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來
下午,雙兖已回了學校,朱菁站上紅色的塑膠跑道時,被太陽曬得渾身發燙,發令槍一聲響,她沖出跑道。
剛開始那一圈還好,她還能保持速度,但越到後面速度就越慢,腳步也越來越沉,漸漸擡不動了。
可想到風生之前的話,她咬咬牙,又堅持了半圈,在終點前,晃眼看見了一個戴棒球帽蹲在跑道一側的清瘦少年。
他在內場準備跳高比賽,抽空跑到這裏來等着,在她經過時擡了擡帽檐,懶懶道,“小朱同學——你跑得也太慢了。”
帽檐之下,是飽含戲谑的一雙棕色眼眸。
朱菁有氣無力地瞪了他一眼,勉強提高了一點速度便覺得累得快要窒息,大喘着氣,聽到操場那側有人在高聲叫着談笑的名字,是到他上場了。
風生站起身來,沿着跑道往那邊跑,卻是在她身側,擡腳、落腳,嘴上打着節拍,“一、二、一……一、二、一……”
朱菁跟着他的節奏跑,開始調整呼吸,竟然覺得發力輕松了許多,一路順暢地跑到了彎道處,和他分開。
風生去跳高了,朱菁再跑過一圈,又見男生像陣狂風一樣橫跨了大半個操場,蹲在原位等她。
她靠近時,他低低吹了聲口哨。
朱菁忍不住笑起來,一笑就肚子疼,有點脫力,嘴裏“嗷”了一聲,風生立刻罵她,“跑步的時候不要傻笑。”
朱菁只好哀怨地抿起了嘴角,和他一起又跑了一百米,見他轉身小跑到跳高棚裏,兩頭忙得腳不沾地。
到最後一圈時,朱菁實在是跑不動了,風生陪着她跑完那一段以後,她瞬間就洩了氣,拖着步子,像個八旬老人一樣垂死掙紮。
只剩兩百米時,她前面還排着兩個人,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吼,“——還有兩百米!加油!”
這加油聲裏沒有名字,聽到的人也大多不知道是在為誰助威。
朱菁認出音色,被吓得渾身一抖,立刻加速,可沒想到前面的人也聽到這聲吼,跑得飛快,朱菁使了吃奶的力才超過她,跑到了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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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正前方還有最後一個人,朱菁卻感覺雙腿已經疲軟了,步伐再次慢下來,身後的人便糾集了一幫男生,忽然又是一聲吼,“——最後一百米!加油!”
集體的力量太大,吓得朱菁差點沒摔一跟頭,但她還沒來得及加速,就看見前方的女生受了這聲吼的激勵,先她一步開始了沖刺。
……林風生幹的好事。
朱菁頓感絕望,但還是拼盡全力向前沖去。
前方的女生跑了五十米後開始支撐不住,速度又減慢下來,朱菁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拖着老年步伐一點點超越過去,身後還有一聲聲的吶喊,震天地響:
“——還有五十米!加油!
“——只剩十米了!加油!”
朱菁伴着這些喊聲沖入終點線時已然力竭,在地上滾了個四腳朝天。
累,但開心。
上一次被這麽多人關注着、聲援着,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她仔細回溯着,發現至少要倒回到小學六年級以前。那時候,她還沒生病,沒有發胖,也沒受過任何歧視。
要是生活一直是這麽美好,那該有多好。
天高雲淡,她躺在地上,開闊的視野裏很快便出現了一張虛僞地焦急着的臉。
風生充當着熱心群衆,早跑了過來,臉上挂着一層假笑和別人一起把她扶了起來,嘴上還假惺惺道,“可以不用這麽拼。畢竟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受傷了怎麽辦?”
朱菁望天翻了一個白眼,真想當場戳穿他的虛假人設表演。
按捺住了自己的沖動,她接過他早就準備好的葡萄糖熱水和巧克力,坐在休息處有氣無力道,“是第一吧,有什麽獎勵?”
風生挑眉反問道,“不是我,你能拿第一?講點道理。”
朱菁被他激得牙癢癢,想反駁,但實在是累得沒了力氣,攤在椅子上,不作聲了。
午後,是最熱的時候。他們坐在休息處的最裏側,外面遮着簾子,沒人看得見。
風生從後勤救助站拿來了一碟冰鎮芒果,拉了椅子,坐到朱菁旁邊,伸手掐她的臉,“張嘴。”
她不滿,瞪他,轉眼看到他手上的東西,立場瞬間破碎,喜滋滋地張開了嘴,“啊——”
風生往她嘴裏喂了塊芒果,自己再吃。待吃空了快半碟,她忽然道,“要不我把獎狀送給你吧。”她長跑拿了第一,肯定是能有一張獎狀的。
她想着,坐直了,點點頭道,“就這麽定了,你拿去收起來,好好珍藏。”
風生哼笑了一聲道,“獎狀我多的是。”光是今天的比賽,加起來就是她的好幾倍。
“我不管。”朱菁耍無賴道,“我送給你,你就必須要。你保管我的獎狀,我保管你的獎章——”
“一言為定。”他一口截斷她的話,塞了塊芒果到她的嘴裏,輕輕舒出一口氣道,“以後……見到我,再還給我吧。”
他的聲音太輕,中間有好幾個字朱菁沒聽清,正要問,外面突然就鑽進來了一個人,沖風生道,“談笑,林主任找你。”
他嘴裏嚼着芒果,低着頭,好幾秒後才揚起一個陽光的笑,站起身便和來人一起走了,芒果留給了她。
快要走出去時,他落在後面,回頭看了她一眼,輕飄飄道,“吃完,別浪費。”
朱菁可巴不得呢,美美地“嗯”了一聲,捧起芒果碟子便開始大快朵頤。
運動會只開兩天,很快便迎來了結束。
玩得最瘋的都是高二學生,因為這是他們參加的最後一屆運動會。高三以後,除了學習,就是學習。
這場運動會的意義特別,在很多年後,仍令人難忘。
不僅是朱菁和雙兖,就連風生和談笑也在這兩天裏玩得酣暢淋漓,難得糊塗。
這時候,女孩們都沒有意識到四人間的聚首,這是最後一次。而男孩們早有所覺,卻都心有靈犀地選擇了隐瞞不言,只為她們的明亮笑顏。
……
運動會後,有許久朱菁都沒再見過風生,不僅是他,連談笑也難見蹤影。
他似乎突然之間就忙了起來,是為了學習之外的事。她向同學打聽過,卻都沒什麽結果,他們也不知道他是在忙些什麽。
直到有一天放學後,她打掃公共區域的大樓梯,恰巧碰上了從下往上走過來的一個老師和談笑,他們在說他學籍的事,還有雅思考試。
路過朱菁時,談笑還友好地對她笑了笑。
朱菁反應遲了兩秒道,“……嗨。”又叫了一聲“老師好”,目送着兩人進了樓上的辦公室,她的腦子已經亂成了一團漿糊。
雅思?
……談笑要準備出國了?那風生豈不是也必須去國外?
這個時候,身邊的人很多都還未做好升高三的準備,更別說是考慮到了大學,可談笑竟然已經在準備出國了。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朱菁一時之間有些消化不了,整整一個星期過去,她周末時坐在補習班裏,還是回不過神。
上了半節課,教室裏突然全暗下來,周圍幾聲驚呼,是這層樓的電路出了問題,燈全滅了。
他們被臨時安排到二樓的大教室上課,因為學習進度都是規定一致的,兩個班便合在了一起上課。
朱菁進了教室,直奔位置隐蔽的後排坐下,這是她作為一個學渣的本能。
不多時,身側有人坐下,她望着窗外走神,在想有沒有什麽可能讓談笑不出國,又或者,自己可以出國嗎?
但就憑她這成績,估計也申請不到什麽好學校,雅思都是個檻,非要說去,也只能是家裏砸錢,進一個野雞大學……
思緒越飄越遠,講臺上的老師從小題一直講到了大題,正說到理科班的一道壓軸函數大題,敲敲教鞭就點了名,“談笑,說說你的解題思路。”
身側“吱啦”一聲,是椅子被人推向後的聲音,有人站起了身,有條不紊道,“設立新的未知數,聯立方程組求解,再畫圖确定定義域有意義的取值區間……”
朱菁猛地驚醒,嘩啦啦翻動着試題集,看着卷面聽他講題,時不時瞟一眼他的側臉。
她這走神走得也太忘我了一點……壓根就沒注意到自己身邊坐下的人是誰,而且他居然坐下了也沒跟她打個招呼。
以前從沒同班上過課,聽是他講題,她便極力集中精力去聽着,聽了兩分鐘後,卻發現完全聽不懂,只好放棄,不再折磨大腦,純當是愉悅雙耳。
待他坐下後,她手下的鉛筆沙沙滑動着,一個捧着書的清俊小人形象躍然紙上。
他湊近一些,看那小人的眉眼和神态,卻是挑眉斂目,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他笑了,壓低聲音道,“畫得還挺像。”
“學渣的無聊天賦技能而已。”朱菁也壓低聲音,扭頭看着他,試探着問道,“……你是談笑?”
兩人湊在一起,怕說話大聲了被老師發現要被拎出去,仿佛特務接頭般竊竊私語。
他望着她挑眉梢,模樣真是和她剛才畫的一模一樣,反問道,“你說呢?”
……那看來不是了。
是風生,便更好交流了。
朱菁松了口氣,單刀直入道,“談笑是不是在準備出國?”
“是。”風生給了肯定的答複,“高中畢業了才走,還沒考雅思。”
朱菁聽得蹙起眉,手上無意識地用力塗着自己的修正帶,三兩下就把前端處弄壞了,白色的長條越累越長,卷在一起纏得亂七八糟。她煩躁地撥了兩下,弄不好,便把東西丢到了一邊,不管了。
面前忽地橫過一只白皙寬闊的手掌,手背叩了叩她的桌面道,“拿來。”
朱菁一怔,看了他一眼。
風生看她這副呆頭鵝模樣,不耐煩地提醒道,“修正帶。”
“哦哦。”朱菁會意,急忙狗腿地把東西雙手奉上,看他的雙手靈活地轉動着,擺弄着那個被她弄得亂七八糟的小文具。
朱菁望着他的動作,眼神漸漸柔和下來,托着腮,見那一團亂麻在他手上慢慢複原了回去。
此時此刻,他真的就像是一個普通高中男孩,會講數學題,也會給同桌修壞了的修正帶。
東西修好後,他扔給她,忽然道,“其實談笑不想出國。”
朱菁想了想,猜測道,“是他父母想讓他去?”
風生果然點頭,有些嘲諷地道,“他們見他這兩年乖了,又覺得可以把他放出去了。”
一對把孩子當做機器培養的父母,想把他馴化得只剩精準程序,樣樣都由他們來掌控設定。
朱菁想起談笑那天還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在問老師出國的事,心裏一時有些堵得慌,急急道,“那他就沒反抗嗎?怎麽能讓他們替他做決定。”
“那也要反抗得了才行。”風生悄悄伸手揉了揉她的臉,玩笑般的道,“如果你爸媽硬要給你決定大學志願,你覺得你的反對有用嗎?”
朱菁立時語塞,悶着頭不吭聲了。下一秒,聽到風生的輕嘆息,說出的話卻更殘酷。
“他從小想要的東西,除了他們想給的以外,什麽都沒有得到過。現在還只是學校志願被|幹涉,将來還會有工作、婚姻、孩子……最近,我出來的次數很多,但都持續不了多久。”
風生脫了身上的校服,向後仰倒,脖頸也向後彎了彎,白色T恤下裸露出的手臂上全是傷疤,比以往朱菁看到過的更密、更長,也更可怖。
他聲音疲乏着道,“他這樣,我看着都累。說不定結束了……反而是種解脫。”
談笑的骨子裏,也是一個想去西雅圖偷飛機的年輕人,是一顆已經壞掉的螺絲釘。他想飛上廣闊的天空,去看爛漫的晚霞,也想潛伏到深海,去看那條悼念過一千六百公裏的逆戟鯨。
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但軀殼卻蒙了塵泥,沉重地密布着全身,讓他喘不過氣。
他想悄悄地乘上飛機,在悲傷的喜悅之中大笑着說“你看,這天空多美”,然後,盤旋着墜機。
最好不要有人攔他,他并不想傷害任何人。
他要不顧一切地奔向向往之地,直至浪漫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