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鬼妻(一)
月光下,白水河邊彌漫着薄霧,在離白水河不遠的地方,有幾戶人家亮着燈光。那是聶家村,世代臨水而居。
此時正是午夜交日之時,聶家村幽靜的小道上彌漫着薄霧,夏日炎熱,可夏夜的風十分清涼,透着幾絲寒意。聶家村的一戶人家中,一個男子手執着床上一名女子的手,眼中盡是熱淚。
“十娘,你我成親不過三載,我們尚未養兒育女,為聶家開枝散葉,你怎忍心棄我而去?”
床上的女子已經形如枯槁,氣若游絲。她癡癡望着眼前的丈夫,被他執在手中的幹枯手指微動了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而此時,一縷陰森的風從窗戶裏鑽了進來,明明只是一陣清風,卻讓人感覺到透骨的涼意。
那名叫十娘的女子似有所感地轉頭看向窗戶,眼睛驀地睜大了。
在窗外,一個兩三歲模樣的小鬼飄浮在空中,他長得極為可愛,大眼睛,粉嘟嘟的臉,像是一團糯米團子。模樣粉雕玉琢般的小家夥對着金十娘露出了一個充滿了惡意的笑容,眼睛忽然發出幽幽綠光,殷紅的血從他臉上的五官流淌而下,顯得猙獰而恐怖。
金十娘見狀,眼睛瞪得老大,呼吸猛地變得急促起來。
在床前守候着她的男子見狀,着急地站了起來,“十娘,十娘!你怎麽了?別吓我!”他順着金十娘直勾勾的目光看出去,窗外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東西。
他回過頭,金十娘的手擡了起來,臉色驚恐地指着窗外。
男子忽然打了個冷顫。
而這時候,在窗戶外的小家夥“啊”的一聲,他竟然将自己的腦袋當成玩具一樣擰下來抛上天,一具無頭的男童身體在窗戶前轉來轉去。
金十娘見狀,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就吓得一命嗚呼了。
這時,被小鬼扔上天的腦袋落了下來,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他的身體上。他見到躺在床上的金十娘,笑了,嘴角笑得快能裂到耳朵根。他十分興奮地從窗戶裏飛進去,正快要到屍體前的時候,小胖腿忽然被一條白色的綢帶纏住了。
他嘴巴一扁,四肢十分不安分地在空中亂蹬,想要掙開。可惜于事無補,只見白色的綢緞帶着小家夥從那戶人家中出來,直飛白水河畔的一株百年古樹上。
古樹參天,一個身穿素衣的女子站在它粗長的枝丫上,她望着懸浮在她眼前的小家夥,淡聲說道:“不許去胡鬧。”
小家夥的嘴巴扁得更厲害,大眼睛裏變得水汪汪的。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兒,粉嫩嫩、圓滾滾的,怎麽看都是個萌得讓人心化的,如今眼睛裏蓄滿了淚水,能讓人恨不得他想要天上的星星都上天給他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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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女子毫無所動,有些冷清的音色用徐緩的語調說道:“上次王家老爺子陽壽已盡,你趁人不注意跑去将他的魂魄吞到了肚子裏,害得我被鬼差在這白水河裏追了十圈八圈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小家夥一聽,模樣變得更加可憐兮兮,那好看的大眼睛十分無辜地看着女子。
女子手中一收,纏着小家夥的白色綢帶也往回收,小家夥被五花大綁地被綁在了榕樹的枝丫上。
他見自己被五花大綁,嘴巴一張,打算祭出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來打動女子。
女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許哭,再哭就不要你了。”
原本大張的嘴巴聽到了女子的話後瞬間合上,委委屈屈的目光對上了女子的眼睛。
“雖然她陽壽已盡,不管你有沒有吓她,她都會在那個時辰死去,但你也不能這麽胡來,萬一她被你吓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怎麽辦?”
女子長得極為好看,她穿着一身簡單的素衣,長發似乎是懶得打理,并未像時下的人間女子那樣梳了發髻,只是那樣順其自然地披了下來。忽然之間,狂風大作,她神色微微一動,站了起來,迎風而立。
清風吹起她的裙角,裙帶随風飛舞,一起一落間依稀可見她赤着雪白雙足。
她看到幾名陰差在濃厚的霧氣中而來,來自陰間的勾魂使者身後還帶着幾個神色木然的新鬼。其中領頭的拿命陰差若有所覺地轉過頭來看向這棵已在白水河畔生長了上百年的古樹,随即又移開了視線。
他做了個手勢,身後的其中一名陰差就已經進了屋子裏,接着便帶出了一個相貌清麗的女鬼,瓜子臉,頭發披散,正是剛才被吓死的金十娘。
她被一行陰差帶上了手铐之後,離開。一步三回頭,看向那宅子的目光哀怨纏綿,十分不舍。
站在樹上的女子将這一幕盡收眼底,眼裏透着複雜的情緒。
被她五花大綁在樹上的小家夥似乎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變得異常安靜,那雙黑白分明的眼靜靜地望着她。
女子回過頭,察覺到他的視線,微微一笑,手一揚,綁在小家夥身上的白色綢緞就瞬間消失。她坐在榕樹的枝丫上,雪白雙足有一下沒一下的蕩着。
她在白水河畔流連了太久,這幾戶人家臨水而居,她看着他們出生了、去世了,然後又有新的生命再度降臨,再度離去,歷經一個又一個的輪回。
似乎只有她,被困在了這如煙如畫的白水河,離不開。
她似乎跟着這周圍的景物融為了一體,風有多涼,她就有多涼,水有多冷,她就是多冷。白天豔陽高照之時,她只能憩息在這百年老樹上,待到夜幕降臨時,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晃悠,但這樣的自由自在,僅限于在白水河畔。
得到了自由的小家夥側着頭,咬着手指懸浮在空中看着她,幾經猶豫,才飄了過去,坐在她的身旁,頭往她身上拱,舉動像是在撒嬌。
女子被他的舉動弄得一怔,低頭看向他。
小家夥仰着頭,跟她對望着。
女子原本是面無表情的,跟他對視了半晌,露出了一個清淺的微笑,“沒事。”
可小家夥的目光依然望着她沒有移開,女子無奈,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只要可以,我都會陪着你,但你要乖乖的別淘氣,也不能亂吃東西,好嗎?”
小家夥的腦袋往她的手掌蹭了蹭,咧嘴笑了。然後他又一改剛才那副安靜乖巧的模樣,在空中亂翻筋鬥,從這棵樹竄到另一棵樹,樹上原本已經安靜入眠的鳥兒烏鴉都被他弄得不得安生,在這個本就不寧靜的夜裏一起發出“啊啊”叫聲,沖天而起,幾乎要将天上的月兒都遮掩住。
女子望着他的模樣,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頭,卻也沒有阻止。
她張開雙臂,人已經飄上了榕樹的頂端。她緩緩在樹頂上停下,飄浮的衣帶也随之緩緩飄落,若能遠遠望去,她的身後是黑壓壓的一片被視為不祥之物的烏鴉在飛舞,而她卻不為所動,站在上面一動不動,仿若是從天而降的妖女,美麗中透着詭秘以及……森然。
不遠處的人家傳出了恸哭聲,生離死別,凡人本就看不透放不下,恩愛夫妻最後落得陰陽兩隔,又怎會不飲恨?
女子在樹頂上靜立片刻,然後緩緩落下了地面。她沿着彎彎曲曲的白水河沿往前走,黑暗中,各種不能在白天出來的玩意兒都出來厮混,她有時候會聽到有男人和女人的呻|吟,有時候會遇見将人間男子把玩在鼓掌之間的花妖狐妖,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一宿過後,被色相所迷茫的人間男子搖搖晃晃地回到家中,時運好的人回去後會大病一場,時運差點的人會不日身亡。
可是這些在白水河畔的鬼怪們,彼此之間相處,都不約而同地恪守着河水不犯井水的原則。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道不同不相為謀,也不見得非要拼個你死我活。大家能相處就相處,喜歡雙修的大家就陰陽雙修,再不然逢年過節湊個熱鬧問候一聲,也沒什麽不可以。
都說人間有真情,鬼怪之間沒有真情但總會有共同的利益。
生于黑暗的靈體也好,妖物也罷,總得需要一個較為和諧的修煉環境,才能讓自己變得更強。
她正在走着,忽然旁邊樹叢一陣抖動,接着就是一個長相妖豔的女子探頭出來,她的頭發有些微濕,幾縷頭發黏在了她的脖子上,只見她媚眼如絲,神色慵懶。她望了夏安淺一眼,然後緩緩吐出紅色的舌頭,舌頭竟是蛇的蛇信。
蛇妖的聲音柔媚入骨,“夏安淺,聶家村又有人死啦?”
她話才落下,接着就又有一個身影從她身後探頭出來,他摟着蛇妖,唇在她的脖子上親吻着,孟浪又熱情。
“人活一輩子當然會死,有什麽好奇怪的?你有心思去操心有沒有人死,不如再來跟我玩一會兒。”說着,他黝黑的大掌從蛇妖的脖子流連而下,帶着邪意的目光卻看向了夏安淺,“要一起嗎?”
蛇妖聞言,笑着回頭摟住他的脖子,兩個人當着夏安淺的面交換了一個吻,兩人分開的時候,甚至還有銀絲相連。蛇妖吐出蛇信,将銀絲添了回去,絲毫沒有因此而覺得有半分羞恥。
她光裸的雙臂勾着那男妖的脖子,聲音透着誘|惑,“怎麽,有我陪你玩還不夠?”她格格笑着,那雙媚眼看向夏安淺,“我才不是關心有人死不死呢?不過那個聶鵬雲真是有意思,他不久前還和我在他家後院的牡丹花下幽會時還嫌他的妻子不夠有風情呢,這會兒他妻子死了不是正好?他可以找個更有風情的,譬如像我這樣的……嘶……”
她回頭睨了一眼那個男妖。
那個男妖咬着她的耳朵,目光卻是看向夏安淺,“怎麽,嫌我弄疼你了?”
蛇妖輕聲笑了起來,“怎麽會?我最喜歡你弄疼我了。”
夏安淺初來乍到之時,被這樣的場景弄得目瞪口呆,三觀盡裂。可這些年來,大概是類似這樣的事情看多了,導致她看到任何豔|情場景和聽到任何出格的話都能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她看了看那兩只蛇妖,挑了挑眉,也懶得說些什麽,就走了。
夏安淺想,蛇妖的話說得真是對極了,誰死了誰又活了,跟他們又有什麽關系呢?他們都只是一群活在白水河畔的非人類,凡人的事情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