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話

五分鐘後,他們又走到上次初遇的那條街道,路燈全暗着,街邊有個八九歲上下的小姑娘背着書包沿着街角走,突然看見有人過來了,是年紀都不大的中學生,哥哥背上還背着個姐姐,她才從周末的興趣班回來,一個人走夜路害怕,便悄悄向這兩人靠近了些,跟在他們身後走。

很快朱菁就注意到風生放慢了速度,他承着兩人重的沉重腳步聲和身後“噠噠”的兒童腳步聲重疊在一起,頻率驚人的一致。

走過兩條街道,小姑娘的腳步聲停了。朱菁回頭,看見她掏出鑰匙進了家門。

與此同時,風生又恢複了之前的速度,很快便走出了這片老街區,放她下來打車。

朱菁猛然間明白過來,那天他跟着她去補習班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在她和他分別後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沒有街燈。

他不放心她一個人走。

可那時他們只有一面之緣,她還用小人之心揣測了他。

朱菁坐上出租車,沒好意思再讓對方送,趴在車窗上問他,“你也是南中的學生嗎?”

一個普普通通的問題,但風生的反應卻很奇怪。

他盯着她看,眼神變幻着,半晌後說,“……不是。”

“那……”朱菁還想繼續問他是哪個學校的,但風生沒給她機會繼續。

他彎腰在司機師傅旁邊重複了一遍剛才她上車時報的地名,催促着司機開了車,記下出租車車牌號,轉身就走了,連個再見也沒說。

朱菁在車上,忙喊一聲,“叔叔,開慢點!”然後又回頭去看風生,看見他站在明亮的路燈下,手臂有擡起的動作,像在抽煙。

朱菁眯起眼睛,想他肯定是個問題學生。但就算是……

那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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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問題的人很多,沒暴露出來的往往比赤|裸裸展現出來的那些要可怕得多。

……

朱菁一直到家門口、下了車才發現身上還裹着風生的衣服,軍綠和藍黑色撞色拼接的夾克衫,展開來很大,光是袖子都比她的衣服長了好一截。

她抱着這衣服進門,一點沒想到這件外套為什麽會上她的身,直到進了家門,媽媽一聲驚呼,她才飛奔進了卧室,去換衣服。

還好爸爸在廚房裏,沒看見。朱菁對着自己溢了血的褲子想。

但這也意味着……風生全看見了。

難怪他會過來問她在搞什麽……原來不只是因為好心,還因為看不下去。

朱菁此時心裏的滋味有點一言難盡,覺得自己那聲“是”答得真是貼切。

說是傻逼,就是傻逼。

她在卧室裏靜默片刻,随即哀嘆一聲,抱着衣服去了衛生間。

衣服總要洗幹淨還給風生才行。

她蹲在地上,不放心機洗,自己正吭哧吭哧地手搓着,媽媽卻突然從身後推開了衛生間的門,下巴點點她手上的衣服,一時沒開口。

于是朱菁也就視若無睹,沒說話。

這是遲來的質問。

媽媽先打破沉默,語氣平穩道,“這衣服哪兒來的?不是女孩子穿的吧?”

朱菁蹙着眉,心裏還在反感她不敲門就進來,但沒指出來,只道,“補習班的同學借我的。”

媽媽走進來,咄咄逼人道,“哪個同學?是南中的嗎?同班同學?”

“……不是。”朱菁低着頭,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感覺媽媽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如有實質,在壓迫着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離開,丢下一句話,“你出來,我有話問你。”

朱菁還蹲在地上,手指因為搓衣服太用力,已經發紅了。她站起身,把手洗幹淨,借着手上未幹的水珠拍了拍臉,對着鏡子露出個她慣常無謂的笑來,随後帶着這張虛假的笑臉出了衛生間。

茶幾上的茶杯裏茶葉正打着轉兒,是新泡的,爸爸的臉隐在水霧後,看不真切。

媽媽還在那張她常躺着的長沙發上,但這次是坐着的。

朱菁走過去,沒坐下,雙手交握在一起,停在父母面前。

媽媽抖着手在撕開一個白色小紙袋,前幾下都撕不開,到最後像發了狠似的,一下撕開了,裏面的白色粉末被灑出來了一些,她停住,盯了兩秒,忽然開口道,“你談戀愛了嗎?”

朱菁的手從交握在一起又分開,不過轉瞬之間,便輕輕淺淺笑道,“沒有。別人順手幫了個忙,名字都是第一次知道。”

“哦。”媽媽說。眼睛沒看她,把手上那包頭痛粉連着灑出來的粉末一并扔進垃圾桶裏,又撕開了一包,這次十分穩當,開口的聲音聽着也平靜,“叫什麽名字?”

朱菁嘴角的笑容淡了,擡手撥了撥自己耳後的碎發,像不滿意似的,又撥一下,沒有回答問題。

媽媽又說,“我說那個男孩子。”

朱菁直視着她,突然道,“我沒有談戀愛。”

媽媽不說話了,忽然歉意地笑笑,放柔語氣道,“我就是擔心你,随口問問。”

朱菁低頭笑笑,也柔聲道,“嗯,我知道。”

這時,一直無聲旁觀的爸爸突然開口了,打圓場道,“你下課回來也累了吧,快洗個澡就去睡吧。”

朱菁看了他一眼,還是那張看上去慈和寬厚的臉,她應了一聲,轉身離開時,餘光裏看見媽媽仰起頭,終于吞下了那包白色粉末。

夜裏,朱菁剛洗了澡到床上,房門被敲響。

媽媽站在門口,是為自己的咄咄逼人來尋一個臺階下。

“你睡了嗎?”她問自己裹在被子裏的女兒,聲音柔和得能滴出水來。

朱菁睜着眼,眼睛亮得可怕,“……沒。”

媽媽又說,“媽不是懷疑你,是怕早戀會影響你學習……”

影響她那本來就不怎麽好的學習。朱菁心裏清楚她的潛臺詞,略提高一些聲音道,“我知道,你別說了。”

媽媽僵在門外,局促的沉默蔓延開來。

大人從來就不會真正地道歉。他們只會為自己的愧疚不安找一個心安。

朱菁拉高了被子蒙住頭,告訴外面的人她要睡了。

不多時,她聽見房門一聲輕響,被人帶關上了。

室內再次恢複沉寂。

朱菁把蒙頭的被子拉下來,用力喘了口氣。

……舒服多了。

到了周日,朱菁又返校,接着上課。

……

上學的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又是一個多月,已入了秋,她早把自己借來的衣服洗幹淨了,但始終沒遇到能還回去的那個主人。

他們沒留聯系方式,他不來補習班,她也不知道他是哪個學校的,只好慢慢地等。

再遇見他時卻有些出乎意料,是在漁洞的地下臺球室。

漁洞旁邊有幾所初中,朱菁以前在這邊住過三年,對這裏比對高中城要熟悉得多,不上課的時候她常一個人來玩。

她調整了握住球杆的位置,但俯下身去好幾次,都打不好,臺球晃來晃去,就是不進洞。

她有點煩躁,把球杆立起來,腰腹貼着臺球桌站着,深呼吸,又壓低身子,手別住球杆,在即将發力的一瞬間,感覺到身後有高于空氣的溫度貼近。

有人從她身後環住了她,兩只手臂貼着她的手臂,雙手覆在她的手上,幫她把球推了出去。

朱菁不自覺地去看那雙手。這手貼在她的皮膚上,熱得簡直燙起來。

很大的一雙手,皮膚并不細膩,指腹有薄繭,屈起的指關節都泛起一層淡紅色……如果是在冬天,一定會顯得更漂亮。她情不自禁地想。

球一杆進洞。

身後的男生輕笑了一聲,像是早料到如此,在得意,又像是在嘲笑朱菁技不如人。

她閉閉眼,切實感覺到自己可能真不如他打得好,認輸似的放下球杆,轉身用腰抵着墨綠色的臺球桌,仔細打量來人。

他疊穿着衣服,黑色骷髅頭T恤裏面是純白色的長袖衫,白色的運動褲褲腿一只高一只低,褲子被拉起來的那只腳腳踝上還能看見被箍出來的淺淺紅印,上面套着兩串一模一樣的檀木佛珠。

脖子上也有,但不是一串,只有一顆,深色的,看不出什麽材質,是剛才彎腰打球時從衣服裏滑出來的。

他單肩背着包,背後別着長長的自帶球杆,像一把标尺,把人也襯得舒展。

朱菁上下兩眼看完他,越看,目光越移不開。

不知道為什麽,有人靠近的時候,她就知道是他。

或許是因為他身上藍月亮洗衣液的味道,她猜。上次在他背上她就聞過的那個味道。

風生走過來,放下包,把球杆立在地上,頂端處過了腰,他的一只手掌按在上面,懶懶散散地站着,眉梢一挑道,“你不行啊。”

朱菁很誠實,“不常打。”

風生瞧她一眼,沒再多評價,手腕轉了一圈就把接近一米半的球杆轉起,捏在手裏,在臺球桌上俯低身子試了試手感,還是一杆進洞。

忽然響起兩聲口哨。

朱菁朝聲源處看去,這才發現風生原來不是一個人來的。

臺球桌後站着好幾個人,都是大男孩模樣,看着最大一個不過二十,全都穿着運動裝或休閑裝,有人在脫外套,有人在放東西,剩下的都圍在臺球桌邊,已經拿出了球杆。

朱菁有點頭疼地想,為什麽這麽多人一起進來,她卻只看見了那一個。

……真是昏了頭了。

這個年紀的男孩,與陌生女孩相處都還談不上圓滑自如,只有年紀稍大一些的那個對她笑了笑,點點手裏的球杆,示意自己要上場了。

朱菁也禮貌點頭,略有些拘謹地回了一個“自便”的手勢。

她已經來了很久,他們玩的時候,她就坐在旁邊看。嘴裏咬着盒裝旺仔牛奶的塑料吸管,看得有滋有味。

這幾個人是打車輪戰。定了時,誰的積分低,就下去,換一個人上來,分數清零,從頭再來。

風生從一開始幫朱菁打球時就在場上,兩個多小時過去,還在場上。外面的T恤已經脫了,剩下裏面的長袖衫,兩只袖子都挽到手肘後,手臂上已隐隐看得見一層薄汗。

他頸間的項鏈往下掉,晃着視線,他嫌礙眼,把它塞回衣領裏去,腿繃直,背弓起,手按在球杆上,頓了兩秒後用力,打中主球,撞上紅球,最後把黑球推到了球袋裏,和裏面原本就有的球撞在一起,清脆的一聲響。

7分到手,拉開差距。

對手是那個年紀最大的男孩,一回合後,藍球進袋,5分。

他是先開球的一方,分差又被拉回來。

朱菁聽見了風生的笑聲,急促又幹脆,帶着少年特有的輕狂和傲氣,還有和朋友之間競技時的張揚挑釁。

原來他是和誰相處都這樣,性格如此。

朱菁瞧見他的對手也笑,似乎也被激發得更有動力,場邊圍觀的幾個男孩發出噓聲,也不知道是對誰,傲的依舊傲,玩笑的依舊玩笑,都沒有嚴肅或生氣的樣子。

他們關系很好。這是男孩們之間的友誼。

其實他們這個年齡的人很少會有玩臺球的了,現在同齡人大多喜歡是羽毛球和籃球一類,臺球是早幾年流行的,在小學生眼裏恐怕要算是複古運動了,沒想到風生居然會打臺球。

而且還打得這麽好。

朱菁一邊觀戰,一邊在心裏做出評價,看風生和對手來回拉鋸着,時間到時竟然打了個平局,旁邊幾人等得不耐,另開了一桌玩去了,讓這兩人慢慢互相消耗。

風生和那人把球袋裏的球拿出來重新擺好,開新局。

這一次輪換過來,是他先開球。手扶着球杆時,卷起來的衣袖落了下去,正好蓋過手腕,不是很方便。

他有些不耐煩地動了動脖子,發出“咔咔”的骨頭摩擦聲響,正要放下球杆去撸一把衣袖,一雙女孩子的手就輕輕繞上了他的手腕,手指翻轉着,把他的袖邊卷了兩卷。

朱菁看他不方便,怕他打球的節奏被打斷,她正看得起勁,便湊上來做了這個舉手之勞。

她快速而規整地把他的袖子再次卷到手肘後,指腹從他的手腕中央一直滑到肘心,末了兩只拇指和食指在袖邊一壓,後退一步,拿起放在臺球桌上的牛奶盒,嘴裏還咬着白色吸管,眼裏亮着,頗為滿意道,“可以,完美。”

她的手抽走,也帶走了風生手臂上那一層層的酥麻和觸電的不适感。

他偏頭,認真看她一眼,看見她的天藍色背帶褲和圓潤可愛的丸子頭,吸牛奶時上嘴唇微微翹起一下,看着很稚氣。

他其實很少和異性有親密接觸,但卻接二連三和她碰到一處。

僅這一眼,他就收回目光來,球杆對準主球,是真正的開球了。

“看着。”他輕飄飄說。

是說給朱菁聽的,背對着她,連一個眼神都欠奉。

這麽跩。朱菁腹诽着,但大腦還是聽話地接收了指令,腳下一挪地就尋了個好位置站着,看他打這一球。

他彎腰、看球、卡住球杆位置、确定方向和力度,過程緩慢,叫朱菁不由自主等得提起了心。

眨眼間,他推出球杆,快卻準,主球擊中粉球,和兩顆紅球一起進袋,把桌上的球全打散,留給對手亂而不佳的一個布局。

那個大男孩看了,無奈撓撓頭,“你有毒吧。”風生這樣做,他第一球最多拿三分,還是最理想結果。

他看了一眼站在風生身後的朱菁,輕嘆氣,認栽似的擊球,只打進了一個紅球,1分。

粉球6分,相對來說很慘淡。

第二局,風生搶先擊落黑球,領先10分;

第三局,藍球入袋,領先13分;

……

一場臨近尾聲時,他已經以壓倒性優勢領先對方。是在意料之中。

風生手摩挲着球杆,鬓間額前全是汗。頓了兩秒,還是忍不住扭頭給了臺球桌邊的女孩兒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眉梢明目張膽地上揚着,是在得意,又像邀功。

叫你看着,就不讓你白看。

朱菁看着他深色如原木的眼珠,瞳孔裏漾着年輪。她有些心悸。

忽然之間,想起了在媽媽面前說的“沒談戀愛”——

也不知道當時怎麽就那麽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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