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話

這一局最後不再是平局,幾乎是風生碾壓着對方打。

他費了力氣去算角度和布局,最後拿了個大勝,是其他幾人以前從沒有見過的發揮,汗水都多灑兩斤。

對手被打壓得累,別的人全都圍過來看,幾乎就是在等着看他能占多大的優勢贏了對方。

結束後,口哨聲和喝彩聲響起,對手癱在球桌上,要讓贏家請客喝東西。

風生微微喘着氣,在用臺球桌邊挂着的毛巾擦球杆,聞言頭都沒擡一下,只叫他們去拿就是,他會去付錢。末了手上一頓,叫他們多拿一瓶,一塊兒算錢。

一行人應了,打個響指,勾肩搭背地就出門去選飲料。

臺球桌邊,只剩風生和朱菁。

他把球杆擦幹淨,遞給她,“打一個我看看。”

朱菁遲疑了一瞬,接過來,感覺他摸過的地方還發着熱,但握在手裏的質感很好。

這款球杆她沒見過,也沒看見任何标識,應該是定制臺球杆。

她靠近臺球桌邊,試了試手感,擊中兩個球,然後才認真起來。感覺他就站一邊抱臂看着,她有點壓力。

不想再被嘲笑,朱菁盡了全力。

臺上剩下的球不多,她抱着頭想了兩分鐘,終于定下思路,決定先打中間的一顆紅球。

“哐當”,一顆進袋。

兩顆,三顆,四顆……最後一顆球慢悠悠地晃動時,朱菁簡直被它急得提心吊膽,生怕它不進。

五秒鐘後,球入了袋,臺上一杆清。一顆球也不剩,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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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果發揮正常,水平也不差。

風生的視線凝在她身上,像是在沉思,朱菁手下按着球杆,總感覺他會開口說點什麽,但還沒等到,出去買飲料的一群人就回來了。

臺球室內瞬間喧鬧起來,有人塞給風生兩罐紅牛,他低頭看一眼,強行把其中一瓶跟別人換了,換成了一罐雪碧。也還将就。

朱菁看着他們的動作,沒動。熱鬧是別人的,她不參與其中。

正走着神,她忽然感覺手心裏的球杆動了動,在被人拉過去。

她下意識握住,擡眼對上風生毫無表情波動的一張臉。

他開了那瓶紅牛,一只手正捏着飲料往喉嚨裏灌,另一只手抓住球杆的另一端,把它一寸寸地往自己那邊拉。

朱菁就這樣被他一寸寸地拉了過去,到他身前,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汗味。他的個子在同齡人裏算很高的,再加上那個寸頭和淩厲的氣質,很容易給人壓力。

朱菁有點反應遲鈍地擡頭看他,又看見那雙瑰麗如玫瑰花瓣的嘴唇。

風生放下手裏的空罐子,拇指和食指分別卡住剩下那罐碳酸飲料的首尾,單手開了易拉罐,把它壓在隔在兩人中間的那一截球杆上。不到十五厘米的距離。

“是你的球杆嗎?”風生說,“松手。”

朱菁想想也是,應聲松手,手掌伸開,那根球杆被對方抽走,杆上的飲料正好落手心裏。

凍過的,是冰的。

風生把抽走的球杆立起來,轉開頭的同時忽然吐出一句,“打得不錯。”

明明說的是“打得不錯”,話說出來的感覺卻像“勉強能看”,她擡頭去看他的表情,看不見,只好低下頭喝飲料,模模糊糊回了一句,“那當然……也不看看我是誰。”

朱菁說完,沒等到風生的回複,他被朋友叫走了。她繼續喝着飲料,鼻子被一陣陣沖得發麻,不禁感慨,碳酸飲料果然就是讓人快樂得冒泡。

風生再過來時,他那些朋友都走了。

朱菁順口問道,“你不一起嗎?”

“不順路。”他說。

“他們也是學生?”她問。

風生卻答,“不知道。”

朱菁忍不住扭頭看他,“你們不是朋友嗎?”竟然連對方是做什麽的也不知道?

“是不是都一樣。”風生收着東西,拿好了球杆,“認識了,就一起玩了。”

朱菁一時無言,她沒見過這種交友方式,也不知道朋友之間原來還可以相處得這麽互不知曉、來去自如。

“名字呢?”她又問。好歹要互通姓名吧?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風生答。他重新背起包,站在臺球室門口櫃臺處把今天的費用結清,停下來看她,像是在問“你怎麽回事”。

朱菁沒明白過來,還站在原地,納悶道,“為什麽不問一問啊?你們看上去認識很久了。”

“沒必要。”他甩給她三個字,終于不想再等,挑着濃眉道,“你到底走不走?”

真是好兇一男的。

朱菁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他居然是在等她。她沒去思索其中原因,拿上自己的東西就跑到了他身邊,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衣服我洗了,但今天沒帶來。”因為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他。

“嗯,下次吧。”風生漫不經心地答着。

朱菁追問,“去補習班給你?”

“再說吧。”風生又道。

他對再見面的話都說得很模糊,但朱菁想知道确切時間,以免等不到人,還想再問,風生卻說,“我不是每一次都去上課。”

但就去了那麽兩次,偏偏每次都撞上她。

他低頭,目光掠過朱菁的鵝蛋臉和圓鼻頭,想起她剛才問他的話。他和那些人确實認識的時間不短,但距離感卻比和她重得多。

他和她相處起來,沒有距離感。

這是好是壞?他也不知道。

在街口,兩人分道揚镳,走不同方向。

風生已經走出去很遠,到了對面的梧桐樹下,身影在人流之中和樹蔭之下時隐時現,雙手插在褲兜裏,下颔線揚起,并沒有平視行人。肩胛骨有嶙峋的形狀,浮在背上,那麽醒目。

朱菁忽然沒來由地感到——可能下一刻這個人就要消失了。

她在成片的樹蔭裏有一瞬間的晃神,然後向前開始撥開人群,往他那邊跑過去。

在斑馬線上,她被車流堵住,急得腦門冒汗,一咬牙就往對面沖過去了,也沒管身後車輛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和車主不滿的咒罵。

她到對街時,風生的背影正好消失在轉角。她看見他在給一個賣野菜的老太太讓路,對方咧開嘴道謝,他只點點頭,腳步沒停。

朱菁心髒急跳,追上他時,男生正蹲在學校文具店門口的扭蛋機前,往裏面投一塊錢的硬幣。

朱菁停下腳步,雙手扶着膝蓋,還在大喘氣,“你,你——”

扭蛋機裏上百個球轉動着,叮裏哐當一陣響,落出來一個紅白相間的球,男生攤開手掌接住,這時才轉過來看朱菁。他伸直手臂,把那個用一塊錢轉出來的球輕輕放在她頭頂上,低聲笑道:

“豬系神奇寶貝,是我的了。”

灰色的街道上,他身着黑白,文具店的牆上貼着任天堂的游戲畫報和促銷廣告,熒光筆的色彩都襯在他臉邊。

朱菁第一次看見他的笑不是出于嘲諷,還有兩顆小虎牙,臉頰上有色澤不明顯的小雀斑,把眼睛襯得更亮,像過了水一樣,潋滟如同春雨,猛烈綻放開來,卻總相宜。

頭頂上的圓球立不穩,骨碌骨碌往下滾,朱菁還愣着神,被有彈性的小球砸到鼻梁上,先是下意識捂住鼻子,然後又曲起腿去撈那顆球。

握在手心一看,紅白兩色上下均分,中間有個小圓圈,居然是個神奇寶貝球。

“……你才豬系。”她低頭不停地看這顆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球,越看越喜歡。

風生不置可否地哼笑了一聲,問她,“你追過來幹什麽?”

“我……”朱菁擡頭看着他,看他上翹的嘴角,忽然有點詞窮。

是啊,她追過來幹什麽?她好像也說不出來是為什麽。

想了想,她信口胡謅道,“就是問問你是不是經常來臺球室,我在這邊住過幾年,但沒見過你。”

“不常來。”他說。神态跟她之前說“不常打”時如出一轍。

“……哦。”朱菁再找不出詞來了,只能這麽應一聲。

随即男生就越過了她,頭也不回道,“球送給你了——小山豬。”他最後幾個字咬得很輕,帶着笑,有一種少年式的頑皮。

朱菁聽得一清二楚,卻沒反駁,低頭看了看手上在扭蛋機裏一塊錢轉出來的紅白球,再擡頭看人,街道上卷起大風,她不自覺擡手遮住眼睛。手放下來,已看不見風生的人影了。

眨眼之間,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

第二周周六,朱菁帶着自己也沒察覺到的雀躍和期待去了補習班,但只撲了個空。此後,她又有好幾個星期沒見過他。

她每個周末都去補習班和臺球室,但都沒再遇到他。果然如他所說,是不常來。

除去他的偶爾出現以外,她的生活平凡瑣碎,波瀾不驚。她善于掩飾,一貫最習慣粉飾太平,這其中包括着她循規蹈矩的校園生活和形單影只的課外活動,也包括母親的精神失常和父親的心有所屬。

冬日裏吃了午飯,朱菁在街上閑逛,迎頭就撞上了爸爸和那個形容樸素的女人。

他笑着拍她的手臂,她倚在他的臂彎裏,盤着發,不年輕了,但也不露老态,身上居家的氣質很溫柔。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對恩愛夫妻,哪兒像是一對各有家室的地下情人。

朱菁不是第一次見到她了,對面的兩人見到她也并不慌亂,反倒是湊上來略顯疏離地客氣了一番。

除了不笑以外,朱菁從頭到尾表現得都算得體,人也喊得禮貌,直到那個女人想給她塞錢的時候。

“這是阿姨的一點心意,你拿着,以後都是一家人……”

朱菁麻木地聽着,手紋絲不動縮在外套衣兜裏,沉默地推拒。

陳娴的手僵在半空,她也不尴尬,一撩鬓發就把錢收了回去,低聲歉意道,“也是,你媽也不會讓你身上沒錢,是阿姨唐突了。”

呵,跟她爸勾搭上的時候怎麽沒覺得唐突呢?還不就是演場戲來看。

朱菁的笑爬上嘴角,打眼一瞧,她爸面上雖還樂呵呵的,但已保持了這麽個表情許久,不知道是為着心疼那女人還是為着自己打了他的面子。

朱菁見好就收,趕在他開口之前就露齒羞澀一笑道,“怎麽會,只是不太好意思收……”

陳娴一聽,順勢又把錢塞回朱菁手裏,關心的話說了幾句,柔得像是能滴出水來。

朱菁笑顏如花,留意到爸爸的神色已經由陰轉晴,你來我往地又跟陳娴客套了幾句,推說學校還有課,拒絕了對方一起吃飯的邀請,再沒了在街上壓馬路的那份心情。

轉身走回學校,她臉上的笑容已經蕩然無存。

語文課上,她盯着自己文具袋裏的紅白小球正走神,忽然被講臺上的老師點了名,吩咐她課後去一趟教室辦公室。

猛地神魂歸位,從座位上起身時,朱菁腦海裏警笛大作,開始猜測自己是不是昨天交上去的作文沒寫好,還是上課看小說被發現了,會不會被叫家長……走出教室的時候,她埋着頭,走得很急,但感覺得到有不少人在看她。

他們也在想她是不是犯了事,好奇中又帶着自己渾然不覺的惡意,在揣測她、窺探她,期待或許有熱鬧可看。

朱菁不回頭,趕路似的到了語文組辦公室門口,門口站着,卻又有些抗拒進去,猶猶豫豫着推開門,看見裏面語文老師正坐辦公桌前喝茶,潤了潤嗓子道,“來了?”

朱菁頓了頓,改應答為點頭,走進去,在離老師一米遠的地方站住,視線落在辦公桌上,看改作業的紅色鋼筆和墨水、看那些摞起來的作業本,就是沒看人,沉默恍惚地等候着對方的下文。

辦公室裏燒着暖爐,爐子上還放着老師們烤得焦黃但沒吃完的白面饅頭和花卷,有香味,但不重,蓋不住室內的那股書卷油墨味。

這就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可惜對于朱菁這樣成績平平的學生來說,這裏幾乎沒給她留下什麽美好的回憶。

她等待着,但老師也沒先開口說話,只從桌上拿起了一張對折起來的硬紙和一個紅色的硬皮小本子,遞給她。

朱菁雙手接過來,打開一看,折起來的紙是一個寫作交流會的邀請函,在北京,要寒假去。而那個硬皮本是獲獎證書,封面的楷體鎏金,很炫目。

……她居然在高中征文比賽裏獲了獎。

朱菁盯着證書上自己的名字,像不認識似的,看了又看,又擡頭去看老師,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

老師看出她的不敢置信,瞧了瞧這個女孩天生生得姣好的面龐,緩和語氣道,“這個征文比賽是國家級的,南中能獲獎的學生一直很少,比不上隔壁垠中,今年高一也就你和另外一個男生獲了獎……”

朱菁聽着,感覺辦公室裏仿佛驟然升溫,她有點熱,或許是因為腎上腺素飙升,心也跟着熱了起來。

老師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溫和地看着她,片刻後,仿若不經意地道,“你的征文我看過了,寫得很好,但和平時交上來的作文不太一樣。”

朱菁沉浸在周身的暖空氣中,還有點頭暈目眩,手指輕輕敲在紅皮本的邊緣上,聽見了老師鋪墊已久的後文:

“——你不會是抄的吧?”

朱菁跳動得活躍的手指一瞬間被凍住,骨骼僵硬着,動彈不得。周身暖氣像被抽走,又是嚴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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