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話
上一次被打,是見到風生之前。這一次,是見到他之後。
上一次,為和父母的關系而失落,這一次,為他而難過。
想到他所處的環境,朱菁又想到自己,從小就被媽媽管制到了等級森嚴的地步。
出門有門禁,手機有追蹤,每次在外待得久了,都要想方設法蒙混過去,否則便會死得很慘。
小時候只知道自己的媽媽比別人家的媽媽好像更緊張孩子,不知緣由,直到長大一些才從親戚嘴裏知道:媽媽在嫁給爸爸最初的幾年裏都沒懷上孩子,後來好不容易生下一個男孩,叫朱晏,卻是早産,沒出周歲便夭折了。她是二婚,原本母家就資産豐厚,抛下和前夫生的女兒又嫁給前程似錦的朱菁爸爸,周圍的人都眼紅,見朱晏福薄便抓住了機會,拿着孩子的事對她冷嘲熱諷,背後也是閑言碎語不斷,說她命中無子,是自己品行不佳招來的報應。
嘴長在別人身上,她無力還擊,但終于在懷上朱菁時揚眉吐氣,一邊把女兒養大,一邊卻深受以前的事影響,總惦記着她那個早夭了的兒子,精神也越來越焦慮,和丈夫的小矛盾也不斷升級,最後就鬧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
顧曉寧曾經把在網上看過的一個比喻拿給朱菁看,說大部分父親養育孩子的方式就像是在游戲裏新建了一個號,然後就讓妻子去代練。丈夫不用怎麽氪金,也不用消耗時間,就能偶爾上線享受一下升級的快感,偶爾發一下號的截圖在朋友圈秀秀裝備。
顧曉寧和李雪玉把這當成段子,笑得停不下來,朱菁也笑,因為這段話實在說得太真實了,她從裏面看見了朱景程的影子。
從來就是媽媽操心着她的事,爸爸只顧工作,下班了也還要媽媽伺候,到最後,只能落個曲終人散。
他們家,從來就不是什麽模範家庭。
而在外人眼裏堪稱模範的那個談家,也搖搖欲墜着,快要崩塌了。
她和風生,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她不願去想,只僥幸盼望着他能多留上一會兒,再久一會兒。
她不想以後再也看不見他縱情恣意的笑模樣。
……
放寒假前,朱菁為了能過個好年,卯足了勁複習,數學破天荒地第一次及了格,名次也跟着上躍了不少,勉強在父母面前有了交代。
關于她和風生的事,媽媽總是想插手,但不是被她回避了話題就是被爸爸打斷,這次她的考試成績不降反升,是一個好兆頭,預示着她能過一個清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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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裏,她總想見風生一面,聽說林主任逼迫談笑假期也去上了補習班,她便眼一閉心一橫,也跟着報了名。父母訝異之餘更驚奇于“談笑”優等生的帶動作用,對朱菁的管制竟也跟着松了些,不再時時刻刻盯着她去了哪裏、又做了些什麽。
朱菁如願以償地在寒假裏頂着寒風往補習班跑,卻沒能如願天天和風生見面。
她常常見到的,都是談笑。
偶爾在教室外碰到了,他們會相互|點點頭,連寒暄也少有。談笑臉上常是笑容,因為補習班裏大多是南中的學生,他既然需要天天露面了,便不得不自始至終架起僞裝,竟是全年無休。
補習班的課足足要上到年前,朱菁一開始也曾期待這麽長一段時間裏風生總會出現,但令她失望的是,兩個星期過去,依舊全無動靜。
談笑果真如風生所說,沒有她想的那麽脆弱,即使被父母壓迫到毫無私人自由的地步,也能舉止從容,言笑晏晏。
唯一一次見他露出疲乏神态,也是碰巧。
作為一個成績處在中下游的文科生,朱菁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數學不好,做題也慢,那天又是題沒做完,補習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還抱着筆看卷子上的函數求導,一籌莫展。
最後也只得算了,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裏空想也沒什麽用。卷子前面的題好歹是都做了,已經是盡力了。她安慰着自己,做完心理建設後便渾身輕松地收好了東西,關燈出了教室,準備回家。
她這裏的光源一滅,便顯得對面唯一剩下的燈光十分顯眼,那個空空蕩蕩的教室裏,也只剩下了一個人,背對着她,坐在窗臺邊上。
他面前的窗開着,朱菁關了身後的門再望過去,突然看見他已站了起來,低着頭,不知道是在看什麽。
朱菁心頭一跳,拔腿就跑了過去,推門的聲音驚醒了窗臺上的人。
他緩慢回頭,看到是她,竟像是反應不過來她是誰,怔了怔,眼神才逐漸清明起來,臉上的表情也随之漸變柔和,轉身跳了下來,笑了笑道,“還沒走?”
朱菁驚魂未定,看了看漏風的窗,又看看他,遲疑着道,“你……剛才——”
“就是透透氣而已。”談笑的話接得十分自然,臉上堆積着疲倦,仍微微笑着道,“上課一直關着窗,太悶了。”
朱菁收了聲,即便知道他說的一定不是實話,此時還是會意地選擇了不再追問,道了別便往外走,出了門卻不放心,又倒回來道,“還有幾分鐘就自動斷電了,還是先下去比較好。”補習班怕有學生會偷偷留下徹夜不回家,出了事難擔責任,所以下了課後有規定的斷電時間,還會有老師過來巡查。
談笑想了想,望一眼窗外,輕輕嘆氣,随即便扭頭對朱菁笑道,“那就一起出去吧。”
忽然之間,朱菁感覺仿佛有什麽東西如鲠在喉,她知道,卻不能說破,只能艱難點了點頭,咽下了那些複雜又沉重的剖白,待他走出來,兩人保持着半米的距離,一前一後走下了樓。
不過是三層樓高而已,其實,談笑就是跳下去了,也未必能如何。
可朱菁還是會感到心慌,這次只是三層樓,那下一次呢?
他剛才那一聲嘆息,分明就是在惋惜沒能成功跳下去。
聽說他的理綜成績拔尖,尤其是實驗部分,向來一分不丢。會不會……他也在為自己離開的形式做推測演算?
想到這裏,朱菁頓時渾身一冷,腳步也不自覺地停了停,身後的人也跟着停下,到她身側,關懷地道,“怎麽了?”
朱菁看着面前這張無比熟悉的面孔,知道他不是那個人,但頭一次這麽清晰地意識到了他随時都有可能離去。談笑的一念之差,就可以輕易地剝奪兩個人的性命……
“你有沒想過……”在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你存在?
朱菁嗫嚅着唇,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明知這話不該說,卻還是說出了口,奮力地想要挽救回來。她兩手藏在身後,一只手用力地掐着另一只手,掐出紅印,總算冷靜了下來。
談笑一直耐心地等着她的後文,但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出于禮貌詢問道,“想過什麽?”
朱菁望着他清亮柔和的瞳孔,極其艱難地搖了搖頭,終勉力搖頭道:
“……沒什麽。”
她主動結束了話題,告辭後,匆匆離去。
原來為人保守秘密,竟是一件這麽痛苦的事。
同談笑接觸得越多,她就越壓抑。
真想抓着他對他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喜歡的那個人怎麽辦?
只要風生還在,她必然會選擇忽略談笑的痛苦。說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可她從前并不知道,喜歡一個人還可以這麽難,患得患失也像成了定局,不再由她主宰。
年前,補習班的課程結束,談笑看起來還安然無恙,朱菁暫時松了口氣,回了家,總算能安心準備過年了。
三十一過,從初一開始就不斷有人上門來拜年,媽媽陪着客人聊天,朱菁也少不了作陪。座上正說話的這個姑媽在環保局工作,興高采烈地跟媽媽說着單位上的家長裏短,朱菁從頭到尾就默默坐在一旁,時不時微笑一下以示在聽。
媽媽叫她給客人倒茶,水剛燒開,便聽到話題已從爸爸工作的市局轉移到了省局,在說談家的事。
姑媽眉飛色舞道,“聽說前兩天談家那兒子從樓梯上摔下來,把腿給弄骨折了,現在都還在醫院裏待着呢!”
媽媽驚詫地道,“這大過年的,怎麽……”随即便轉頭去看朱菁,正好看到女兒的手在發抖,兩秒後,開水打翻,全從她的手上滾了過去。
朱菁疼得直蹙眉,倒抽了一口氣,但并未叫出聲,倒是姑媽和媽媽被她吓到,驚呼了兩聲,讓她趕緊去處理。
朱菁忍着疼,沒動,望着方才口若懸河的女人,輕聲細語道,“……姑媽,你知道他在哪個醫院嗎?”
當天下午,朱菁的手上裹着燙傷繃帶就去了市醫院,她只打聽出來談笑在哪個醫院,至于具體在哪個病房,說八卦的那些人也不清楚。
她只好去了外科樓層,一個一個病房地找過去。開門,關門,都不是他,又怕他是出去了還沒回來,朱菁心神惶惶,左顧右盼着,找了近二十分鐘,終于在樓層盡頭處的單人病房裏看到他,只小半個側臉,面上帶着淺淺的笑,身側坐的有人。
因為不知道來探病的是談笑什麽人,她不方便打擾,于是只能等那些人離開了,她再進去。可等了又等,這撥人走了又來了下一撥,絡繹不絕地流動着,朱菁始終沒找到機會進去。
……是會出現這種局面,她早該想到的。誰叫裏面住院的人姓談,多的是人想借機示好,親近談家。
只可憐談笑,受傷了也不得安寧,還要強顏歡笑着讓這些人作陪。說是來探病,卻讓病人更累。
朱菁坐在病房外背靠着牆的長椅上,從下午一直坐到晚上,身邊不斷有人進出,她都懶得再去數這是第幾撥人了,裹緊了身上的外套,歪着頭,神思有些飄散。
隔着一堵牆,也算是陪床。生病的人最脆弱,那麽多來來往往的人,都是為談笑。只有她,是為風生。
同這些人打過交道的人或許不僅是談笑,可他們也想不到同樣的一副身體裏竟住着兩個不同的靈魂,受傷的人……其實不止一個啊。
來看風生的人,只有她。為他心疼的人,也只有她。
夜幕漸沉,媽媽打電話催朱菁回家吃飯,朱菁說不想吃,那邊知道她是去醫院探病了,也沒多說,只囑咐她早點回家,便挂了電話。
朱菁還坐在原位,她早上起得晚,就喝了兩杯水,午飯還沒吃就跑了出來,現在胃餓得痛起來,她還是不想離開。
一直到深夜裏,身後病房裏終于消停,護工推開門出來,從朱菁面前離去,不多時,又回來,手上拎着好幾個餐盒。
她只到門前,裏面的人便迎了出來,道一聲辛苦,叫人先下了班,倚在門側,有節奏地伸手敲着近旁的玻璃門道,慢悠悠道,“小朱,開飯了——”
他的語氣舒緩,跟手上的動作一個節奏,垂眼笑看着她,藍白條紋病號服外披着一件棉質牛仔外套,也是藍色,那麽靜,那麽沉。
朱菁擡眼看見他左腿上打着的厚厚石膏,一秒就紅了眼眶,望着他,沒能說出話來。
風生手裏拄着單拐,極慢地走到她面前,輕嘆氣,略略俯下身。
“別哭。”
他擡手,很想抱她,但拄着單拐不方便,只能輕輕揉了揉她的鬓發,無奈道,“……我現在抱不到你。”
聲音低着,一句陳述聽起來也像嘆息。
朱菁極力憋着眼眶裏的淚,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環住他的腰,閉着眼把臉深深地埋在他脖頸間,哽咽道,“現在……可以了。”
他低低笑了。
這笑聲那麽近,響在她耳邊,帶着他一貫的漫不經心和清亮音色,迫使她的淚再也憋不住,全都落了下來。
他一定不知道,她有多愛聽他這樣笑起來的聲音。但此時此刻,聽到他的笑,她的情緒卻泛濫成災,直想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