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話
海德格爾說過,對于先有的形成而言,決定性的是要看到日常狀态中的此在。日常狀态表征着此在的時間性。日常狀态包含此在的某種平均狀态,即“常人”,在這裏此在的本己性和可能的本真性被掩蓋了。
世界作為存在之所在,“存在”本身就是遭遇到的世界。
此在的“本質”在于它的生存。所以,在這個存在者身上所能清理出來的各種性質都不是“看上去”如此這般的現成存在者的現成“屬性”,而是對它說來總是去存在的種種可能方式,并且僅此而已。這個存在者的一切“如此存在”首先就是存在本身。
……
如果我們追問存在的意義,這部探索卻并不會因此更有深意,它也并不會因此去尋思任何藏在存在後面的東西。只要存在進入此在的理解,追問存在的意義就是追問存在本身。
很多年後,朱菁再讀這部《存在與時間》,仍然感覺恍若隔世。
倘若一個人的存在只是暗影,在他離去後毫無蹤跡,甚至也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記憶之中,那麽他所遭遇到的這個世界,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
她追問他存在的意義,仿佛就是在追問他存在過的痕跡,洗刷自己的記憶,讓他多年前的面目再次趨于清晰。
……
一五年初秋,朱菁坐在教室裏,拿出書包給老師檢查,雙手也規矩地放在書包上,望着眼前身穿黑色職業套裝的女人慢慢走近。
她其實五官生得極好,皮膚也偏白皙,只是日常就愛把頭發挽在腦後,再加上那副冷冰冰的無框眼鏡和不茍言笑雷厲風行的行事作風,最後便成了一尊殺神,不僅讓學生畏懼,就連同校的老師們也要敬她三分。
南中學不來隔壁垠中無比強悍的重本升學率,倒把人家的紀律嚴明學了個十成十,不允許男生的頭發過耳、女生的劉海過眉,更不許留長指甲、燙發染發、背單肩包。
每月教務處都要到各班例行檢查,只要聽見林主任快速而響亮的腳步聲,班上頓時就是一陣騷亂。剪指甲的剪指甲、藏書包的藏書包,行動極為迅速,誰都怕被林主任逮到。
當衆批評、旗下檢讨、通知家長、公開處罰……沒有哪個是好受的,衆人都不想受這折磨。
黑色圓頭矮高跟鞋在朱菁身邊停下時,她聞到了對方身上熟悉的那股洗衣液香味,很淡,但始終如一。
果然是一家人,洗衣液都用的一個牌子。她不露聲色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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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主任銳利的視線在她桌上一掃而過,确定她沒有違紀打扮之後就又往後面去了。她巡視完整個班級,逮走了兩個偷偷染發的學生,滿身正氣地離開了。
全班都松下一口氣來,慶幸着自己沒出什麽問題,要不然被帶去了教務處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只有朱菁的視線還停留在那早已空無一人的教室門口。
林主任的個子高挑,但身材卻不算纖細,全身的身體線條都緊繃着,很容易給人壓迫感。仔細看,發現兒子确實和母親長得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豔麗潤澤的唇,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朱菁又想起談局。中年人的氣勢沉穩,收放自如,不像林主任這麽有侵略性,但官威更足,哪怕不說話也是雷霆萬鈞。他身上和下一代最像的地方是眼睛,都是低調自持的深棕色。眼色中的溫和與冷厲被分裂到了兩個人格身上,前者叫談笑,後者叫風生。
朱菁花了整整兩個月來接受這個看似荒誕實則殘酷的事實。
整個暑假裏,她都在回想風生那天對她說的話。
抑郁症、精神分裂、雙重人格……一種病症已足夠令人惶恐,談笑身上居然三者兼有,而他本人卻并不知道風生的存在,還以為自己偶爾的異常都是躁狂期的精神分裂所致……朱菁不知道談笑為什麽患病,但卻見過他發病後的模樣。
一次又一次地,她遇見林風生,把他放在了心上,百折不撓地追着他跑,到頭來卻知道對方不過是談笑的一個分裂人格,是一個沒有完整自我的暗夜幽靈。
他的“風生”,是談笑風生的“風生”。
……
暑假裏,朱菁沒再和風生見過面。
那天在停過電的學校陽臺上,他問她,現在還說喜歡他嗎,她沒能立刻給出回答。
腦子裏還亂着,不了解他所說那些疾病的症狀,也不清楚他和談笑之間究竟算不算是同一個人。
她一直以為風生僞裝成談笑的模樣時是假裝不記得她,卻沒想到,談笑是真的不認識她。從前和她有過接觸的人都是風生,不是談笑。
而談笑卻親口告訴過她,自己有喜歡的女孩子,就在垠中。
共享一副身體的兩個人格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志,甚至,連喜歡的人都不是同一個。
……這算什麽?
這事合乎情理嗎?她喜歡風生,可談笑的心上人卻另有其人,他們幾人之間應該算作是什麽關系?
如果談笑真的和那個女孩子在一起了,她又該用何種姿态去面對他?
腦海裏千頭萬緒,全是問題。朱菁十分混亂,回答不出風生的問題。
她還尚未冷靜下來,就聽見教室那邊有人聲傳來,是夜間巡查的老師過來了,在催促他們回教室去上自習。
談話被迫中止,那天之後,風生一次都沒出現過。
暑假裏,她有時間的時候常去離學校不遠的地下臺球室,曾在門外偶遇過那個眉目如畫的男孩。
他身上沒帶球杆,穿着幹淨清爽,臉上的笑也令人看了便覺賞心悅目。
這人是“談笑”,不是“風生”。朱菁迅速作出了判斷,心下的情緒十分複雜,分不清是驚訝更多,還是沉重更多,或許藏在更深處的還有些許失望。只因為來人是談笑,不是風生。
談笑見到她,偶遇熟人似的露出個恰到好處的微笑,向她打了個招呼,“好巧,你也在這裏。
“……是啊。”朱菁道。
才不巧。她心裏苦笑,她是有意到這裏來等人的,只是沒等來那個嚣張跋扈的男孩,倒等來了正主。
看着談笑,她也有一些難言的感覺。
因為風生透露的那些事,所以她能輕易地看穿談笑的假面,知道他溫文表象下的無力與冷淡,但對方卻還蒙在鼓裏,全然不知道她已經消化了這麽多信息,還一如既往地走上前來跟她寒暄……朱菁怕自己和他待得太久了會忍不住露出馬腳,于是快速地結束了話題,道了別後便進了臺球室。
無論是打探談笑生病的隐私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同情和惋惜的表現,都是朱菁不願做的。她是生過病的人,知道一個人越是異于常人,就越對自己的特殊性敏感。她怕自己不經意的一個眼神都會傷人。
在櫃臺處做了個入場登記,朱菁往臺球桌邊走時,櫃臺後的老板随口問道,“今天就一個人來玩?”
因為兩個人總是一起出現在這裏,老板自然而然地以為他們就是一對住在附近的學生情侶。
朱菁的腳步頓住,回頭,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嗯。”
老板又道,“小談怎麽不進來?剛才還看到你倆站門口說話。”
朱菁沉默了幾秒,極力淡然地回道,“他還有事……先走了。”
“那叫他下次過來玩。”老板笑笑,點了點頭。
朱菁應了,走到臺球桌邊挑了把室內自帶的球杆,按捺住自己起伏的心緒,俯下身打球。
接連好幾次,主球推出的力度都不夠準确,不是太過就是不足,好一會兒下來竟是一顆球也沒擊入袋。
朱菁停下動作,修整了片刻,掂了掂手上的球杆,總覺手感不夠好,自己也不在狀态。
她想起風生那把定制的球杆,白色的杆身,入手質感極好。是得了這樣趁手的工具,她那天才打出了個一杆清,就在他面前。
當時她為他的球技和表現而心醉神迷,又哪裏想得到現在他們之間的局面會變得這麽複雜。
他只在她面前是林風生。就連幾面之緣的臺球室老板,也是叫的他一聲“小談”。難怪他不願同那些萍水相逢的朋友互通姓名……原來是因為他不想做一個虛假的自己。
朱菁忽然感覺這很不公平。
為什麽別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身份來去,而風生不行?
為什麽他的存在一定要處在這種不安定的境地?
為什麽他不能自由地去做自己?
為什麽……他不能擁有一個專屬的姓名?
朱菁手下憤然發力,恨不能把臺球全都挫成齑粉,借此洩去心中不平。
心裏充斥着沒來由的怒氣與憤懑,卻倍感無能為力。她是在為他鳴不平。
……
朱菁從臺球室回來後,便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從家裏準備去學校。
九月打頭,便是新學期。她的校園生活仍是以前的節奏,無非是分成了上課和放假兩部分,沒什麽太大波瀾。
南中一如既往地行着課,隔壁垠中卻有大活動,是學校的六十周年校慶,排場聲勢做得不小,邀請了許多知名校友回校。這陣仗也影響了周邊的一些學校,激得學生們全都心猿意馬,無心上課。
朱菁中午放學後也到垠中門口晃了一圈,看見這所省重點中學正門處站了一水兒高挑靓麗的迎賓女孩,身上是同色的襯衫套裙和中跟高跟鞋,左腳前右腳後地站着,脊背也挺得筆直,面帶微笑,儀态完美。
垠中一個校慶就這麽大的規矩,倒是累得這些學生在太陽底下暴曬了一上午,臨近中午一點時才全體解散。
朱菁看了幾眼,耐不住這陽光炙熱,鑽到垠中對面的小商店裏買了根雪糕啃着,回頭一望,看見那學校門外還剩下了一個女孩,她身前一個身形颀長的年輕男人正蹲下身……竟是在親手給她換鞋。
他給女孩套上了襪子,用手掌輕輕托着她的腳底讓她慢慢往下踩進了新鞋裏。
想來是高跟鞋穿久了腳累,對方體貼,才考慮到了這一點。
不多時,女孩跑走,去給男人買水,她的水則換到了他手裏。
朱菁往前走了兩步,沒看清那兩人的臉,但依稀能辨出男人手上礦泉水的包裝:是瓶依雲。
看來這兩人是非富即貴了,她漫不經心地想着。嘴裏的雪糕吃完了,她拍拍屁股正要走人,轉身時,卻忽然感覺到了街對面那個男人往這邊投過來的視線。
他望着對街的一排店鋪,眉毛似乎挑了挑,喝了一口手裏拿着的水。
朱菁就站在他看過來的方向上,有些納悶地看了看四周,但沒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待朝前又走兩步之後,她卻看見小商店旁的小吃店裏站着一個臉色蒼白的男生。
……居然是談笑。
他的目光望向對面,勾起嘴角笑了笑,轉身便走了,沒看見站在不遠處的朱菁。
她看着他走遠,猛然間仿佛明白了些什麽,忙扭頭去看垠中門外尚未離開的那對男女,女孩正仰着臉同男人說話,手裏抓着一頂貝雷帽。
隔了一條街,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朱菁想過去看看女孩的臉,卻被路上的車流攔住,再擡步時,便見女孩已經走進了垠中校門裏。她身旁的年輕男人目送着她離開,随即把手上的那瓶水扔進了垃圾桶裏,也離開了。
朱菁停在原地,有些惋惜沒能看到那個女孩的長相。但想一想,大概也會是十分漂亮出挑的樣貌。
……畢竟是談笑喜歡的人,應該差不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