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話

其實剛才,風生的手也按在這張牌上,如果不是燈光亮了……

朱菁擡眸,在朦胧光線裏找他的臉,看見他已經走回原位去了,沒有任何解釋。

韓易成的臉色很不好看,很明顯是對這個結果不滿意。

風生從他身邊過,恍若未見一般,直走到了一個班上同學面前,從他手機接過了自己的打火機,塞回校服兜裏。

他嘴角略微挑起一點弧度,淡淡道,“游戲而已,不要那麽認真。”

聽到這話,韓易成和朱菁都是渾身一震。

韓易成是被氣的,知道對方是故意為之,卻還記得不久前他老子摁着他的頭說的“不要招惹談家”,敢怒不敢言,只能鐵青着臉咽下了這口氣。

朱菁則是難過。一瞬間,感覺心口上被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剛才和風生四目相對時的神魂颠倒全都冷卻了下來,她縮着肩站着,在夏夜裏莫名感覺到冷。

風生的話音落下,這兩人都不接茬,其他的人感覺到氣氛不對,也都不敢貿然開口說話。

場面僵持片刻,正有人忍不住想走時,眼前忽然出現大片的黃色亮光——是教室的照明恢複了。

有兩個女生趁機說要回去了,腳步松快地先溜了,其他人也都借勢跟上,韓易成最後看了一眼風生,從朱菁面前走過,也回教室了。

朱菁擡手拍了拍自己在地上坐髒的校服,也打算走了,卻被人從身後拉住,“生氣了?”

朱菁不回頭,卻也沒揮開他的手,語氣生硬道,“沒有。游戲而已,誰會認真?”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手上用力,把她拉轉過身來,在她耳邊吹氣道,“真生氣了?”

朱菁耳朵一癢,全身就跟着酥麻起來,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推他,“……你別這樣。”

風生低下頭,看見她的耳根紅了,終于放開了她的手,後退一步,從兜裏摸出了打火機和煙,“咔嗒”一聲點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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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菁被他這個動作吓到,忙左顧右盼地看了看,才小聲埋怨他,“會有老師來巡查的,你也不怕被看見。”

風生叼着煙,吐出一口煙霧,漫不經心地道,“怕啊,怕過來怕過去,已經怕了好幾年了。”

朱菁一怔,聽出他這話裏不同尋常的意味,試探道,“所以,你才會裝成‘他’?”

風生搖頭失笑,煙熏着嗓子,聽上去有些沙啞,“不是你想的那樣。”

朱菁蹙眉道,“可是你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風生聽了,拿開唇邊的煙,卡在手間,面上的笑沒了,盯着她反問道,“是嗎?”

朱菁被問得一愣,一時沒接上話。

風生對她點點下巴,更進一步問道,“我和他哪裏像?”

朱菁想也沒想就乖乖搖頭,“哪裏都不像。”

他吸了一口煙,過了兩三秒才慢慢道,“……我是誰?”

朱菁答,“林風生。”

至此,他終于不再問了,開始望着她笑。嘴角的弧度不大,是眼裏在笑,如昙花盛放,轉瞬即逝的動人心魄。

朱菁被他直看得臉頰發燙,不自在地垂下頭去,雙手無處安放似的在身後絞來絞去。

“小朱。”不知道過了多久,風生突然叫她。

朱菁赧然擡頭,聽見他道,“你知不知道……你喜歡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他甚至,都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

他的誕生,該從哪一天算起呢?

是第一次有了意識的那天,還是第一次有了自主行動能力的那天?

他不知道,也并不在意。

但這世上卻是先有了談笑,才有了風生。談笑十四歲時,風生才第一次見到“他”。

那是一個雪夜。

他透過談笑的眼,看見鏡子裏的單薄男孩在試圖用一把剃須刀割自己的動脈,但他的精神似乎不受控制,最後沒能成功。

之後,他又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陽臺上,想跳下去。

風生感覺自己的視角像是一個旁觀者,但卻一直跟着他移動。離開鏡子後,他所看見的一切,便都變成了談笑的視角——他像是住在這個男孩的身體裏,感受着他已成記憶的所有感官體驗,沒有知覺,不帶情感。

……

那天談笑父親出差回來了,開門的動靜驚醒了陽臺上的人,他沒能跳下去。

日複一日,風生旁觀着這個男孩的沉默掙紮與僞裝,直到某一天,他在他的身體裏蘇醒過來。

同樣的面孔,同樣的父母,同樣的生活,可主宰這具軀體的人不再是談笑,變成了他。

他有了自己的感官,可以直接觸碰到這個世界,可以嬉笑怒罵,可以自由行走,可以不用像談笑一樣委屈求全、獨自壓抑。

但他只是個沒有名字的後來者,是遇到了朱菁,他才從此有了姓名。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真正的自己,有着獨立而完整的人格——姓林,名風生。

“小朱同學,你聽明白了嗎?”風生滅了手中燃盡的煙,擡手劃出一條抛物線,把煙頭準确無誤地扔進了陽臺上的垃圾桶裏,十分平靜地道,“醫學上來說,我就是談笑,談笑就是我。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什麽時候能出來,也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

只有在談笑遭遇刺激、情緒崩潰的時候,風生才會出現。繃不住面具的男孩躲進軀殼裏封閉自我、短暫療傷,風生則擋在他身前,替他殺伐決斷、收拾局面。

他和談笑,與其說是不同性格的同一個人,不如說是兄弟來得更恰當。

他們是不為人知的孿生兄弟,沒有過對話,亦不曾交流。談笑不知道是誰站在自己的身後,風生卻對他無比熟悉。

他知道他所有的孤寂不安與優柔寡斷,也知道他所有的溫柔善良與細膩體貼。前者是風生所不齒的,他認為他太過懦弱;後者是風生覺得可貴的,這樣的品質莫名讓他感到似曾相識,他在不知不覺間便與談笑靠得越來越近,甚至,想讓他活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行為舉止都和談笑有很大差異,于是便開始慢慢學習談笑的行為模式、記住他的社會關系和日常喜好,在熟人多的場合下僞裝成談笑的模樣,不讓別人發現異樣。

對外界死守病情是談笑最後一道心理防線,一旦被別人發現他不正常……

談笑從沒停止過嘗試自殺,只不過有時手段激烈、有時手段平和,有時頻率很高、有時又會降低。

他察覺到自己的不對,是在初二那年,随後就去私人診所看了醫生,确診後吃的藥常有副作用,會神經興奮,常有躁狂現象。他控制不住的時候,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自殘。

“你看到的傷,就是這麽來的。”風生擡了擡手腕,示意朱菁。

他說得風輕雲淡,朱菁卻聽得心頭一跳,心裏卷起了一團亂麻,不知道風生這許多話她該從哪裏消化起。

他說的事太複雜了,她只在電影裏見過,現實中哪兒會想這麽多。

她知道風生會裝成談笑來騙她,于是便執拗地認為他一直是在騙她,認為他和談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可原來,竟然不是。或者說,他們其實是被剝離開了的同一個人,一個壓抑隐忍,一個張揚恣意。

“我把他當弟弟。這麽說是不是很可笑?”風生說着,自己先笑了笑,“我不覺得自己是他,也不喜歡他那樣的生活。”

談笑并不僅僅是分裂出了一重長期壓抑的人格,而是造就了一個全新的靈魂。

風生來到這個世上,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他被迫與談笑發生聯系,卻對他過去十四年的人生毫無歸屬感,他從不認為自己就是談笑。可這些話,又能說給誰聽?

誰又會信?

沒人會信。

……

但他知道,有人能看透他的不同。朱菁是一個,杭州的老和尚,也是一個。

談家老太太信佛,退休後常輾轉世界各地禮佛,偶爾也會帶上小輩同行,談笑往往就在其中。他樣貌教養學業樣樣出挑,一向最得長輩喜歡。

去年在杭州給一家百年古剎添香油錢時,寺廟的住持法師同老太太說佛法,正好說到因果輪回,講三世因果、六道輪回。

衆生皆苦,一切皆為虛幻,唯涅槃可登極樂。身處六道,皆是業報。

世人無明,佛家又看得透幾何?

風生和談笑一同聽着這番話,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他聽了,暗自嗤笑,不以為然。

倘若真是如此,他倒想問問自己前世造了什麽罪業,今生才要活得這麽離奇。有命,不由己定;有魂,也不過是漂泊無依。

談笑的病情一直在加重,等到最後的那一天……也不過是人死如燈滅,連同風生也要無聲無息地化作齑粉,塵歸塵,土歸土,那時誰又知道他曾經來過。

這樣無名無姓地始終困頓着,竟就是他的一生。

……可笑,真是可笑。卻又不甘,憑什麽他就要承受這樣的命運?

仿佛是看出他的不甘,年近古稀的住持法師喚了他上前去,叫人取來一顆黃褐色的舍利子并兩串小葉紫檀佛珠,全給了他。

談家老太太喜上眉梢,被住持法師告知自己的長孫有佛緣,屏退了無幹人等,只留下談笑敘話。

老住持臉上是一副慈悲的笑模樣,像尊彌勒佛,緩聲問他,“施主因何而來?”

談笑得體回道,“早有聽聞貴寺香火鼎盛、傳承深厚,這次有幸随祖母前來造訪,也跟着敬佛祖兩炷香,聊表心意。”

老住持卻擺首,仍笑眯眯道,“施主內裏戾氣太重,恐怕入不了輪回。”

談笑愣住,以為是老僧道行高深,看出了自己的虛僞皮相,便按下了肚裏待要說出口的那些恭維之詞,沉默了下來。

住持法師見他不語,又道,“君子相交,随方就圓,無處不自在。要能了生,才能了死。”

談笑當他是在勸自己珍重性命,面上笑着道了謝,心下卻是空空,并無波瀾。如此輕巧的三言兩語解不開他的心結,至多不過是一道善意的寬慰。

他雙手合十,告了辭離開,身後老僧望着他離去的方向,仍笑而不語,諱莫如深。

他的話,說給有緣人聽,該懂的人自然會懂。

此後一年裏,風生時不時地就要去琢磨這老禿驢說的話。他總覺那住持法師的一番話其實是對他說的,但奈何他當時沒有自主行動的權利,所以也不能直接向本人求證。

老和尚的話無非是告訴他,存在即合理,要他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求得一夕,便是一夕。

道理說得通透,卻哪有這麽好做?

風生自嘲一哂,把那舍利子和佛珠全壓了箱底。

再戴上時,是遇見朱菁之後。

在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埋着頭笑的女孩問他叫什麽名字,他竟不想說自己是談笑,信口便道,“風生。”

談笑風生的風生。

他生于微末,卻也想知道,倘若是真實的那個自己,是否真的能有人認識?

……

他曾躲在別人的軀殼裏,和她共賞一場雪。

在太和殿外,他其實很想看看她的臉,但是不能。因為那天去故宮的人是談笑,不是他。在不屬于他掌控的時間裏,他什麽都做不了,即便是望她一眼,也是不能。

她在給他打的電話裏問他有沒有女朋友,試探着向他表白。那時他的手頓在剛泡的熱咖啡上,被水蒸氣燙得發了紅,才起身去沖了涼水,回來告訴她,沒聽清她剛說的話。

那是假話。

沒想到這個女孩非但沒有讓他最初的一時沖動以失敗告終,還給他帶來了意外之喜。

她記得住他,認得出他,還喜歡上他。

天知道她送他桂花酒的那個晚上,他有多想親她。

但他卻不能這麽做,因為他連一個完整的人都不是。

他是現代社會裏的隐形人口,所有的證件上都整齊劃一地寫着談笑的名字,只能頂着別人的皮囊過活。

他是生活在虛假軀殼下的囚徒,和朱菁每分每秒的會見都是在限時奔跑。第二人格是原生的一座無形牢籠,判他緩期死刑,只待有朝一日如約執行。

談笑想死,沒人攔得住。他死了,風生就是陪葬。

這其中的含義,朱菁應該明白。

他看着對面因為接受信息太多而顯得有些緊張混亂的女孩,耐心地等她理清了思緒,見她面上還是難掩震驚地道,“你是說……談笑有抑郁症,已經誘發了精神分裂,而且還是……”

“——雙重人格。”風生和她異口同聲地說。說罷,他臉上又浮起三分雅痞的笑,低聲問道,“現在,你還說你喜歡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本文中所有病症相關症狀皆為創作角度的杜撰,不必考究,不可盡信。

這篇文其實不是雙重人格,只是寫的角度比較清奇哈哈。

下篇: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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