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晌午時候,趙桐生吃了午飯,曬着暖暖的日頭,嘴裏哼着鄉間小調,一步三晃的往自家地頭走去。

中午,他喝了二兩高粱,古銅色的臉上泛着些紅暈。

微醺的醉意之下,趙桐生的心情是愉快的,甚至有些飄飄然。昨兒他敲打了趙三旺一番,今日不用說,那小子必定乖乖的去給他種地了。易家兄弟他拿捏不住,一個三老鼠還不是手到擒來?

當裏正就是好啊,手裏有權就是好,不花錢不賣力,自有人給白幹活,還有漂亮寡婦□□覺。這日子惬意的,真是連神仙老兒都要羨慕。

趙桐生只覺得全身飄飄然,得意洋洋的走到了地頭。

然而到了地方,他的酒頓時醒了一半,地還是那塊地,荒草橫生,一點兒開墾過的意思也沒有。四下張望了一番,也并沒看見趙三旺的影子。

趙桐生傻呆的站着,停了半日忽然回過神來,一咬牙:“這個狗東西,竟然敢給老子耍奸!”古銅色的四方臉頓時沉了下來,他一跺腳,大步朝易家的田地走去。

一路走到易家地頭,果然見易家兄弟兩個帶着幾個雇工,坐在一株大槐樹底下吃飯。趙三旺,也夾在那些人裏。

趙桐生走上前去,只見這些人手裏都捧着一大碗手擀面,面裏的澆頭是青椒肉丁。

趙三旺一見他過來,縮了縮脖子,臉上露出些畏懼的神色。他還是怕趙桐生的,畢竟趙桐生是裏正,自己又被他拿捏了幾年,就算有易峋罩着,這餘威卻依然在。

趙桐生哼哼着:“喲呵,都吃着呢。”

易嶟見他過來,就想起來,易峋卻一把拉住了他。

易峋淡淡說道:“桐生叔這會兒過來,可吃過飯了?沒有,就一道吃?”

趙桐生卻說道:“吃飯?老子都叫你們給氣飽了!”說着,上前一腳就把盛飯菜的木桶給踢倒了。

好在,那木桶裏只剩了些面湯,并沒有面條灑出來。

秦春嬌和董香兒也在,董香兒頓時炸了毛,張口罵道:“老雜毛,你發什麽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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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幫工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認作是來找茬的,都站了起來,紛紛質問。

“你這漢子,這是做啥?!我們吃着飯,你把木桶踢倒了,燙了人怎麽辦?!”

“你是什麽人,想打架不成?!”

有兩個性子燥的,索性撸起了袖子。

鄉下人有這個脾氣,愛抱團。雖說他們只是來易家打短工的,但人欺負到了臉上,就不能幹看着。

趙桐生一半憑着酒勁兒一半憑着氣勁兒,踢翻了易家盛飯的木桶,見了這個架勢,頓時吓醒了,往後退了兩步,說道:“你們想幹什麽?我告訴你們,傷人害命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其中有人認出他是本方裏正,便小聲說了出來:“這人是下河村的裏正。”

那些雇工,頓時都有些萎了。

俗話說,民不與官鬥。這裏正不是什麽正經官員,但他通着朝廷,哪村子的裏正和城裏那些衙門沒些往來?平常,如果不是欺負的狠了,誰也不肯和裏正撕破臉皮。這也便是那些裏正、村長、族長、鄉賢橫行鄉裏的一大原因。

趙桐生見這些人怕了,又得意起來,說道:“這就是了,沒你們啥事兒,別瞎往前湊。”

秦春嬌冷眼看了半日,說道:“桐生叔,什麽事發這麽大的脾氣?我和三姐辛辛苦苦煮的面,你這一腳全給糟蹋了。咱們鄉下人,地裏刨食的辛苦,這樣踐踏糧食,不怕遭雷劈麽?”

趙桐生鼻子裏哼了一聲:“我不和你這個丫頭片子說話,男人的事,哪有你們女人插嘴的份兒!”

易峋這方開口:“她是我媳婦,我們家的事,她當然能說話。”說着,他放下了碗起身,走到趙桐生跟前,又問道:“不知道我們哪裏得罪了桐生叔,勞您大駕的來興師問罪?”

趙桐生被易峋那高大的身影罩住,整個人縮了一圈。他看着易峋那波瀾不起的臉,卻想起那天在山上,劉二牛挨痛揍的情形,自己這副身子板,只怕挨不了他三圈。

俗話說,酒壯熊人膽。趙桐生是個熊人,酒醒了,這膽兒也沒了。

他幹咽了一下唾沫,不敢再看易峋,目光嗖的一下釘在趙三旺身上,便指着他說道:“我是來找那小子的!他竟敢給老子耍賴,昨兒說好了今兒去給我幹活的,竟然沒來!春耕不等人,讓他這樣耽擱着,我家這一年的收成豈不完了!”

那些雇工們聽着,落在趙三旺身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的意思。

雖說沒有白紙黑字的字據,但就因如此,鄉間格外看重口頭的承諾,一個唾沫一個釘兒。誰要是言而無信,那可要吃人看不起,被人戳脊梁骨。

他們只當這趙三旺是吃着碗裏瞧着鍋裏,既在易家打短工,又答應了別人家的活,想掙雙份的錢。

趙三旺縮了縮脖子,不敢應聲。

易峋說道:“桐生叔,你說話也要有個實。我是一早就雇了三旺,他既然答應了來我家幹活,又怎會要去你家種地?你什麽時候叫他去的?他答應了你什麽?”

趙桐生支支吾吾,他怎麽好說是昨天他軟硬兼施,硬逼着趙三旺答應的?然而他是裏正,這個臉可不能丢,情急之下指着趙三旺喝道:“你去問那小子!這小子是村裏有名的滑頭搗鬼,偷奸耍滑的,兩頭答應也是有的事兒!”

趙桐生是吃定了趙三旺怕他,必定要把這盆髒水接過去倒在自己頭上。

誰知,趙三旺忽然揚起了頭,走上前來,說道:“叔,昨兒中午,我去解手,你突然來喊我,叫我給你種地。我說了已經答應了大哥沒有空閑,你也不管,硬把活塞給我就走了。其實,我沒有答應你。”說着,他停了停,索性竹筒倒豆子:“叔,這幾年你用着我,春天給你種地,秋天替你收割,除了一天倆窩頭,再沒給我個幾個工錢。我早早沒了爹娘,這些年多承您的照顧,沒有餓死。但從今往後,我不能再給你幹活了。大哥說得對,我大了得存錢置辦家業了,往後我還想娶媳婦養家呢。”

趙桐生愣在了當場,他壓根沒想到這個在自己面前從來只會唯唯諾諾、俯首聽命的三老鼠,竟然敢當面頂撞他。

衆人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人仗着自己是裏正,就欺壓孤兒,讓人白給他幹活,還連幹了幾年!

趙桐生這幹法,算是犯了衆怒。

當下,就有人說起了風涼話:“合着,老哥是想借驢拉磨白使喚啊!人家早早沒了爹娘,就這樣欺負人。”

“裏正的官威就這麽大,城裏縣衙的大老爺,用人還沒有說不給工錢白用的。”

“都是一個村子的,何必做事這麽絕!”

趙桐生被人擠兌着,一張臉青一陣紅一陣。他氣急敗壞之下,擡手就想打趙三旺,嘴裏還罵道:“你這個兔崽子,也敢來和老子作對!”

趙三旺縮了脖子,卻不敢躲閃。

趙桐生的手擡起了就再沒放下去,他的胳臂被易峋牢牢握住了。

他掙了幾掙,都沒能從易峋手裏把胳臂拽出來,臉頓時漲的通紅。他想起來劉二牛的慘狀,連說話的聲音都打起了哆嗦:“峋子,你、你想幹啥?!我是裏正,我可是你叔,你可不能亂來!”

易峋将手一放,淡淡說道:“這話,該是我對桐生叔說才對。一個村子的,三旺還是你的侄兒,替你幹了這些年的活,沒功勞總有苦勞,什麽事不能好好說,一定要動手?”

趙桐生跌了個踉跄,好容易站穩了腳跟,聽了這話,又羞又氣,喝道:“他是我侄兒,我當叔的用他幹活咋啦?!我教訓自己侄兒又咋啦?!”

易峋一字一句道:“如果他真的犯了錯,你當叔的教訓他當然是情理之中。但他現下是我兄弟,如果有誰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想欺負他,那得先來問問我。”

趙桐生氣不可遏,但看看在場的衆人,一幫青年漢子,各個一臉不善的樣子,也不敢再找趙三旺的晦氣。他一跺腳,回身走了。

趙三旺看着趙桐生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之前他對趙桐生是又怕又敬,心底裏其實也明白他是在欺負自己,但就是自己騙着自己,說趙桐生是自己的遠房叔叔,總不會害自己。他為趙桐生說話,巴結趙家的每個人,替他們幹了那麽多的活,到頭來落了點啥?

他擦了擦眼睛,全不後悔跟趙桐生翻臉。

易峋說自己是他的兄弟,他有兄弟了,往後他有兩個哥哥,還有一個嫂子。他不再是沒人管的孤兒,也沒人再敢随便欺負他了。

攆走了趙桐生,易峋拍了拍趙三旺的肩膀:“歇會兒,待會兒還要下地。”

趙三旺抹了把臉,破涕為笑:“好!”

趙桐生一路回到家中,進裏屋時,一腳把門踹開了。

趙太太正盤膝坐在炕上做針線,吓了一跳,張口斥道:“幹啥,想把人唬死!”趙秀茹也在一邊,嬌嗔道:“爹這樣進來,我還當家裏來賊了呢。”

趙桐生正憋了一肚子火,看也不看趙秀茹,張口罵道:“滾!”

趙秀茹還從沒被她爹這樣罵過,跺着腳跑了出去,院子裏傳來她的哭聲。

趙太太丢了針線,瞪着他:“趙桐生,你發啥瘋?!誰又惹着你了?!誰惹着你,你找誰去,回來拿自家閨女撒火,真是個窩囊點心!”

趙桐生敢罵女兒,卻不敢惹趙太太,只得耐着性子,一五一十的把趙三旺的事說了,又咬牙切齒道:“易峋這王八羔子,總跟老子過不去!趙三旺這陰溝裏的臭老鼠,也敢和老子作對!”

趙太太卻皺了眉頭,說道:“我之前就說,你對那孩子好些,該給的工錢就給。你可倒好,非要勒掯人家,一連白用幾年,擱誰誰不生氣?!如今可好,人家不給你幹了,你還惱?得虧有餘大了,不然人還不得罵你生兒子沒屁眼!”

趙秀茹也趴在窗戶上,喊了一聲:“爹,你虧良心!”

趙桐生氣急敗壞,罵了一句:“滾遠點兒,吃裏扒外的東西!”趙秀茹便跑遠了。

趙太太瞅了他一眼,斥道:“你有邪火別處撒去,別在家裏撒野!老娘可不耐煩聽你放屁!”

趙有餘這時候已經去京裏讀書了,家中只有趙太太母女兩個。趙桐生見沒人說話,便又出了家門,直奔林家而去。

林嬸兒正在家裏收拾竈臺,不防趙桐生忽然闖了進來。她吓了一跳,本想說些什麽,但見趙桐生鐵青着臉,只好都憋了回去,陪着小心上前給他倒了碗茶。

趙桐生正在火頭上,端起茶碗就喝,就被燙了嘴,随手一揚,潑了林嬸兒滿頭滿臉,大罵道:“你想燙死老子?!”

林嬸兒如今在趙桐生面前,其實就跟外宅差不多。趙桐生心情好時,跟她說笑哄着她,他心情不好,林嬸兒便只有唯唯諾諾伺候的份了。

當下,林嬸兒也只敢忍氣吞聲,小心翼翼的問道:“這是咋的了?”

趙桐生也不理林嬸兒,原地轉着圈子,好半晌才将那件事講了,又罵道:“易家的狗崽子,竟敢害老子丢了個勞力!”

林嬸兒心裏雖有些不齒趙桐生的作為,嘴上還是寬慰了他一番,又說道:“你也消消氣,我瞧着易家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趙桐生乜斜着眼睛,問道:“你咋知道?”

林嬸兒笑道:“你忘了劉二牛的事了?我瞧着,他差不多也能下地了。”

趙桐生頓時恍然大悟,說道:“你果然說了?”

林嬸兒騷媚一笑,說道:“我辦事,你還不放心?”趙桐生倒還真有些不放心,追問道:“可別叫那劉二牛把我供出來!”林嬸兒捶了他一下:“把你的心踏實放肚裏,我壓根就沒直說!咋整,都是他劉二牛自己的主意。”

趙桐生這才心懷暢快起來,摟着林嬸兒親了個嘴:“你可真是我的貼心人兒!”

當天晚上,秦春嬌便把想了一整天的心事,告訴了易峋。

易峋看着她,雙目炯炯,張口說道:“我不同意。”

這一言,落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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