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阿英(十)
黑無常的舉動讓夏安淺稍稍回神。
她眼中的紅色褪去,氣息有些紊亂,但還皺着眉頭埋怨,“你教我的怕是假的清心咒,我念叨來念叨去,感覺都要将清心咒念叨成清肺咒,也并不管用。”
黑無常被她弄得簡直是沒脾氣。
回過神來的夏安淺猛然想起了兩人之間的這個動作,似乎并不恰當。她低頭想要掙脫黑無常的手,誰知他卻不讓。
夏安淺擡眼,大概是她剛才情緒有些大起大落,如今冷靜了下來,身上不由自主生出了幾分懶洋洋的感覺,她聲音也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大人,放開。”
黑無常望着她有恃無恐的模樣,神色有些莞爾,手松開了,淡聲說道:“不知死活。”
夏安淺得了自由,幹脆趴在了上方榕樹的枝丫上,長發垂在空中,她神色若有所思,過了片刻,她忽然出聲:“大人,你能進入我的神識?”
黑無常別靠着身後的樹幹,“你又不是什麽大能,我能進入你的神識,很奇怪?”
這個倒是不奇怪,只是被人窺探神識的滋味任誰都不會願意。誰知道別人進入她的神識時,她在想些什麽呢?
“安淺,你還沒跟我說,你為什麽想要知道蘇子建的轉世。”
“這個很重要嗎?”
黑無常劍眉揚起,看向她的眼神似笑非笑,“重不重要都無所謂,但你總該要給我個理由,也好讓我知道是不是值得忙這一趟。”
夏安淺垂下雙眼,讓人看不清她眼中神色。過了片刻,她原本坐着的身體似乎是沒了力氣一般,她幹脆整個身體放軟了,躺在身後的樹枝上。她雙眼盯着上方,大榕樹長了幾百年,上面的枝葉密密麻麻,擋住了浩瀚星空。
她望着上方的樹葉,好似是覺得倦了一般緩緩閉上了眼睛。
“大人不都猜到了嗎?又何必來問?”
“不願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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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安淺眼睛沒有張開,得寸進尺:“不是不願意,但不想。”
不想跟不願意,有區別?
似乎并沒有。
黑無常認識夏安淺的時間并不長,只有十年。十年于凡人來說,是一段頗為漫長的日子,可對于仙鬼而言,十年不過彈指之間的事情。夏安淺是地縛靈,心中有執念,可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執念到底是什麽。他真想知道,倒是可以進入夏安淺的神識去看,但他可是堂堂冥府的黑無常大人,冥界大鬼小鬼都敬畏他,人間惡鬼對他也是聞風喪膽,怎會去做那缺德之事。
因此黑無常在一些事情裏,揪着了一些苗頭,可他也并不能确定夏安淺成為地縛靈的原因。最關鍵的,還是冥府所有的冊子當中,都沒有關于夏安淺生前死後的種種記載。閻君跟白無常說是天機不可洩露,他又實在是好奇。天機不能說,總可以心裏明白嘴上不說吧?
黑無常覺得自己手癢心癢,實在很想知道為什麽會有夏安淺這個獨特的存在。
黑無常背靠在身後的樹幹,手裏把玩着一根樹枝,語氣漫不經心,“蘇子建當皇商的那一世做了不少孽,因果循環,他在冥府中服了一百年的苦役後,已經再入輪回。這一世,他是一名獵戶的兒子。”
夏安淺眨了眨眼,“獵戶的兒子?”
黑無常點頭。
“他轉世的地方,離這兒遠嗎?”
黑無常瞥了夏安淺一眼,她的神色看似平靜無波,可聽她氣息,卻是已經有些紊亂了。黑無常神色不動,笑着說道:“不管遠不遠,都不在白水河。”
夏安淺“哦”了一聲,抿着唇,再度閉上了眼。
她那樣趴在上方的枝丫,清風拂過,她的幾縷頭發就朝黑無常那邊飄了過去。黑無常随手撩起一縷飄過來的發絲,柔軟的發絲纏着他的手指,竟然感覺也很不賴。
“安淺,為何一定要知道蘇子建的轉世,你想殺了他?”
夏安淺張開了眼睛,望着上方半晌,坐了起來。因為她的動作,那一縷被黑無常纏在指間的頭發扯了一下她的頭皮,她看向黑無常,“大人,您今夜已經是第二次這般無禮了。”
黑無常眉峰微揚,“你的頭發不聽話非要飄過來,我若是不這樣做,頭發可就要掃我的臉了,難道你希望我用鋼刀把你的頭發都割掉?”
夏安淺卻不管,強詞奪理道:“若是在人間,您先是像剛才那樣摸了我的臉,如今又這般用手指纏着我的頭發不放,那可是登徒子一般的行為,您可是得為此負責,要娶那姑娘為妻的。”
黑無常聞言,神情十分無辜地說道,“有這樣的事情?瞧我這萬把幾千年光顧着殺惡鬼,都不曉得原來人間竟有這樣的規矩。”
夏安淺提醒他:“那您如今知道了,可以放開我的頭發了。”
黑無常卻不放,“按照你這麽說來,上次你對我投懷送抱,是不是也得對我負責?”
夏安淺瞪向他。
黑無常望着她的模樣,嘴角噙笑,模樣雖然十分帥氣,可實在是透着幾分欠揍感,“小安淺,這可不能厚此薄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夏安淺本來有些生氣,聽到他這話,于是怒氣沖沖。正想要發作,卻對上了他那雙帶着戲谑之色的眸子。
她愣了下,随即笑了起來,也是,神仙也好,妖魔也好,要活那麽久,萬把千年的時間對他們來說也并不是多久。那麽長的歲月裏,要是他們還守着所謂人間的那些迂腐可笑禮法,那未免也活得太無趣了。
她到如今不過只活了兩百餘年,已經覺得有些無趣了。
夏安淺迎着鬼使大人的視線,嘴角微微揚起,然後緩緩地将身體依偎進了他的懷裏,也不再用您去稱呼他。
“大人,你希望我怎麽負責?陪你陰陽雙修?”
原本纏繞在黑無常指間的發絲散開了,他低頭看着十分柔順地依偎在他懷裏的夏安淺,問出了當初他看到她對聶鵬雲投懷送抱時就有的問題,“對你來說,這副修煉出來的形體,就是迷惑旁人的工具而已嗎?”
“這樣有什麽不對?大人也不也說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夏安淺有些意外黑無常居然沒有推開她,但他也并沒有任何回應。夏安淺手底下觸碰到的,是黑無常的胸膛,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她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一般,“原來大人也會有心跳。”
黑無常被她弄得有些無語:“既有形體,自然有心跳。”
夏安淺靠在黑無常的懷裏,目光有些失神。有的事情,好似前世今生全部都重疊在了一起,她也曾經這樣靠在一個人的懷裏,那人對她是小心翼翼的溫柔,就連觸碰,都似輕觸花瓣之上的露珠那般輕柔。
那一瞬間,她似乎聽見了心中花開的聲音。
她正恍惚着,就聽到黑無常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安淺,如果你重遇蘇子建,會怎麽做?”
她的眼底蒙上了一層紅,喃喃地失神說道:“我要殺了他。”
原本姿态十分親密的兩人距離拉開了,黑無常手握着夏安淺的肩膀,心中竟然有種她如此纖弱的感覺。但平時看似什麽都不經心的人,心中執念才是最深的。黑無常早知道夏安淺的執念跟蘇子建有關系,但他以為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和英俊潇灑的男子之間,不外乎是你愛我我愛你,大家一起愛得死去活來又作得死去活來之類的事情,卻沒想到她竟然是想要殺了蘇子建。
兩人距離一拉開,夏安淺才發現黑無常趁她剛才走神的時候套她的話,大怒:“你套我的話!”
黑無常居然點頭,“嗯,沒錯。”
夏安淺被他的回答一噎,想揍他,可揍不過。要找安風來幫忙,可安風剛才早就跟黑無常玩瘋了,将渾身的精力發洩完之後,睡覺去了。拳頭不夠人家硬,只好在嘴上逞強,“沒想到冥府的鬼使大人,竟然也會有這樣的無賴行徑。”
黑無常也沒惱,扔給夏安淺一個不鹹不淡的眼神,“安淺,是你自己走了神。”
夏安淺默了默,确實是她自己走神了才會被套出話來。過了片刻,她問:“蘇子建的轉世在什麽地方?”
“安淺,無端取人性命擾亂輪回,是要受刑的。你成為地縛靈,冥府對你本無約束之力,但你若是亂了輪回,最終可能會落下形神俱滅的下場,三思而後行。”
夏安淺油鹽不進,“大人答應了幫我查,如今卻要出爾反爾嗎?”
黑無常卻不受她言語相刺,徐聲說道:“安淺,修行不易,你既已有了形體,擺脫執念離開白水河,也是早晚的事情。你即便是找到了蘇子建的轉世又能如何?踏過忘川水,喝過孟婆湯,前世對他而言,什麽都不是。”
夏安淺的臉隐藏在樹葉的陰影之中,讓人看不清神色,她輕聲說道:“這些我都知道,還請大人坦白相告。”
該提醒的都提醒了,是放下執念還是非要找死,全看個人。來自冥府的鬼使大人,不像白無常那樣還會給人灌雞湯,希望旁人迷途知返。他砍殺惡鬼妖魔無數,不論是妖魔還是惡鬼,走上那一條路的時候大多數都清楚自己的下場,可還是前仆後繼,生怕他會閑得發慌一樣。
黑無常:“安淺,你我相識一場,希望日後我們不會兵刃相見。”
夏安淺淡淡地“嗯”了一聲。
“蘇子建,此生轉世廬州一戶姓甘的人家,父親是獵戶,家中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名哥哥。他這輩子頗有奇緣,但有善終。”
夏安淺一怔,心底閃過了一個名字。
然後,她聽到黑無常說——
“他這一世名叫甘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