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四話
他感受到頸間的濕意,又嘆氣道,“不是都說了別哭嗎?”
朱菁擡手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肩,嗓音有些破碎,抽着鼻子道,“我忍不住嘛……”
風生沒辦法,手心覆上她的手背,背對着扣進她的五指,安撫似的道,“還沒到那一天,現在哭,太早了。”
朱菁從他的懷裏退出來,抹着眼淚道,“……必須要有那一天嗎?”
風生看着她的淚眼婆娑,紅起的鼻頭和眼眶,少女模樣鮮明。他沉默兩秒,望着她輕聲道,“這不由我決定。”
她靜下來,只是淚如泉湧,慢慢蹲到了地上。
風生一垂眼,就看得見她烏黑柔軟的發。
這副軀體還是熱的,有鮮血;心髒還是活的,有情感。但他又有什麽資格,平白把她卷進來?
為了自己的一時貪欲,為了世上能有人留意他的來去,就讓面前的這個姑娘承擔了這麽多的惶恐與驚懼……
風生動了動唇,終于說,“小朱,對不起。”
認識她許久,常對她冷嘲熱諷,相處不算客氣,這卻是他第一次對她道歉,因為這早已注定的結局。
她的手蓋在臉上,看不清表情,卻猛搖頭,是對他話語的不同意。
他一直低頭看着她,有的話埋在心裏,說不出,但都寫在眼裏。
病房外,時間一分一秒地走着。
在這個地方,向來是有人争分奪秒,有人度日如年。
朱菁克制着自己的淚,擦幹了,站起身,努力彎起嘴角道,“……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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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生看了她一眼,點頭,轉身側對着她道,“先進去。”
兩人到病房內,朱菁坐在風生床邊,兩人都端着肉糜被炖化了的雞湯喝。
他是骨折病人,不能吃口味太重的東西,護工去買了一式兩份的餐食來,朱菁也只能被迫跟着他吃同樣的東西。
四周堆着的各種慰問品不少,光是水果花籃就不下十幾個,怕她吃得沒胃口,他伸手從床邊拿了蘋果和水果刀。
“你要吃?”朱菁問。
“是給你。”他搖頭。
“那我自己來。”朱菁從他手裏把東西接過來。怎麽能讓一個病人來招待她?
她削水果的動作很熟練,只是像是許久沒做過了,動作放緩了下來。
一截長長的蘋果皮斷在垃圾桶裏,風生出聲道,“……他削水果也削得好,沒事就經常練。”
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想做點危險的事,刀拿起來了按捺住不往自己身上去,便一個接一個地削水果,機械式的重複。
朱菁聽他忽然這麽說,先是怔了怔,随即就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談笑,手上動作一頓,一時沒作聲。
待削完了皮,她把蘋果分成兩半,一半遞給他,這才道,“他生病,是因為父母嗎?”
“很大程度上是。”風生咬了一口果肉,仰躺在床上,懶洋洋道,“更多是因為環境。他接觸的人,目的都是談家。他爸媽要兒子十全十美,做不到就要受罰。”
“……受罰?”朱菁脊背一寒。
“沒你想的那麽恐怖,不是體罰。”風生笑了笑,“算是精神折磨吧,冷暴力加人身攻擊。他們沒把他當人看。”
這對夫婦,把兒子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用比自身更高的标準去要求他,從小就讓他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朱菁聽了,手上的水果頓時變得索然無味,沒空去吃,盯着風生問道,“我聽我爸說,他上初中的時候叛逆過一段時間,所以談局都不怎麽帶他出門?”
風生漫不經心地點頭道,“他上初二的時候很迷樂隊和rap,經常徹夜不回家,也沒人管他。等到了那一年的冬至,他養了好幾年的那條德牧被人炖了端上桌,他吃完了才知道,那是狗肉。
“從那以後,他就不叛逆了。”
……
“他有個發小,他爸在政績考核裏壓不過談家,最後做了談笑他爸的下屬。假期兩個人約了一起去秋名湖玩,浪大,船就翻了,那個男生就站在岸上看他差點被溺死,沒去叫救生員。
“家裏人明争暗鬥,同齡人也不懷好意,他把力氣都用在了自律上面,活得比他爹媽加起來還累。
“他本來可以出國,自己不想去,志願就填了垠中,後來被他媽打電話到垠中教務辦改到了南中,就是因為怕他不在眼皮子底下會脫離控制,要把他死死地摁在手心裏才好。”
他們早發現兒子不對勁,不再像以前一樣親近犬類,也不再說任何心裏話,但他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便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甚至時常認為他待人接物不夠大氣,橫加指責。
風生嘲諷地勾起嘴角,頓了頓又道,“這次在補習班爬到樓頂上,也是因為被人看見了……最後只從十三樓上摔了下來,還不算嚴重。”
說罷,瞧見朱菁沉默的側臉,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都說了些什麽。
……死亡這個繞不開的話題,在他們之間,快變成禁忌。
随後,她靜坐着陪他,兩人都息了聲,不發一言。
午夜前,朱菁從醫院離開,風生聽她微笑着說“再見”,心被凍住,過了許久才化開,臉上做不出任何表情,待她走後,才對着空氣輕聲道了一句“再見”。
他對她說一句再見,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談笑。
又或者,二者兼有。
……
幾天前,就在病房裏同樣的位置,雙兖問談笑,以後還能不能再見。
朱菁聽到消息便心急如焚地趕來看風生,除夕那天,談笑喜歡的女孩兒聽說他骨折住院,也來看了他。
從闌州趕到垠安來,女孩有些忐忑,但還是開了口,問談笑是不是早生了病,只是一直瞞着不說。
他坦白了,又聽她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以後還能不能再見。最後到目送着她走出病房,看她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對他揮了揮手,模樣十分可愛。
能啊。
當然還能再見,他怎麽忍心拒絕?
這個女孩沒有跟他說生活的希望,說,看,曙光就在前方。她不說加油,不說那些旁觀一身輕的話,她也不勉強他一定要走下去,她只問他,還能不能再見。
他喜歡她言語裏的小心,讓人感覺到自己仿佛被人珍重。風生同樣如此。
因為在朱菁眼裏成為了獨特的人,似乎他的蹤跡也在這個世上顯得重要了起來。
在她的眼裏,他的靈魂獨立而完整,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他和談笑,像,也不像。
差異在于表達,相似在于情感。
十來歲的人,總是通過他人感知自我,通過區別尋求偕同。
談笑一直以為,對他的那份喜歡,雙兖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但他內心深處卻覺得這是因緣際會,理所當然。
他十六歲,有父母,有朋友,有許許多多明戀暗戀他的小姑娘。
她們費盡心思和他搭話,搜集他用過的物品,坐他坐過的座位,和他吃相同的食堂套餐……她們中任何一個人都比雙兖和他的接觸多得多,但她們誰也看不出來他每每站在高處都會止不住地想要跳下去,看不出來他是誰,也看不出來他不是誰。
——只有雙兖可以。
——只有朱菁可以。
談笑和風生不約而同地想。
因她是一道光。
遲暮破曉的光。
……
二月底,談笑出院,用骨折住院做借口,把雙兖叫來幫自己補寒假作業。女孩出于對他生病的同情和一直以來都在拒絕他的愧疚,答應了,漸漸在友誼的範圍內,開始和他越走越近,放學後在小餐館裏出雙入對,周末在圖書館其樂融融。
兩校盛傳南中的顏值扛把子近來交了一個垠中的學霸女朋友,他學理,學霸學文,文理搭配幹活不累,八卦傳得甚廣,朱菁也有所耳聞,卻不以為意。
因為她知道,談笑和那個女孩不可能會在一起。
他們之間,沒有結局。
三月開學後,朱菁和談笑偶然在紅岫見了一面。
她跟父母來吃飯,撞上同樣來赴長輩飯局的談笑。他從談家的家族年會上逃出來喘口氣,迎面便遇上朱菁一家。
父母默認他們是一對,有意邀請談笑來家做客,朱菁怕他們貿然開口,談笑不明所以,會露餡,于是提出自己私下去說,總算逃過一劫。
一行人同談笑寒暄過後很快離開,朱菁摸出手機,給風生發了條消息,祈禱他能早點看到。
兩天後,有了回音。
知道這事躲不過,風生便定了時間,在一個周六,如約而至,還帶了兩瓶波爾多酒莊的窖藏紅酒。
周六是一周裏學校唯一沒有晚自習的一天,兩個人都沒去上補習班的課,相互配合着,在飯桌上表演。
在長輩面前,風生的談吐無懈可擊,朱菁坐在他身側,在這樣的一個場合,心醉神迷。
他的優秀毋需多言,岳母多愛婿,媽媽起初見他時大動肝火,現下居然也言辭懇切,面上全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歡。
朱菁也騙着自己,這樣就很好,幻想卻很快就被打破。
因為她聽見媽媽給風生夾菜時,熱絡地叫了一聲“小談”。
她執筷的手僵住,那頭風生卻絲毫不受影響,聽他們提起談局和林主任的事,還對答如流,言笑照舊。
他是用着談笑的身份,來這裏見她的父母。他們問的,都是和談笑有關的事,他全都應對自如。
朱菁忽然覺得食難下咽,只想快點結束這頓荒謬的晚餐,心神焦灼地坐了半個多小時,便在餐桌下悄悄給風生發了消息,讓他随便找個借口,帶她出去。
他的手機收到消息,震動起來,先若有所覺地看了她一眼,才去查看消息。
不多時,飯畢後他借口談家老太太最近在家齋戒,父母工作忙,他晚上不上課,便想早些回去陪老人,向朱菁父母告了辭,由朱菁送他出去。
他打的幌子精妙,孝字當前,這對夫婦不好再挽留,即便再熱情也只得放行。
出了家門,她像解脫了一般,長長呼出一口氣,手上掂着家門鑰匙,扭頭對風生道,“再去吃點什麽?”
飯桌上,他要應付她的父母,她則是沒那個心情,兩人都沒怎麽動筷子。
“燒烤吧,這附近有家店。味道還可以。”他雙手插袋,走到了她前面去。
朱菁跟上,猶豫道,“你剛拆石膏……吃燒烤會不會有影響?”
“殘不了。”風生道。
朱菁還有些擔心,但聞言也不再多說,跟在他身後,一齊往小區外走去。
忽聽他道,“小朱,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本該是十分潇灑的一句話,由他說來,卻只剩感傷。
朱菁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手收緊了,悶着聲道,“吃就是了……我不想聽這些大道理。”
他笑了,得寸進尺道,“還有啤酒。”
朱菁也點頭。
總之無論他現在說什麽,她全都會随他去。
坐在春夜裏的燒烤攤邊,夜間風涼,人聲卻鼎沸,煙火氣十足。
風生明顯是熟客,上來就唰唰點了一堆東西,把菜單扔給朱菁,讓她自己看。
她見他點了一堆烤肉串,便只點了一些素菜,把菜單交還給店家,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對不起。”
明知道他不喜,還要他在她父母面前扮作別人,表演這樣一場戲。
店家把一聽啤酒送了上來,風生打開一瓶,看也沒看她,淡淡道,“有什麽好道歉的。”是受父母之命,他不覺得她做錯了什麽。
朱菁聽了,心裏更難受,抿着唇,一股腦地道,“還有去年在補習班……我不該說那些話。”
先是一不小心說錯話,後來氣急了,又說談笑的家不是他的家……這些話都會傷人,她後悔當時自己昏了頭,竟然就那麽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
風生沒開口說話,沉默着喝了半瓶啤酒,很快燒烤就被端了上來,他叫她吃,避過了話題。
一不留神,桌上的空酒瓶就越堆越多,朱菁看着有些不安,開始出言攔他,都被他擋回來,眯着眼道,“不用管,我沒醉。”
醉了的人都說自己沒醉。
她聽着他略微漂浮起來的聲調,疑心他現在已經是在說醉話,問店家要了解酒的飲料,擺在他跟前。
他搖搖頭,不喝,望着她挑眉梢,笑,忽然從身上摸出了一些東西,全拍在了桌上給她看。
身份證,學生證,家門鑰匙……甚至還有校園卡。
“這些,全都寫着談笑的名字。”他的話帶着酒氣,卻仿佛極認真地看着她道,“但我不是他。”
朱菁的心擰作一團,深吸了一口氣,也看着他,微微笑道,“對,你不是他。”
風生不知是聽沒聽到她的話,極其固執地重複道,“我不是他。”
“……嗯,你不是。”她感覺自己的聲音不穩,在顫抖。
那邊風生又道,“雖然我什麽都不是……”甚至連個完整的人都不是。
“但朱菁,”他垂着頭,低聲叫她的名字,她看見他黑色的眼睫顫動着,“我的心也是肉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