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Phase.01
(1)
男子很困擾。
總之就是很困擾。
他看着書類文件,吸了口煙,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身體,凝視着貼在牆上的數字,用手指捏了捏眉間,又坐下了,像只垂死的牛一樣發出“嗯—”的呻吟,繼而又瞪着那些文件。
沒有意義的幾何學圖案在眼前若隐若現。
“這可真是…沒辦法啊…”
向後梳理地正好的黑發,穿舊了的白色大衣,邊緣破了的涼鞋,脖子上戴着聽診器,眼睛下面有着黑色的陰影。
這個男子怎麽看都是個醫生。
順便再要補充一句的話,就是這裏是在雜亂的郊區的診療所裏。聽診器、病例、書架上還放着專業書。桌子前面的牆壁上放着用來觀察挂着的X光片的燈箱。
完全看上去就是名醫生的男人,就在這麽一間完全看上去就是醫生診斷室的房間裏。
但是他并不是醫生,這裏也不是醫院。
這是世界上離醫院最遠的地方。
“走私槍的繳納期限已經過了兩周了。這樣下去的話沒有多久,所有的部下就将面臨用廚房小刀和敵人戰鬥的窘境了。還不止是這樣。引起市警出動的案件這個月就已經發生了三起了,基層幹部開始無法完全控制了。”
男人看着文件堆這麽說着。
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做,森鷗外。
他是強大的非合法組織——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同時也是一個在一年前才成為首領的新人指導者。
“保護貿易協議的解除,與其他組織之間的戰争激化,地盤的縮小,真是困擾啊……成為首領一年以來問題就堆得像山一樣,站在組織的頂端居然是這麽的不容易…難不成是我不适合做一個首領?你怎麽看,太宰?我的話你有在聽嗎?”
“在聽又沒在聽。”
“到底是聽還是沒聽?”
回答了森鷗外的問題的人是坐在一旁的醫療用凳子上的少年。
少年頂着一頭黑色的蓬亂的頭發,額頭上包着白色的繃帶,身上披着一件過大的西裝服,身形卻很瘦小。
太宰治——年齡是,十五歲。
“因為森先生的話一直都太無聊了!”太宰一邊把玩着醫療用藥品的瓶子一邊說道。“最近一直像念經一樣。錢也沒有,情報也沒有,部下的信任也沒有。這種事情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嗎。”
“話是這麽說…”森困擾地撓了撓頭,突然說道,“話說回來,太宰,你為什麽要把應該放在藥品庫裏的高血壓藥和低血壓藥混起來呢?”
“诶?如果混起來喝的話感覺會有什麽很厲害的事情發生,這樣的話就能輕松地死了。”
“不會死的!”森把藥瓶搶了過來。“真是的,到底是怎麽把藥品庫的鎖打開的…”
“不要嘛不要嘛!我想死!”太宰揮舞着雙手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太沒意思了所以我就是想死!想盡可能輕松地、簡單地死!森先生快想點法!”
“你要是老實地當個乖孩子的話,我就教你那裏面的藥品的調劑方法。”
“騙人!先這樣說了然後就肆意使喚我,讓我有了一年前那麽痛苦的回憶,結果也不是沒告訴我!要這樣的話我就背叛你去追随敵對組織了!”
“你是好孩子,不許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要是背叛了我的話就沒法輕松地死了喲。”森只能苦笑着說。
“啊啊…真是無聊啊。這個世界為什麽會這麽無聊啊。”
太宰來回晃動着伸長的細腿說道。
太宰并不是森的部下,甚至連黑手黨都不是,更不要說是私生子、撿來的孤兒、或是醫生助手什麽的了。沒有任何語言能夠用來正确的表述太宰和森的關系。
硬是要用一個詞來盡可能地描述事實的話——是命運共同體。
“本來呀,太宰。”森嘆了口氣說,“在我從先代那裏繼承首領的位置的時候,你是在場的唯一一個人,也就是說是先代的遺言的見證者。要是讓你這麽簡單就死了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兩人成為命運共同體是在一年前。當時是首領的專屬醫生的森,和當時只是個被人擡進來的自殺未遂患者的太宰合謀,實行了某個秘密作戰。
港口黑手黨先代首領的暗殺。
然後就是,遺言的僞造。
“你的期望落空了呢。”
太宰用清晰到不可思議的聲音說道。
“你是說什麽?”
“明明一個自殺未遂的患者是作為共犯來說非常好的人選,但是過了一年了,就如同現在這般,我還活着。因此你心中的不安的種子還沒有消失。”
一瞬間,森感受到一種在自己的內髒上強壓上冰冷的冰塊的感覺。
“…你在說什麽呢?”
“你明明懂的。不安的種子,就是指對于暗殺的事情有沒有洩露的不安。”
太宰的表情依舊沒變,讓人無法看穿他的內心。宛如冰點以下的湖面的平靜。
“期望落空是指的什麽意思呢?”森像是斥責一般地皺了皺眉。“我的期望才沒有落空。在一年前,你和我兩個人,不是非常完美地實行了作戰計劃嗎?雖說實在有夠受的,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作戰還沒有結束。”太宰冷着眼說,“作戰指的是,暗殺,以及封住所有與遺言僞造有關聯的人的口,在這之後才算是完成。是這樣吧?”
森的內心情緒激烈地起伏着。
“…你…”
少年的視線靜靜地貫穿着森,就像是透視人體的醫療機器一般。
“關于那一點,我作為共犯的話是非常的适合的。因為誰都不會懷疑,哪怕在憑借着我的證言讓你當上下任首領之後——我就動機不明地自殺了。”
短暫的時間裏,醫生和少年沉默着相互交換了視線,仿佛死神和獄卒正互相瞪視對方的瘴氣充斥着整個房間。
森的腦中,已經不知道出現了幾次的詞像警報一般回響了起來。
計算錯誤。
你打錯算盤了。
算錯了最适合的方法。
不應該将這個孩子選作共犯的。
無法探知到太宰的內心。他偶爾讓你看見他那如惡夢般的敏銳的思考力、觀察力、就連黑手黨這種魔鬼般的巢穴裏都沒有前例的令人全身發冷的伶俐。
“…這是為什麽呢…說些沒經過深思的話讓大人物困擾真是開心。這是我最近的娛樂項目。”太宰突然恢複到了那副裝傻的樣子說道。
森安靜地觀察着這樣的太宰。
當你覺得他很機靈的時候,他就立馬摘下了那副伶俐。當你覺得他似乎看穿了一切之後又馬上做些意義不明又無法理解的自殺癖好行為來蒙騙周圍的人。
這是在他成為首領之前連想都沒想過的事,,但是太宰的行為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我認識一個和你很像的人。”森想都沒想地說出了口。
“誰?”
太宰感到疑惑,而森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微微笑了一下。
“總而言之,戲弄大人這種事情不許再做了。我要封你的口?這怎麽可能呢。第一,要是我想這麽做的話早就已經動手了,這簡直是比呼吸還簡單的事,你算算今年以來我阻止你自殺阻止了多少次了?這真的很辛苦啊。還有一次為了解除椅子下面的炸彈,甚至連像電影主角做的事一樣的事情都做了對吧?”
太宰不可能死。
要說為什麽的話——如果太宰真的死了的話,組織內部還堅強留存着的先代黨就一定會吵鬧道“果然首領的替換是個陰謀”。
阻止先代黨成員對森的暗殺計劃,這樣的事情今年以來已經發生了兩件。不用說,那些背叛者們都被處刑了,但是仍然無法想象暗地裏不認同森的“先代黨”還有多少人存在。
所以說,不可能讓太宰死。
然後——在這一年裏,将太宰放在身邊,不能讓他死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太宰,如果你真的那麽希望的話,看情況給你些能輕松(去死)的藥物也是可以的。”
森這麽說着,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張紙片,然後用羽毛筆在那上面流利地寫起了字。
“真的?”
“作為補償,我想讓你調查一些事情。”森一邊寫着字一邊說道。“怎麽?不是什麽麻煩的事,也沒有危險。但是除了你以外沒有能拜托的人。”
“真可疑…”太宰不快地看着森。
“你知道在橫濱附近的擂缽街的吧?”森無視了太宰的話說道。“最近在那個地方附近流傳着一個謠言說某個人物出現了。我希望你能去調查一下這個謠言的真相。——這是叫做“銀之讬宣”的委任書。只要給黑手黨的部下們看這個委任書,不管你說什麽他們都會聽從你,随你怎麽用。”
太宰在森遞給他的紙片和他的臉之間來回觀望,說道:
“某個人物指的是?”
“猜猜看吧。”
太宰嘆了口氣:“并不想動腦子。”
“就猜一下呗。”
太宰暫且用陰沉的視線注視了一會兒森之後,開了口。
“…照例說黑手黨的最高權力者不應該會去擔心街頭的謠言。說明那是一個重要到無法放置不管的謠言。另外,如果是要使用到“銀之讬宣”的謠言的話,大概重要的不是那個人物本身,而是謠言的具體事件。這是一個必須去确認真相、摧毀源頭的謠言。一個光是謠傳就會造成危害的謠言。再加上你沒有去拜托專家或是優秀的部下而是交給了我的理由來看的話,那個人物只有一個可能性。出現的人是——先代首領是吧?”
“如你所說。”森鄭重地點了點頭。“在這世上,不可能從墓裏詐屍起來的人卻存在着。我可是親手确認了那位大人的死亡,并且辦了盛大的葬禮。”
森撫摸了自己的指尖。
指尖上,那個瞬間的觸感依舊殘留着。
有着像是砍斷了巨大樹木的觸感。雖然在目前為止的工作裏已經不知道切了多少人了,但是像那次一樣沉重的反應是在過去的手術裏沒有過的。
他用手術刀割斷了先代的喉嚨暗殺了他,然後做了僞裝:因為并發症引起了痙攣,所以需要做呼吸道處理而切開了氣管。
在十四歲的少年——太宰的面前。
“不可能從墓裏詐屍起來的人、嗎…”
太宰這麽說道。然後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後,像是很無奈地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的确是除了我之外就沒有能拜托的人了呢。”太宰這麽說着,将對方遞過來的紙片奪了過來。
“藥,約定好了哦,一定哦?”
森微笑着說:“這是你的首次工作。歡迎加入黑手黨。”
太宰大步地朝出口走去——突然停下了。
“話說回來你剛才說的…說是認識和我很像的人,是說誰?”
森稍稍笑了一下,然後流露出了不明所以的、悲傷的表情說道。
“是我哦。”
森是這麽想的。
對森來說,現在需要的是助手,是秘書、是心腹,是優秀的左右手。
然後比什麽都重要的是,對于是個人醫生又是背叛者、同時也是權力的篡奪者的自己來說,需要的是可以信賴的部下,不必向他隐藏秘密的部下,能夠理解在冰山的頂端一個人獨自揮舞着勝利旗幟的自己的部下。
森聘請的太宰似乎是個錯誤。但是錯誤也并非一直都是不好的東西,本以為是用完就丢的石頭,結果卻是顆巨大的鑽石。
對于沾滿鮮血的自己來說也許是個過分的願望,但是,如果是太宰的話,或許——
“太宰。”在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個問題已經從森口中問了出來:“雖然不知道我能不能理解,但是還是想問一下——為什麽你想死?”
太宰帶着愣愣的表情回頭看向森。
眼中仿佛說着,他是真的不知道對方到底在問些什麽。
然後用帶着天真的眼神,他說道:
“我才非常想問呢。你真的認為,‘生存’這個行為真的有着什麽價值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