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封情書被崔浩漫不經心捏在手裏,旁邊幾個女生臉上都是戲谑的笑。
崔浩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念出情書上的話,表情嚴肅,不屑的笑意卻漸漸彌漫在那張尚算好看的臉上。女生們的嘴一張一合,說着極盡嘲諷的話,臉上的笑扭曲而誇張。
女孩兒卻什麽也聽不到。
目光往下,她看到那雙手青紫而枯瘦,像一層薄皮堪堪搭在骨頭上,血管都清晰可見,仿佛上了年紀老人的皮膚,沒有一絲少女的瑩潤光澤。
因為長久的疾病,她瘦如枯柴,精神萎靡。這樣的她,即便五官細看精致,站在女生堆裏,也絕對是最讓人厭惡的那個。
這樣的她,竟然敢給崔浩遞情書,真是讓人笑話。
似乎因為那些話太過刺耳,女孩兒下意識排斥,整個夢都充斥着絕望的寂靜,像一出默劇。
下一刻夢境支離破碎,鏡子中出現一張蒼白畏縮而陰郁的臉,蘇妙凝眸看向鏡子,喉頭一動,破口大罵:沒出息的東西,快放你姑奶奶回去!自己被人欺負氣死,倒想讓我留在這裏幫你出惡氣!
鏡子裏的臉再度變幻,明明五官沒變,卻像是換了一個人,氣質清明,神态嚣張,咬着牙根兒恨得不行。
想她也是天門派堂堂祖師奶奶,憋屈到這個地步,真是前所未有!
可惜那只是原主留下一縷執念,聽不懂她講話,她說完後,鏡子再次破碎,剛才女孩兒被人侮辱的畫面重現。
看這架勢,她不留下來是不行了。
蘇妙閉上眼,深呼了口氣:“罷了,我同意。”
剛凝聚好的畫面支離破碎,只不過這次夢境沒重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持續兩天的噩夢終于結束,蘇妙咬牙睜開眼,發現還是晚上,長久的昏睡使她眼前迷蒙一片,看不清周圍。
模糊中有個沉默的影子立在她床邊,身形瘦削挺拔,隐約熟悉。
蘇妙驀地一驚,伸出手去,入手卻空蕩蕩,什麽也沒抓到,仿佛剛才的身影只是她的幻覺。
她懊喪地抓了把自己的頭發,那時候師父一走了之,沒有再出現在她面前,千年後怕是早就已經化作一抔黃土,怎麽可能還活着?
真是魔怔了。
剛跟這具身體融合,精神不濟。昏沉睡過去,再次清醒,門外傳來隐隐約約說話聲。
“當初我就勸你,就這一個閨女指不住,還是個帶先天疾病的,你看看,出事兒了吧,當初再要個二胎,也不至于今後無依無靠的……”
“大姐!”趙傳芳皺了皺眉頭,到底忍不住開口,“妙妙還在病床上躺着呢,您說這話合适嗎……算了,醫院裏病氣兒重,您先回吧。”
趙傳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着她,“我說這話是不中聽,可也是為你着想啊,你怎麽也不為自己盤算盤算,早早地沒法生育……唉,算了,我跟你姐夫說了,讓永海養在你那兒,将來有個人給你們養老送終倒也是好的。”
“謝謝大姐好意了,我跟志強現在能動能幹的,犯不上想這些長遠,現下只望着多掙錢糊口,把這丫頭的病看好……”
“你怎麽就這麽死拗呢,前兒個把人送來時醫生就說了,活不過兩天啦……”
眼看趙傳芳油鹽不進的,趙傳秋有點上火。
蘇妙其人,身體差,學習差,脾氣差,要說優點,在她眼裏一條都沒有。用現在流行的那句話講,活着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
可偏生蘇家老二膝下只有這麽一個獨女,要是離了世,将來家裏那套房子就空下了。
她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外面上學,眼看着過兩年要畢業結婚了,把他們兩口子急得焦頭爛額,等将來二兒子成家的時候,家底兒早就空了。
要是能把永海過繼到傳芳家……
守着這麽一個不成才沒希望的閨女,反倒是給自己找罪受,她提出這個建議,對傳芳夫妻來說,也是一個解脫。
永海已經十四五了,說是過繼,到時候心還能不偏着自己?
趙傳秋算盤打得妙,全當病房裏蘇妙是空氣,準備使出渾身解數說服趙傳芳,“養老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要不你再回去跟志強合計合計……”
兩人推門進去。
床上的女孩兒五官精致,臉是巴掌大小,睫毛濃密如刷子,小巧可愛的鼻子下面,唇峰微微上翹,勾勒出可愛的弧度。只是由于先天心髒病的影響,那張臉此刻顯出不正常的灰白色,唇瓣也是青紫的。
可能是因為昏迷,平日的畏縮陰郁沒了,安安靜靜躺着,倒讓人心疼。
趙傳芳歪頭看着自家閨女,全當大姐說話耳旁風。看着看着,心酸起來,十七歲的女孩兒,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怎麽就她家丫頭命這麽不好,得在病床上斷送自己一輩子。
趙傳秋還在喋喋不休,窗戶透過陽光,被罩床褥白得刺目,趙傳芳眼眶泛紅,忽然瞥見病床上自家閨女皺了皺眉。
再然後,她睜開了眼睛,一雙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天花板放了會兒空,忽然迸發出懾人的神采。她轉頭看向趙傳芳,嗓音幹啞地開口:“媽。”
“诶!”
趙傳芳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應了聲手忙腳亂地給她遞水,“你這丫頭,一聲不吭就倒下去了,一點不怕我和你爸擔心!”
趙傳秋在旁邊拍了拍胸口,“幸虧你是醒了,要不然咱家人得吓死,看看你媽,急成什麽樣了?你這閨女就是不讓人省心!”
“命數是老天爺定下的,哪容得我讓人省不省心。”蘇妙笑眯眯的,看她時眼裏卻不帶一絲光亮,“大姨最近小心,嚴家有災禍,應在二弟身上。平日裏他逃課打架一樣沒落,毀了自己倒罷,給您全家招來禍事,那就罪過了。”
她可沒胡說,趙傳秋眼下發黑,眼肚幹癟,顯然是子女宮出了問題。嚴永江遠在他鄉讀書,嚴永海又是個那樣的德性,想也不想就知道問題出在哪兒。
“這孩子怎麽說話的!”趙傳秋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料想她是聽見了剛才的話,故意編了一套說辭膈應自己,“我讓永海養在你家,還不是為了你爸媽好,你這丫頭片子竟然半點不饒人了,說的這都是什麽混賬話!”
蘇妙懶得跟她鬼扯,一手扶上腦仁兒,皺着眉頭喊了句:“媽,我頭疼!”
醫生說過蘇妙活不過兩天,自打剛才她醒了,趙傳芳就一直處于精神緊繃狀态,聞言臉立馬黑了,沖着趙傳秋臉色不大好道:“孩子也醒了,正是需要清淨的時候,這裏就不勞煩您了,請回吧!”
趙傳芳脾氣好,見人總是先露三分笑,這麽沖着她冷臉,還是頭一遭。
趙傳秋氣得呸了一聲:“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罵完黑着臉拎包騰騰騰出了門,臨離開還把門砰地一下帶上了。
震得床板都抖了抖。
蘇妙沒忍住噗嗤笑出來,趙傳芳只當閨女回光返照,眼淚刷的流下來。
事實上,蘇妙還是蘇妙,只不過不是原來的那個蘇妙了。
她上輩子是個天分極高的風水師,開了宗立了派,人間帝王,山林野夫,擁簇者不知凡幾,怕是太上皇都沒她風光。
可人到底是人,再神通廣大,也沒有神仙長生不老的本事。算命者最忌洩露天機,怕犯了五弊三缺遭報應,偏偏她創下這麽大門派,少不了犯忌,瞎了只眼,腿也斷了一條。
十八歲那年師父沒留一句話,遠走他鄉把她抛下。蘇妙記仇,創下天門派,讓自己的名字響徹華夏大地,就為讓他聽見。
可她心氣兒高,忍受不了他有一天回來,看見的只是自己殘破身體,于是最風光的時候閉了關,尋盡天材地寶,苦心鑽研術法,以期從老天爺手裏把自己完完整整補回來。
風水的研究,是一個玄妙的過程,那些從各地尋來的,但凡露出一角都足以讓世間動蕩的寶物,被她布成了陣。她坐在陣眼,精神力捋着寶物間的元氣,将它們引成細流,順着最精準的脈絡串聯,銜接,日複一日,幾十年的努力下,凡人肉眼不可見的元氣,竟被漸漸地泛出了白光,在她身周形成了一個陣盤。
蘇妙想了一萬次這東西會給自己帶來的益處,也沒想到,最後一根弦搭上的時候,突然而來的一股吸力帶着無法抗拒的力量裹挾着她的三魂七魄,來到了這裏。
千年後一個跟她同名少女剛剛泛涼的身體裏。
千年後啊……玄學凋敝,世家不存,半仙都能熬死,她就沒聽說過誰能活這麽久。
真是造化弄人。
蘇妙看了眼窗外世界,目光沉沉。
來到這裏已經好幾天了,原主的記憶如數灌進了她的腦子裏,以至于躺在病床上半昏半醒的時候,連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個蘇妙。
不過睜開眼的一瞬間,她感受到了原主遺留下來強烈的願景——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的生活,她的思想,都已經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為了她的那些不甘和憧憬,為了她的父母,好好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