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話

他探頭,盯着她瞧,棕色的瞳孔顏色仿佛變得更深,宛若附耳低語。朱菁的脖頸變成了粉紅色,感覺到癢和酥麻,情不自禁地向後縮了縮。

他看着她的動作,懶懶散散坐直了些,把借來的打火機塞她懷裏,眼睫上下開合着,蠱惑似的道,“去,還給人家。”

朱菁像個發條人偶,被他上了開關,乖乖就去了。回來的時候見他開了瓶已經在喝酒了,她忽然苦大仇深地想道,她為什麽要那麽聽話?憑什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那她多沒面子。

朱菁湊到他身邊,伸手,“我也要喝。”

他輕飄飄看她一眼,擡手掀起她背後的帽子蓋下來,拉一拉,遮住她的雙眼,拒絕道,“小姑娘家家的,喝什麽酒。”

朱菁不服,擡手先去拉帽子,又被他的手蓋下來,蒙住眼,怎麽繞也繞不開,于是伸出兩只手在他手上亂撓,探到他手腕上,忽然摸到了細細密密的幾道傷口。

傷疤很長,延伸了整只小臂。上面是不是還有,她不知道。

一時間,兩個人都停了動作。

朱菁收回手,他也收回手,她看了他兩眼,但風生并沒有要開口解釋的意思,拿起酒,又喝了一口。

朱菁終于按捺不住,問他,“你的手……”

“螺絲釘刮的。”他說,“學校的桌椅壞了。”

她聽了,靜下來,過一會兒,又說,“南中的桌椅質量是不怎麽好。”

他聽到這句話,戲谑地瞧了她一眼,但并不上鈎,什麽都不答。

朱菁搓了搓手指,眼睛眨得飛快,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內心暗嘆。

……想詐出來他是哪個學校的,也這麽難。

風生也不拆穿她,手指在陶罐上輕輕彈了一下,叫她,“自己找個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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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要分她酒喝了。

朱菁美滋滋站起身,去老板那兒要了杯子,回來讓他給她倒酒。只有小半杯,但她覺得也差不多了。她很少喝,怕醉。

風生是愛喝酒的人,第一次見她時就因為身上酒氣太重被補習班的老師趕出了教室,喝這種清酒,權當是酒精飲料喝,沒什麽影響。

朱菁就很不同了,小口小口地酌着,像怕醉一樣,每喝一口都要咂咂嘴,雙手捧着酒杯,喝到胃暖起來、臉紅了,眼裏也撲閃撲閃地亮着,轉過頭來對他說,“真好喝哎。”

她喝完了杯裏的,眨巴着一雙眼睛,望着他。

他把酒拿到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眼睛跟着骨碌骨碌地轉,他又惡劣地拿開,說,“還想要?”

她猛點頭,湊近一些,期盼地看着他。

他的手掌蓋在她額頭上,把人推開,道,“沒了。”

朱菁扁着嘴,不滿道,“這還是我買的……”

“那又怎麽樣。”風生說,“到了我手裏,就是我的。”

朱菁哀怨地看着他,滿眼都寫着訴求。

她肯定又在腹诽他。

風生一口将酒飲盡,把空瓶扔給她,她驚喜極了,擡起酒瓶,卻一滴酒都沒倒出來。他又把瓶子從她手裏抽走,痞痞地一挑眉毛道,“這個,也是我的。”

朱菁被他氣得牙癢癢,伸手去掐他。

風生不躲,反手捉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她的手腕太細了還是他的手真的太大了,他單手就能抓住她兩只手,稍用點力她就掙不開。

掙紮半晌,恨不能手腳并用上,還是沒辦法,朱菁累得放棄了,反倒分出了心思去看他的手。

此時已是深冬了,他的指關節都清晰地泛着一層薄紅,其他地方卻還是冰涼的白,和她想的一樣,果然是愈凍愈漂亮。

待她靜下來,忽然感覺到手上吃痛,是風生更加用力了,她忍不住擡眸瞪他,卻見他雙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神色前所未有的鄭重,就像是……他的世界裏只剩下了她。

朱菁不自覺慢了呼吸,聽見他一字一句道,“你要記住,你送禮物的這個人,他叫林風生。”

她怔住,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突然這麽說。她的禮物,的确就是送給他的啊。

他卻還在繼續,又道,“不是別人。”

朱菁聽了,雖還有些懵,但還是點了點頭。他這才放開了她的手,将空了的酒瓶收好,竟是原樣裝了回去,放到了自己身邊。

漸漸到深夜,朱菁開始不住打哈欠,風生問她,“不回去了?”

她搖頭。才剛跟媽媽吵過一架,現在回去還得再吵。

風生看了看她,忽然起身,到櫃臺處去找老板了,回來時,手上吊着一把鑰匙。

“這裏有住的地方。”他往前走,示意她跟上,“先借住一晚。”

這個臺球室開在中學旁邊,來玩的人也大多是年輕人和不回家的中學生,老板在房頂隔了一個小閣樓出來,有時候會借給沒地方去的人住。

他們走到臺球室的盡頭,踩着簡陋的木板樓梯往上走,腳步聲噔噔作響,木板薄,踩着像有彈性似的,微微向下沉又彈回來。朱菁越踩越覺得有趣,忍不住一腳前一腳後地跳了起來,玩得不亦樂乎。

風生腳下也跟着晃,怕這樓梯生生被她跳塌了,回頭罵道,“要玩滾回家去玩。”

朱菁立刻偃旗息鼓,收了蹦蹦跳跳的心思,但還是心有不慫,狠狠地跺了跺腳,看他能拿她怎麽樣。

他這次卻不管她了,只腳下一頓,又往上爬了。

朱菁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不得勁,晃眼一看,閣樓的主人正巧從一旁經過,停下腳步,詫異地看了這不安分的客人一眼。

朱菁鬧了個大紅臉,立刻支支吾吾地向老板道歉,心裏悔得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好在老板大度,也沒和這小姑娘計較,揮揮手就讓她上去了。

朱菁爬上閣樓,看見風生已經在彎腰整理裏面僅有的一張小床了,身上的外套脫了,只穿着裏面的那件圓領衛衣。就這麽一張單人床,他竟然是打算先占了嗎?

朱菁不禁恨聲道,“你早就看見了,是不是?”看見老板過來了卻沒提醒她,害她被人家抓了個正着。

風生聽得笑了,“是我讓你跳的嗎?你少作妖。”

“……哼。”朱菁無法反駁,只憋出來這麽一聲冷哼。

在門邊站了站,看見他直起身,招手讓她過去,“洗不了澡,沒浴室,将就一下。”

朱菁一愣,走近,瞧了一眼那張窄窄的床,後知後覺地問,“……那你呢?”

“我不睡。”風生說。他退開兩步,靠在牆上玩手機。

朱菁瞧了一眼他的臉,面上毫無倦容,他難道是喝酒越喝越精神的那種類型?她想了想,自己卻實在是困了。酒意催人懶,她把剛才的忿忿不平都抛到了腦後,爬上了他提前鋪好的床。

床上沒有枕頭,風生的外套被疊成了方塊,放置在床頭正中。

朱菁看着,忍不住先擡手輕輕撫了撫那衣料,還是溫熱的,殘留着他身上的溫度。

牆邊,他看見她上了床,走過去,在她腳邊坐下。手機關了,聽得見外面隐約熱鬧的鞭炮聲。

兩個在正月裏有家不回的高中生,一起窩在這小小的閣樓裏等待夜晚過去。

關了燈,清冷的月光透過天窗灑進來,朱菁的頭枕在風生的衣服上,又聞到那股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她的鼻子動了動,整張臉埋在被子裏,又偷偷露出來半張臉,去看他。

他垂着頭,她看得見他嘴唇的弧度和脖子上的黑色項鏈挂繩。他屈起了腳,腳踝上的那兩串檀木佛珠表面泛着幽光。

枕下是他的味道,眼裏是他的側影,朱菁躺下後,反而沒了睡意。

片刻後,他的聲音響起,“睡不着?”

朱菁的下巴裹在被子裏點點頭,忽然想起他現在看不見,又改作出聲應答,“有一點。”

風生的手指敲在地板上,無聲地打着節拍,他再開口,驀地有了曲調。

是粵語歌。

“小娃娃問媽媽

兔兔的家到底在哪

仰首眺望月光處

遙遙天邊看那月牙

小娃娃問媽媽

兔兔先生哪天回去

只聽見媽媽說

流浪将跟他永遠伴随

聽到這 娃娃說

為何兔子先生不聽教

如離開了爸爸媽媽

無疑都會十分牽挂

某天小娃娃他說

想知道兔兔你何時歸家

那年離去溫和的家

已忘掉當天有多潇灑

但聽兔子先生說

今天我也盼望能歸家

看流浪的我

始終需奔跑

怎去停止啊”

沒有想過,風生會在此時此刻,給她唱這樣的歌。

深夜裏,小閣樓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有鞭炮聲,也有樓下臺球碰撞的聲音。人聲飄上來,全都敵不過他輕聲歌唱的聲音。

他的聲音還有少年的清朗,唱國語歌或許會顯得過于清亮,但唱粵語歌卻不會,是恰到好處的溫柔和低沉。

朱菁從來沒聽過搖籃曲,也沒聽過任何睡前故事。大概是媽媽在她之前都給朱晏唱盡了、說盡了,所以到了她這裏已經不剩半點溫存。

那年離去溫和的家,已忘掉當天有多潇灑。

流浪的她,因為和媽媽賭氣才不想回家。流浪的他,又是為了什麽而不回家?

這首歌的間奏有一段哼唱,風生沒唱,他唱到這裏就停了下來。

朱菁還想聽,腳尖隔着棉被,蹭了蹭他的背,無聲無息地撒嬌。

他不為所動,挪開了背。朱菁收回腳,有些遺憾,還不舍地往他那邊看。

等了好一會兒,他都不再開口,朱菁只好拉了拉被子,無奈選擇睡覺。

耳朵露在外面,聽覺還靈敏着,不期然間又聽見那溫馨動人的歌詞。

借着月光,朱菁看見風生上下翕動着的嘴唇。她聽到玫瑰花瓣裏飛出了世上最美妙的歌。

“但這小娃娃哭訴

今天我也去流浪好嗎

我常犯錯,氣怒媽媽

也常挨打,痛苦喧嘩

無論有多少責罵

今天你快快回你的家

那團聚溫馨

要懂得珍惜

趕快回家吧

……

兔子先生輕聲說

今天你快快回你的家

仍是那美麗的家

使你不孤單”

這一次,他加上了末尾的哼唱。這聲音很輕,但在不大的閣樓裏能聽得很清晰,很柔,很暖。

朱菁閉上了眼,眼角有淚。

在他唱完後,她捂在被子裏,想起今天和媽媽吵的那一架、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家庭矛盾,悄悄地抽動着鼻子,哭濕了臉下他的衣枕。

她哭時,風生佯裝不知,待她睡着後,他下樓去打了熱水,把她的臉一點點擦幹淨了。

熱毛巾敷在她的眼角,她在睡夢中若有所覺,睫毛顫了顫,眼裏竟還蓄得有淚,從眼眶裏滑出來,挂在眼睫上,晶瑩剔透,閃着微光。

她阖着眼,鼻尖眼下都哭紅了,整張臉都顯得很稚氣,呼吸卻均勻,秀眉安然。

她哭泣的模樣,确實美。哭過了也仍然像懸着淚,動人心弦的美。

美而不自知的人容易露怯,便是十分美貌也要被折成三分。

但朱菁不一樣。

她一直清楚了解自己的長相,所以才會在第一次見他時就躲他。

她有十分的美,她不遮掩,即便有萬分的自卑自憐自怨自艾,十分的美仍舊是十分,一分不增,一分不減。

她會躲居心叵測的人,是好事。但只可惜躲得不夠透徹,要往他身邊來湊。

風生站在床邊,靜靜看了會兒她的臉,随即便下了樓,把帶上來的東西放回原處,回來後再次坐下,卻不是在她的腳邊了,而是靠在她的臉頰旁、聽着她的呼吸,想不知道下一次和她見面會是什麽時候。又或者……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對她說不會睡,是睡不着,也是不想睡。

他怕再醒過來時,他就不再是他。

……

次日早晨,朱菁一覺睡到自然醒,醒來時身邊沒人,她穿了鞋下樓去,看見風生在和老板切磋臺球,這才松了口氣。

他還沒走呢。

走近了老板先招呼她,“洗漱的地方在那邊,随便用。”說完指了個位置。

朱菁道了謝,從他們身邊經過,看見風生臉上神情淡淡的,手上動作也穩定,即便是通了宵,也不影響他打球的速度和準度。

老板從天亮時和他對陣到現在,輸多贏少,倒被激起了興致,留下他一直在打。他也沒回絕,仗着少年人的體力無所忌憚。

她走到他身後時,他正俯身瞄準主球,又忽然站直了,去拿殼粉,正好轉身,跟她說一句,“不愧是姓朱的。”這麽能睡。

朱菁此刻十分慶幸自己沒有起床氣,神清氣爽地向他道了一聲“早”,徑直進了洗手間。

對着鏡子着重看了看自己的眼,覺得有些奇怪。她昨天哭了那麽久,眼睛居然沒腫。

這還是她記憶裏的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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