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阿英(二十)

當夏安淺見到孫紫菡時,心中并沒有太多的觸動。

或許兩百多年前她還沒冤死, 在她對蘇子建曾經有一絲不該有的心動時, 她心中是會有感覺的。可是現在終究不是她還沒被誣陷是惡鬼纏身, 并被溺死在白水河之前。

夏安淺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那段她莫名其妙成為了孫紫菡的日子的, 但于她自己而言, 如果說她曾經享受過孫紫菡身份帶給她的一切,那麽到最後,她也并沒有虧欠過誰。

她本該是異世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 父母疼愛, 兄長呵護。如果沒有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孫紫菡, 她會在異世的文明中過完她的一生。

如果說她成為孫紫菡, 虧欠了誰, 那誰,又虧欠了她?

如今兩百年過去, 她面對孫紫菡時,面無表情, 冷眼看着對方。

轉世後的孫紫菡相貌跟前世并無太多區別, 長相清麗,大概是今世生在帝王家, 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清貴之氣渾然天成, 只是有着淡淡愁緒萦繞在眉間。

夏安淺:“你找我?”

孫紫菡輕輕點頭, “對。”

“為何事?”

“為蘇子建。”

夏安淺“哦”了一聲,然後語氣淡淡地說道:“聽說你如今已經有了夫婿,怎麽, 他對你這樣大張旗鼓地為前世的未婚夫而奔波,竟然也不生氣嗎?”

孫紫菡一愣,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她都從未和夏安淺接觸過。前世她是父母千嬌萬寵的掌上明珠,後來經歷了和蘇子建之時,悲痛欲絕,選擇從此沉睡不醒,可從未想過中途會出了纰漏,讓夏安淺到了她的身體。今生她貴為公主,衆星拱月,從來沒有人像此刻夏安淺這麽直接地跟她說話。

孫紫菡回過神來,看向夏安淺,忽然笑了,“你長得很好看。”

夏安淺:“……”

她沒想到自己是一個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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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紫菡此時已經緩步從半月形的門外踏了進來,她拎起裙角,正要拾階而上。紫衣男子擡手,“公主。”

孫紫菡卻并未在意對方意圖阻止的行為,一邊走一邊說道:“國師不必多慮,她既然會來找我,那便是也有事情想要問我的。我此番來,既是為解決前世的債,也早做了最壞的打算。”

兩百年前,當孫紫菡與蘇子建尚未訂親之時,她在那老夫人的後院見到一身錦衣的蘇子建,青年站在桃花之下,發如墨眉如畫,嘴角噙着一抹風流倜傥的笑意,與她說道:“姑娘我曾見過的。”

她吓得拔腿就跑,可驚吓之餘,心中狂跳。

後來父親為她定下婚約,她才得見蘇子建,原來此人便是那天她在老夫人後院所見的青年。青年年少有為,長相英俊。她初始惱他孟浪,可卻忍不住心中的悸動。表面上青年與她發乎情止乎禮,正式的見面不過兩到三次。

可青年也不知道是在哪兒學來的功夫,竟會深夜爬牆,潛入她的屋中。她初始大怒,可後來發現他并無惡意,說只是情不自禁,想去看看她。青年每次去看她,就真的是看她,并無任何不規矩之事。反而是她,每次與他相處過後,便沉淪多一分。直到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可那一切在一次青年到來了又走之後,就都幻滅了。青年大概是來得匆忙又走得急,不慎落下了信件。她一時好奇,沒忍住,便拆開了那封信件,信件上不過寥寥數語——

孫家姑娘已是手到擒來,看來子建要取得孫家家主的信任,奪得大權之日不遠矣。你我報仇雪恨之事,指日可待。

她看到信件,大為震驚。等到蘇子建再度來訪時,她掩着內心的彷徨無助,問他實情。蘇子建此時勢力在她父親的幫助之下,早已在龍城滲透。面對她的質問,終于沒有再戴上臉上那副溫柔體貼的面孔,看向她的目光中盡是寒意。

“我并非是蘇家親生兒子,我乃是二十年前,被你父親逼得家破人亡的一名茶商之後。”

蘇子建的父親,原是一名茶商。當年孫父還是個窮小子的時候,貧困潦倒,是蘇子建的父親見他可憐,将他帶在身邊。年輕的孫父初始之時,尚且感恩,可到後來,他愛上了自己後來的夫人。孫夫人本出身大家,她的父親斷然看不上一個管事的,孫父逼迫無奈之下,竟惡從膽邊生,他利用蘇子建生父對他的信任,掏空了茶商的家産。

“你的父親将我父親的家産騙完之後,抱得美人歸。這二十多年來,錦衣玉食,夫妻情深,還對外宣稱你孫家雖然搬遷至龍城二十年,可不論在哪兒,都是百年行善之家。說出這等話來,竟也不嫌惡心。他每天入睡之前,可曾想過當年我的父親被他逼迫得要前去投奔蘇家,可卻在投奔路上,遭遇山賊,全家幾十口人,唯獨我當時淘氣,趁着休息之時吵着奶娘帶我出去玩,才逃過一劫。我就被奶娘捂着嘴,躲在林中眼睜睜看着我的家人死于賊人的刀下。他們死不瞑目,這些年來,從來沒有一刻不在我的夢中出現,提醒我別忘了血海深仇。”

你來我往的綿綿情意之下,竟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如果那時的孫紫菡,是這一世的孫紫菡,或許便不會将這些事情放在眼裏。帝王家中,貴不可言,其中更多龌龊不堪之事。可她那時僅是從小被父母捧在手掌上的明珠,從未見識過人間無情,深愛的未婚夫竟是為複仇而來,她一時之間,手足無措,感覺世界已經崩塌。

“你若是想求死,也是可以的。但你也掂量一下,你一死,你的父母又該如何?”

蘇子建似乎也并不将她放在眼裏,也不怕她将事情告訴父母,揚長而去。

她當時在黑夜當中靜坐了一宿,才明白木已成舟,蘇子建之所以不在意她是否會将事情告訴父母,是因為他已經胸有成竹。

萬念俱焚之下,想到的僅僅是逃避。

她想,自己死了父母會難過,要是能一睡不醒就好了。她找遍了法子,後來聽說有高人懂法術,一旦在人的身上施咒,可使她陷入沉睡,直到壽終正寝之時鬼差來提魂。

所以,她找來了方士,為她施法。可萬萬沒想到,她是睡着了,可夏安淺卻以孫紫菡的身份活着。

她本來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可轉世之後,從懂事開始就噩夢連連。

夢中有一個長相清麗的女子十分安靜地看着她,可目中是掩不住的怨恨,有時候她還會夢到那個風流倜傥的青年,他上一刻在對着她笑,下一刻人頭就落地了。而站在青年身後的,就是眼前的這個夏安淺。

“我從小就被噩夢所纏,用盡辦法都無法驅除。直到三年前國師自請入宮,為我占蔔前世今生之事,說我有前世之事尚未兩清,才會如此。”

夏安淺立在院中,聽孫紫菡說完了一大堆話之後,才看向她,“哦,那你的國師,讓你恢複了前世的記憶?”

孫紫菡:“國師有通鬼神之能,可帶我在夢中回溯前世之事。”

夏安淺望着孫紫菡,忽然笑了起來。

孫紫菡愣住,“你笑什麽?”

夏安淺笑不可仰,她笑得幾乎有些喘不上氣來,“我笑你前世懦弱無能,愛上了又逃避,妄圖一睡不醒,不用面對深愛之人與父母之間的仇恨,卻弄巧成拙,将我變成了孫紫菡,替你活着。我被溺死在白水河,兩百年不能離開,而你轉世成為公主,噩夢纏身。世事竟然如此荒唐。”

她原以為蘇子建深愛孫紫菡,所以得知她是個冒牌貨之後,痛恨她霸占了未婚妻的身體,就找來天師誣陷她,說她先害死了孫紫菡,霸占她的身體。還說她由于本就不是身體上的魂魄,因此需要生吞人心維持身體的生氣,所以殺死身邊婢女。

她自己識人不清,少不更事,那時孫家家主卧病在床,孫家大局全靠蘇子建主持,她與蘇子建朝夕相處,心底也并不是沒有把持不住、怦然心動的時候。

如今聽孫紫菡一說,原來他早就識破她不是孫紫菡。

她當時在蘇子建面前所有的行為,都是基于這對未婚夫妻不過才見面三次這樣的印象,誰知他們竟然暗中往來了那麽久。

被人識破被人陷害,只怪她心思不夠缜密不夠謹慎,有眼無珠。被人綁起來,要被溺死在河水中之時,她心中也并未怨蘇子建對她無情,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他既然認清她并非是孫紫菡,那麽抱着要為自己未婚妻報仇雪恨的心情,也未嘗不能理解。

她只是怨恨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對方的冷血無情。為什麽不能問問前因後果?

難道成為孫紫菡,是她願意的嗎?

古人的想法如此荒唐,可現在一聽孫紫菡說起的那些前世之事,她更覺荒唐。

為複仇而來的蘇子建,從來就沒有深愛誰。不管是孫紫菡還是夏安淺,不過都是他要擊垮孫家的棋子。

黑無常說,孫紫菡到地府報到的時候,與生死簿上所記載的時間一致。

那麽,她心中那麽多的怨,那麽多的想不開,要找誰去解決?

蘇子建是無辜的?還是夏安淺是無辜的?到底誰對不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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