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話
二月初,朱菁返回垠安。
飛機落地機場,意外見到來接機的父母。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機場出口,良久未動。
媽媽一見她就紅了眼眶,卻緊閉着口舌,沒說話。
朱菁站了一會兒,終于走過去。爸爸走上前來,一句話都沒和她說,揚手就是一巴掌,力道不輕,扇得她猛地偏過頭去。
“翅膀硬了,還學會了離家出走是吧!”
媽媽紅着眼旁觀,默認了爸爸的舉動。朱菁捂着臉,沒說話。
憑什麽打她。
他何曾真正盡到了為人父的職責?給她做過一個好榜樣嗎?
都沒有。
但她無力去争辯,因為知道即使争辯了也沒用。
她沉默着,沒看父母中的任何一人,等他們都上了車,她還站着沒動。
爸爸高聲道,“上車!回家再跟你說!”
他在這個家,是個表面君子,以前和媽媽感情好的時候下了班還總要媽媽揉肩捶背地伺候着,從沒真正花費心力管教過朱菁,面子上卻抓得緊,容忍不了她的忤逆。
朱菁摸了摸自己疼得火辣辣的臉,一言不發地上了車,在後視鏡裏看見自己半邊臉頰都紅着,是腫了。
在車上,氣壓低,誰也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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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家,他們才開始劈頭蓋臉地罵她。朱菁內心漠然,面上卻一副怯怯的模樣,不斷說着“對不起”和“我錯了”,直到他們宣布她要被禁足,整個假期裏不能再獨自出門。
爸爸說完,見她沒反應了,豎着眉道,“寒假不準再邁出家門一步,你聽到沒有!”
朱菁低着頭,不回答。一個逢年過節都會擠時間去會情人的男人,有什麽資格來要求她?
爸爸看她的這個态度,火氣更旺,又要動手。朱菁心裏是怕的,但她不想示弱,于是咬緊了牙關,不偏不倚地立着。
卻被媽媽攔到她身前,哭喊道,“朱景程,你敢打她一下試試!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了,晏晏沒了,你對她下手還這麽重!”
爸爸見媽媽無休無止的怨氣又開始發作了,不再去管朱菁,轉而和媽媽吵了起來,“怎麽又提晏晏?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多少年了還忘不掉!”
“怎麽就不能提了?他可是你兒子,你親兒子啊……”
朱菁站在一邊,忽然感覺自己從争執的中心變成了一個局外人。這對夫婦對那個早逝的兒子的執念可比對她要來得深。
她聽他們吵架,聽到麻木,趁他們還沒提起陳娴,她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房門一關,塞上耳機放了歌,閉上眼,世界頓時清靜了下來。
任他們吵去吧,她現在只想裝作沒聽見。
……
自那天在機場被強行押回家以後,朱菁許久沒再單獨踏出過家門一步。就是去個便利店買飲料,媽媽也會跟着,近乎偏執。
她雖然厭煩,但跟她吵了兩次都無果,沒有任何辦法,只好盡量讓自己忽略掉這種被監|禁的不适感。
到了正月裏,親戚們開始挨家挨戶地串門,朱菁家裏每天都客人不斷。因為爸爸的職務關系,她家在這種日子裏總少不了人。
正月初三,姐姐阮欣帶着男朋友肖邺上門拜年,媽媽讓她給兩人泡茶,自己鑽進朱菁的房間裏去拿前幾天剛到的智利金車來待客。因為過年屯的年貨太多,客廳裏放不下,有一些放到了朱菁房裏。
媽媽出來時,多往她那邊看了一眼。朱菁有些莫名,但還有客人在,她不好直接開口問,只好暫時退到一邊,陪吃陪聊。
在座的母女三人雖是一家人,但氣氛卻冷淡。朱菁和媽媽自假期以來交流就很少,是在冷戰;阮欣則是和生母分開得太早,感情淡漠了。
但盡管如此,面上的功夫還是得做過去,更何況這客人還帶了人和拜年的禮品上門,已經是很夠誠意了。衆人一起吃過晚飯,阮欣笑吟吟地和他們寒暄完畢,一一遞了禮物,留下男朋友應付家長,拉了朱菁避到房間裏說話。
阮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成長經歷特殊,對家裏兩個妹妹都很照顧,無論是朱菁,還是同父異母的阮彤。相較起來,朱菁比起父母,跟阮欣倒是要親近一些,屬于能說心裏話的那種姐妹關系。
一進門,朱菁就注意到自己的桌上亂了,日記本的位置變了,裏面夾着的兩張機票也露出了邊角來。
一瞬間她的怒火就從腳底直燒到了天靈蓋,直想轉身就沖出去和媽媽對質,但想到阮欣還在,只能硬生生忍住,在桌邊坐下,臉色很不好看。
阮欣坐在朱菁的床上,瞧她的神情不對,問道,“怎麽了?”
朱菁急忙繃出個笑,搖搖頭道,“沒什麽。”
阮欣看着她,直把她看得心虛起來,才道,“你剛才看見什麽了?跟我說實話。”
朱菁終于低聲道,“……我媽剛才進來,翻了我的日記本。”
阮欣聽了她的話,輕嘆氣,忽然又笑起來,“我倒是沒體驗過日記被偷看的感覺,外公外婆都對這個沒什麽興趣。”
父母離婚時她還小,是住在外婆家長大的,整個青春期都沒有他們的陪伴。
可那狠心抛下女兒的母親,在後來重建的家庭裏也沒見過得就有多好。
……這個家,真是一筆爛賬。
和阮欣說了一會兒話,朱菁憤怒之下的沖動消去不少,最後還跟父母一起熱熱絡絡地把這對情侶送到了家門口。媽媽讓她送他們出小區。
她換了鞋,送兩人離開,回程時,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擺脫魔掌可以在外面走走,怕待會兒回去會忍不住和媽媽吵架,于是繞了一圈,去麥當勞買了個麥旋風,邊吃邊走回家。
家樓下有幾臺自動販賣機,朱菁走近時,看見一個人塞着耳機、背靠在機器一側,低着頭,睫毛在臉上刷下了一層冷清的陰影。
這麽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圓領衛衣,外套也很單薄,一看就知道是春秋款。
朱菁走到他面前,停下。
三秒後,風生擡頭,怔住。
面前的女孩穿得随意,厚棉外套裏是一套連體的黃色皮卡丘絨毛睡衣,頭發在臉頰兩側束成兩股,都垂在身前。她手上拿了一個吃了一半的麥旋風,看着他,不說話。
兩頰都紅着,不知道是被冷空氣凍的,還是吃冰淇淋涼的。
剛才忽然看見她和一對男女走出來,他躲得及時,但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去而複返,和他撞了個正着。
兩人對視着,他從兜裏摸出幾個硬幣,看也不看就悉數投進了身後的自動販賣機裏,轉身取了一瓶熱奶茶,對她點點下巴,“大冷天的,吃麥旋風?”
朱菁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冰淇淋,感覺胃被刺激得隐隐發痛,擡頭時,見他還看着,下意識地把冰淇淋遞過去,“……你要不要吃?”
他看着她,沒動。
朱菁驀然驚覺自己的舉動冒昧,這可是她已經吃了一半的東西……她想他肯定要拒絕她,說不定還要順帶嘲諷上兩句。
但是都沒有。
他竟然應了,“好啊。”
然後就把冰淇淋接了過去,手裏的熱奶茶扔給她,“這個跟你換。”
“……哦。”朱菁有點沒反應過來,奶茶瓶子捂着手,很暖和。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胃裏終于不再一片冰涼,要舒服得多了。
兩人并排在小區裏的長椅上坐下,一左一右,中間還隔了一個人的距離。
朱菁坐下了才想起來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風生沒答,一勺勺地挖着手裏的麥旋風,竟然是真的認認真真吃了起來。
朱菁看了,臉熱起來,扳正了臉,但餘光還不住往他那邊瞟着,看見他吃的時候輕輕咬了一下手上的勺子,喉結也跟着動了一下。
她登時不敢再看,努力把視線落在腳下,聽見他說,“過來拿衣服。”他的衣服還落在朱菁那裏。吃了這麽久,他終于想起了還有這麽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被他一提醒,朱菁猛然記起是還有這麽回事,站起身來就往家走,“你一直沒來,我都給忘了……我現在就上去拿,你等一下,別走啊!”
他沒應聲,低着頭,還在吃冰淇淋。
朱菁怕他久等,噔噔噔上了樓,拿了衣服,出房間時又想起什麽,返身把從北京給他帶的禮物一并拿了就要出門去。
到門口時卻被媽媽叫住。
“這麽晚了,你去哪兒?”
“樓下。”朱菁沒有轉身,“馬上就回來。”
“去幹什麽?”
朱菁背對着她,沉默下來。
媽媽又道,“我看見你桌上的機票了——”
朱菁霍然轉身,盯着她看,胸腔氣得上下起伏。
“你憑什麽翻我東西?”
“你哪兒來的錢買頭等艙?”
兩個人的話音同時落下,媽媽先蠻橫地回了她一句,“憑我是你媽。你連命都是我給的,你有什麽東西是我不能看的。”
她一直以為朱菁去北京坐的就是普通的經濟艙,那她身上的錢确實夠用。但如果是頭等艙,那就遠遠不止那個數了,她很懷疑女兒的資金來源。
朱菁卻并不想給她答疑解惑。
媽媽又是強詞奪理。替她做決定是為她好,翻她的日記也是理所當然,為什麽每次都可以這麽蠻不講理?
朱菁想不通為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反駁。似乎為人父母就是天大的道理,什麽她都必須無條件服從。
朱菁摔了門,奪門而出,無視了身後媽媽的叫喊聲,沖到樓下。
風生還坐在原處等她,嘴裏叼着煙,雙臂張開壓在長椅椅背上,視線跟着她的軌跡移動着,直到她到了身前。
她伸直手臂,把東西給了他,還氣鼓鼓的。連體睡衣的帽子挂在頭上,兩只黃色耳朵垂在額前,她臉上跑出了紅暈,鼓着臉不說話。像只生氣中的黃色垂耳兔。
他拿下嘴裏的煙,慢悠悠吐出個煙圈,問她,“被罵了?”
朱菁避而不答,“我媽可能會追下來,你快回去吧。”要是被媽媽看見風生就麻煩了。
他點點頭,卻沒動,“那你呢?
“要回去嗎?”
朱菁抿着嘴,沒回答。她不想回去,但也不知道能去哪兒。
她就是這種人,待在家裏想逃,可真等出來了,又不知道去哪兒。徹底的憤怒過後就是徹底的失落和迷茫。
風生眯起眼睛看她,片刻後忽然站起身,低頭,看着她的臉,拉近距離。
朱菁猝不及防,一擡頭撞上他的眼,裏面倒映着的是她的眼。她心髒怦怦跳,微微張開了嘴,忘了說話。
風生擡手,大拇指從她嘴唇上用力擦了過去,來回兩次,險些碰到她的上排牙齒。
她愣愣地望着他,眼睛睜得愈發大了,神色幼如稚兒。
風生慢慢放下手,看了她一會兒才道:
“冰淇淋吃到嘴上了。”
朱菁的嘴唇還麻着,被他帶着繭的指腹重重壓過去,磨得生疼。她下意識想摸出鏡子來看看,可出來得急,身上哪兒帶了鏡子。摸了幾下沒摸到,倒是聽到了樓道裏隐隐傳來的腳步聲。
三厘米粗跟鞋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是媽媽不放心,果然追出來了。
朱菁惶然回頭,手心忽然被人攥住。
“溜了,小朱。”
風生挑着嘴角,含糊着說。
他的煙已經叼回了嘴裏。
“?”
朱菁不明所以,下一刻,被他拉着跑起來,頭上的卡通帽子落下來,寒風吹得脖頸很涼。
他們趕在媽媽發現之前跑出了小區,彙進人群裏,又到了以前曾見過面的地下臺球室。
老板是年輕人,經常是從下午營業到半夜,這會兒臺球室也還開着,但人不算太多。
他們避到這裏,坐下後才發現無事可做。這會兒誰都沒心思去打臺球。
過了一會兒,風生指着她帶出來那個禮品袋問,“這什麽?”
簡簡單單的牛皮紙袋,還是朱菁特地去精品店挑的。原本更傾向于清新可愛的樣式,但想到他大概不會喜歡,還是換了一個。
跑了一段,夜又深了,朱菁現在有些累,但見他問起這個,她瞬間打起了精神,道,“看看,就知道了。”
既然是要送出去的禮物,自然還是期待着對方拆開時的反應。
她看着他打開袋子,從裏面取出裝瓶的木盒,盒頂用繁體字标着年份和種類,其實已經能猜出裏面裝的是什麽了。
風生輕輕地哼笑了一聲,食指和中指屈起,推開封盒的木蓋,看見了一瓶桂花陳酒。
裝在窄口的陶罐裏,罐身刻了詩仙飲酒像,造型古樸。
他扔了先時吸完的煙,耳後還別着一根,拿下來想點火,但找不到打火機,不知道是掉哪兒去了。
臺球室老板經過,行了個方便,從身上摸出一個來給他借火,經過朱菁的手,遞到他跟前。
他點了煙,極慢地吸了口氣,煙圈吐在她臉邊,低低沉沉地笑了,嗓音有些沙啞,“又是煙又是酒的……
“你想讓我短命啊。”
作者有話要說:
……
誘拐少女的少年犯。
好想讓他們親啊……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