭中掃來,瞬息便看見了賓客之中的裴鈞。

那目光,一如十年前在一衆監生中看見裴鈞時一樣雪亮而銳利。

在這獨屬于張嶺的目光下,裴鈞面上的笑意,終于是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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