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境
喬月曦已經很久沒做過夢了, 但是住在溫泉館的這一夜,她竟破天荒地夢到了上輩子的事。
而且還是她沒來得及經歷的、在她死後的故事。
她仿佛開了上帝視角, 于夢境中游蕩在西城的各個角落, 最後停在了第一中心醫院的病房外。
隔着一道冰冷的門板,韓忱仍躺在裏面昏迷不醒, 而葉闌就站在走廊裏, 與不遠處的段雪烨沉默相對。
“段少爺怎麽想起回國了?”葉闌終是先行開口,一向熱情随和的酒吧老板, 此刻的語氣聽上去,竟也多了幾分諷刺不屑的意味, “真難得, 不知到底是回來探望未死之人, 還是回來悼念将死之人呢?”
段雪烨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他無言良久,轉而看向病房裏的韓忱。
“這段時間, 辛苦葉老板代為照料韓先生了。”
“你是在以什麽立場說這種話?”葉闌冷哼一聲,“這是你們段家造的孽, 你要是還存有半點良心,最好這輩子都別讓韓忱再見到你。”
段雪烨垂眸,驕傲如他, 此刻面對葉闌的指責,姿态低到了塵埃裏。
他輕聲回答:“韓先生畢竟是喬喬的哥哥,我想盡己所能做些什麽。”
葉闌牙關緊咬,驀然惡狠狠地提高了音量:“你看新聞了嗎?月曦已經死了, 她是獨自開車沖下高架橋自殺的,是被你們段家給逼死的!你現在居然還有臉來見她的哥哥,你覺得她在天有靈會領情嗎?滾!”
這一聲“滾”幾乎喊到破音,惹得路過的醫生病人紛紛側目而視,段雪烨的神色異常沉靜,他迎視着葉闌通紅的眼睛,最終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朝着來時路走去。
他走出醫院大門,立在夕陽的餘晖裏,給齊南楓打了個電話。
半個小時後,兩人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小餐館裏碰面了。
齊南楓一襲黑衣,風塵仆仆趕來,面色嚴肅地坐在了他對面。
“為什麽非得選在這麽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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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安靜。”段雪烨往他杯中斟酒,語氣淡然,“而且喬喬生前也很喜歡吃這家的菜。”
齊南楓一時沉默。
他許久才勉強斟酌好言辭,澀然開口:“逝者已逝,你要節哀,保重好自己。”
“節哀這種話,都是生者圖個心安罷了,我從來不信。”段雪烨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無意冒犯,但是南楓,如果換作尹華珞,你會輕易節哀嗎?”
齊南楓一愣,随即眼神漸冷:“不會,我會不惜代價報複傷害她的人。”
“是的,所以我也不會。”
“……可你是段家的人。”
喬月曦是怎麽死的,大家心知肚明,這是不能公開,卻昭然若揭的秘密。
喬月曦因段家而死,段雪烨要替她讨回公道,就意味着要與段家為敵。
如何記恨,如何釋懷。
段雪烨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他那雙修長的眼睛藏在金絲鏡片之後,仿佛深潭冷水,無波無瀾,歸于沉寂。
他說:“早在段正軒騙我離開西城的那一刻起,他就該想到了要經受的後果。”
齊南楓謹慎擡眸:“你爸騙了你?難道你當時突然出國是因為……”
“是因為一件往事,關于喬家的往事。”修長手指于杯沿緩緩收攏,段雪烨的聲音低沉下去,“段正軒造的孽不敢讓世人知道,但是被我發現了,他承諾我,只要我牢牢守住這個秘密,并出國深造一年回來替他打理公司,他就永遠不對喬喬動手。”
“他用喬月曦的性命威脅你?”
段雪烨不語,算作默認。
齊南楓用力一拳錘在桌面:“可他最後也沒兌現承諾!我派人打聽過了,當時喬月曦是駕駛着車輛與你家保镖的布加迪跑車猛烈相撞,雙雙墜落高架橋,可見她已經被逼到了什麽程度。”
以喬月曦豪爽樂觀的性子,若非被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她絕不致走上絕路。
段正軒從來就沒準備要放過喬月曦,他支走段雪烨的目的,就是要讓喬月曦無所依仗,同時也讓她為了當年的秘密永久陪葬。
他明知喬月曦對段雪烨有多麽重要,卻還是像當初毀了傅柔一樣,毀了段雪烨的唯一希望。
他多狠啊。
“我都明白。”段雪烨似是極輕地嘆了口氣,“不過也無所謂了,來,喝酒。”
齊南楓不懂段雪烨這句“無所謂了”是什麽含義,他不好多問,只能依着段雪烨的意思,陪對方喝了整整三個小時。
月至中天。
段雪烨起身結賬,和齊南楓一起朝餐館外面走去,臨別時,他很平靜地緊緊抱了一下齊南楓。
“多謝你将喬喬的事情告知我。”他低聲道,“以後或許不能經常見面了,你和尤昱都要各自珍重。”
“自家兄弟,不必講這種見外的話。”
段雪烨笑了一笑,他站在原地,目送齊南楓身影遠去,久久未再挪動一步。
他終于朝着與齊南楓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轉身的瞬間,一滴眼淚無聲淌落他的臉頰,很快就消失在了透骨寒冷的夜風裏。
“喬喬,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還沒有祝我生日快樂。”他輕聲自語着,“我知道,你一定恨我,你應該恨我。”
“不過你放心,我會給自己犯下的錯誤做個了結,而且……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
他驀然擡起頭來,迎着黯淡的路燈燈光,望向虛無的前方。
透過那雙萬念俱灰的淚眼,喬月曦覺得,他看見了自己。
夢醒了。
原來上輩子的段雪烨,也得知了喬父和韓母車禍身亡的真相,一面是段家,一面是喬月曦,他陷入了兩難局面。
他那時尚沒有足夠的能力與段正軒抗衡,他本以為遵循段正軒的安排,就能保喬月曦平安無虞,一切就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卻沒想到自己的離開,才是将喬月曦推入深淵的關鍵一步。
這不能怪他,真的不能怪他。
是造化弄人罷了。
喬月曦從睡夢中猛地睜開眼睛,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她摸索着想要打開床頭燈,誰知黑暗中一不小心,頓時将那盞水晶臺燈碰倒在地,燈罩摔了個粉碎,發出清脆響聲。
約莫一分鐘後,她聽到有人敲響了房門,随即外面傳來段雪烨的聲音。
“喬喬,沒事吧?”
她愣了一下,猶豫許久才下床開門。
門開了,面前出現了段雪烨的身影,他睡衣的扣子系得整整齊齊,手裏還端着一杯沒喝完的咖啡,顯然是整夜沒睡,始終在隔壁守着她,剛才一聽到動靜就趕過來了。
他随手打開了走廊的燈,借燈光看清了她通紅含淚的眼睛,不禁關切蹙眉:“怎麽了?做噩夢了?”
“大概吧。”喬月曦垂眸,含糊不清地回答,“大概算是噩夢。”
“介意對我講一講麽?”
她看着他,唇角微抿:“是關于你的。”
“……關于我?”
“嗯。”
“那你就更應該講給我聽了。”
喬月曦嘆息一聲:“但我醒來就忘記了,記不得了。”
她選擇了對他隐瞞,畢竟前世今生這種事,任憑誰聽了都難免覺得荒唐離奇,沒必要給他徒增困擾。
段雪烨目光下移,發現她沒穿拖鞋,是光着腳來給自己開門的,他随手放下咖啡杯,二話不說直接将她打橫抱起,大步流星朝床邊走去。
喬月曦登時尴尬:“喂,我好像沒邀請你進屋吧?”
“我又沒準備留宿,你緊張什麽?”
“……”
“更何況……”段雪烨的語調不緊不慢,偏又理所當然,“咱倆也不是第一天共處一室了,你到現在還沒習慣?”
這混蛋外表斯文高貴,其實骨子裏比誰都無賴。
喬月曦擺出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模樣,盤着腿坐在床上,将視線投向窗外:“我沒什麽事兒,就是剛剛把臺燈燈罩摔碎了,對不起啊。”
“沒關系,明早我叫人來收拾,你睡你的。”
“……你在這我還能睡得着嗎?”
段雪烨很有耐心地回答:“我怕你又做噩夢,也怕你黑燈瞎火的,不小心踩着燈罩碎片。”
“我不會,我幹不出那種蠢事。”
“那我也不能冒險。”
話說到這份兒上,就證明他今夜不可能再回自己房間了,喬月曦縱然被他氣得牙癢癢,卻也無計可施。
然而……
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留在這裏,倒也讓她感覺安心。
不知為何,她在此刻想起了夢裏段雪烨那雙寂暗的、徹底失去光芒的眼睛,笑與淚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她突然有些難過,她暗暗自責剛才的夢境為什麽會戛然而止,為什麽自己沒有來得及看到後面發生的事情。
——我會給自己犯下的錯誤做個了結。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
她太了解段雪烨了,他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就意味着心裏早已做好了決定。
就憑他那麽偏執的個性,上輩子究竟做了些什麽呢?
總之她那時已經死了,不論他做了什麽,身邊都再沒有能攔得住他的人。
他曾說她是他的藥,是世間獨一無二的良藥。
可他的藥,終是随風而散了。
“段雪烨。”
段雪烨柔聲應着:“在呢。”
“你也睡吧,我勻你半張床。”
其實喬月曦知道,沒有自己的日子,他也很少能真正睡一個好覺。記憶太沉重,一閉眼往事就如潮水般襲來,那樣的寂寞和恐懼,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住的。
這些年,他真的已經足夠堅強了。
所以,何必再去苛求他什麽呢?
她試探性地伸出手去,恰好觸碰到段雪烨的指尖,段雪烨毫不遲疑與她十指相扣,語聲含笑。
“好啊,多謝喬小姐肯收留我。”
他靠近前來,極其溫柔又虔誠地吻在她額頭。
長夜漫漫,有人陪伴就值得感恩。
作者有話要說: 月姐心軟了,少爺的追妻路即将步入坦途,我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