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七話

因為在世俗之中仿佛做到了完美,他的脫離也帶着一種決絕悲壯的美。

不像現實,像個童話。安徒生選擇讓小美人魚化作泡沫,談笑選擇讓自己歸于塵埃。

朱菁聽完風生的話,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焦慮是多麽不值一提。

談笑就算是出了國,至少還好好活着;可現下他不願走,卻是要把一切都留在故土,靈魂湮滅,軀體腐朽。

從去年風生向她坦白到現在,還不到一年時間……

朱菁感覺心髒像是被人攫住,有些呼吸不過來。她望着風生的臉,不想接受這個現實,甚至有些怨怪他為什麽要跟她說這些話,臉上憋出了一層紅色,直盯着他,手裏的自動鉛筆筆帽被攥緊了,不停地出着筆芯,全斷在了桌上。

可一晃眼,瞧見他手上那麽多傷疤,便知道他絕不是在說笑。

她的手指撫上他的手臂,指下的皮膚觸感凹凸不平,像走到懸崖上,也懸着她的心,落地時被撕裂成碎片……無聲無息的難過。

朱菁矮下身去,把頭枕在他的手臂上,悄悄紅了眼。

風生的手撚過她的發梢,流水一樣的柔,想起一年以前在私影那天,手撫過她的發,也曾心動過。

或許,他們不該只是這個結局。

……

七月初,高二開始會考。

第一天考試結束後,朱菁少見地去了市圖書館,不為複習,卻是在帶着偏執去查閱書籍。

抑郁症、精神分裂、雙重人格、自殺行為、存在……與時間。

從醫學類找到心理學類,又從社會學翻到哲學,無非是說治療、幹預、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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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現在這個地步了,說這些又有什麽用。這些書看得越多,越讓她趨于絕望。《自殺論》裏甚至直接把病理性自殺剔除了出去,不予讨論,朱菁看得有些生氣,惱羞成怒地把這書又放回去,在最角落裏,希望一直沒人光顧它才好。

她的孩子氣,在遍尋無果之後終于被消磨得一幹二淨,路過哲學類書架時,恍惚看到了“存在”兩個字,把書抽下來,翻閱內容卻發現極其深奧,對她一個高中政治都不怎麽學得好的人來說,有點難懂。

可有兩句話,她莫名看懂了。

“世界作為存在之所在,‘存在’本身就是遭遇到的世界。”

“此在的‘本質’在于它的生存……這個存在者的一切‘如此存在’首先就是存在本身。”

不論他人眼裏是否有過風生的蹤影,但在她所遭遇到的這個世界裏,她記得他曾經來過。

把書合上,硬殼精裝的封面上寫着兩行大字:

《存在與時間》。

海德格爾著。

朱菁拿了這本書,到借閱處去登記,過去時前面已經排了一個人,手裏的書放下擺在了桌面上。他是來還書的。

朱菁走向前,看他還完了書,轉身。她凝視了他兩秒,這才微微笑道,“……好巧。”

談笑看見她,也道一聲“巧”,瞧見她手上拿了書,好教養地退開,讓她到前面去辦手續,正欲離開,卻被女孩叫住,“哎別走,等我一下。”

他聞聲停下,耐心地等了她一會兒,随後兩人一同離開了圖書館。

肩并着肩下樓梯。起初,她垂着頭,一直不說話,他也不催她。待下到四樓時,透過玻璃門,他們都看見了那個奮筆疾書的女孩。

恨不能随時随地都穿着學校校服,她身上那份拘謹和樸素,想叫人認錯都難。

朱菁想起兩校間的傳聞,用一種聊八卦的語氣開了口,和近旁的人說笑道,“怎麽你們不是一起來的?”

談笑望着埋頭刷題的雙兖,淺淺笑了笑,搖頭道,“我只是來還書。”

朱菁點點頭,看了看雙兖,再看一眼他,兩人轉下了樓梯。

“高三畢業後你打算出國嗎?”她問。

他想或許她是從父母那裏聽說的,也不驚訝,只應道,“嗯。”

朱菁忍不住回眼看他,可這人面容淡然,哪裏瞧得出半分的不情願。

忽然之間……她也覺得累了。

她在網上查資料的時候看到過一種說法,說患抑郁症的人有時在不知不覺間也會将周圍的人拉進情緒的深淵。因為無法拯救,反而急需獲救。

患病的人生活只剩束縛與無望,誰來跟他們談希望,也不過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看似順理成章,實則大夢一場。

那種無力、焦灼和自我折磨,足可令人崩潰。

風生深陷談笑壓抑的靈魂漩渦裏,竟然也能夠始終保持本色,嬉笑怒罵皆肆意張揚……倘若他不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在這個世上,不知道該有多好。

朱菁想到這裏,突然道,“出國不也挺好?”

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覺入了夏,天氣愈發幹燥了。

“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沒誰能天天盯着你管,天高皇帝遠,總比現在好。”

她說得很對,許許多多脫離了父母去外地上大學的人多半也都這麽想,但他們所追求的那些無拘無束和自由灑脫,也都與他無關。

談笑搖搖頭,一笑,并不欲多談這個話題。

朱菁便不再提,她怕自己再張口就要問他的病情,只好強制沉默着,同他一起走下樓去,在圖書館前看談笑上了家裏的車,車窗開着,能看見談局和林主任的臉。

她上前同他們打了招呼,目送着車飛馳而去。

……

今天是談家老太太的八十大壽,談家所有人都必須出席她的壽辰晚宴。

車上,林主任坐在副駕駛座,銳利的視線透過後視鏡釘在男孩身上,平靜道,“這就是那個垠中的女生?”

自家兒子和外校一個女孩的傳聞愈演愈烈,有的是人在她耳邊嚼舌根,她早就聽見了風聲。

談笑坐在後座,手裏拿着一臺Kindle,在看霍金的《時間簡史》,手指翻頁的動作頓了頓,極其淡然道,“不是,她是南中的,爸也認識。”

“朱景程的女兒。”談局作了證。

林主任聽了,反而皺起眉來,“朱家的?那更要離她遠點。”

“是要離遠點。”談局沉聲說,手下的方向盤一打,開出了一個轉盤路口。

朱景程做事最是油滑,毫無底線,談家夫婦倆都不喜歡這人,自然也不認為對方能有什麽好家教。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就定下了談笑不能有朱菁這個朋友。

談笑微微低下頭,目光定在書頁上,一目十行,過兩秒,輕聲應道,“……知道了。”

再過半個小時,他還要在談家的晚宴上周旋應付一大群人,不想再耗費精力去和父母争執。

更何況,并不是發生了争執,他們就會退步。

他從小就被訓練成了一板一眼的機器,父母以自身的嚴格自律作比較,要他事事做好、樣樣俱佳,他也很少讓他們失望,甚至,比他們想象中還做得更好。

他只會學習,不懂娛樂,也不會排解自己的負面情緒,一切的課外活動都是為了維持完美的社交關系。

即便和同齡人一直有巨大的差異,他也向來掩飾得滴水不漏。高中以後,唯一一次對父母提出異議,便是不想出國。

去國外,是為了他将來的發展規劃,談局早在那邊聯系好了人,連他的住處都提前安排下來了,一切就緒,只等他高三畢業入學。

可談笑不想出國,他想去北京。

北京,是雙兖的第一志願。

他對父母開了口拒絕,卻被母親冷笑着駁回,“把你培養成今天這樣,這是你該說出的話嗎?”

父親遙遙望着他,半阖了眼,只抛出了一句,“胸無大志。”

當夜,他們就給他報名了雅思,定好了學校。

會考前一天,談笑約了雙兖,怕她會尴尬,又叫上了兩個朋友一起,在外聚餐。

飯後,那兩人有眼色,溜得極快,留下他們二人,在法國梧桐下散步消食。

晚上遛狗的人很多,也有人牽着大型犬從身旁過,談笑全都避開了走,可中途看見了一只神采奕奕的純種德牧,卻忽然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指着它對雙兖道,“和我以前那只有點像。”

她沒想到他會突然聊起這個話題,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想了想才道,“它長得很漂亮。”

确實是很漂亮,皮毛柔順,眼神明亮,熱得吐出舌頭的模樣跟談笑以前養過的那只簡直一模一樣。

他想起那條陪伴着他上了初中的德牧,打開了話匣子道,“小時候有很多夢想職業,科學家宇航員之類的……最想當個動物飼養員,不用跟人打交道。”

“現在呢?”她聽罷,問他。

談笑斂眉一笑,不答反問,“你呢?”

“沒想好。”她搖了搖頭,略顯迷茫道,“先考上大學再說吧。”

“真沒目标。”他故意“啧”了一聲,嘲笑她。

久久沒等到她的回答,他轉過頭,正看見她雙眼放空着的失神模樣。

……一定是又想到了她喜歡的那個人。她和他說話時,常有失神,每一次,都是為他。

談笑其實早已習慣了,但這一次,禁不住笑了笑,笑自己不自量力、偏要撞這南牆。

片刻後,才聽見她輕言細語地反擊道,“你不也是一樣。”

“才不是。”他故作輕松地否認了,想确實不是。

他原本,是想和她一起去北京。可現下……并不能了。

她聽了他的話,不置可否,抿唇笑着看了他一眼,瞳孔在路燈下被點亮,仿佛流動着螢火般的微光。

就像當初在垠安機場時重逢他的那一眼,她頭上還戴着天藍色的發箍,彎起嘴角對他道謝,卻早已不記得他是誰。

這麽快……時間就已經走過了五百多個日夜。

談笑怔了怔,感覺到街邊驀地起了風,卷起他的褲腳,也掀起了她的頭發。

雙兖頭上綁着的橡皮發圈忽然斷裂,長發全都披散開來,向前浮起,發梢從談笑眼前過,拂過淡淡的青草葉香。

她沒想到發圈會突然斷了,神情有些詫異,待風刮過去後,她擡手把頭發攏了回去,方才收住了驚訝的眼神,一臉的赧然歉意。

他望着她這副模樣,想起了許多日式校園電影裏的場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小虎牙也一齊露出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道,“糊了我一臉哎。”

雙兖一愣,沒料到他一點都不紳士,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扭身就向前走了。

他慢悠悠跟在後面,擡眼看見頭頂的梧桐樹葉,伸手便摘了一片,在她身後吹起了口笛。

笛聲悠揚,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古典曲調。

《亂世佳人》的主題曲,《我之真愛》。他看着她高挑安靜的背影,想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這首曲子。

等吹完了,聽她開口,卻是頗驚喜地問道,“這是什麽曲子?”

她覺得好聽,但早已忘了自己曾經聽過。

談笑捏了捏手上的梧桐樹葉,笑答她,“……亂吹的,沒名字。”

他把樹葉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裏,又道,“其實是口技,這葉子沒什麽用。”

她瞧着他問,“那你還用?”

“這樣比較有格調。”他眨了眨左眼,故意道,“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她認真地看着他,“你問吧。”

他清了清嗓子,假正經道,“介不介意把謠言落實一下?”

“介意。”她拒絕得飛快,毫不留情。

他有些無奈,又确認一遍,“回答得也太快了……再考慮一下?”

“不要。”她堅定着立場,半分不動搖。

他暗暗地笑。

兩人漫步了十來分鐘,走到高中城,各自離開之前他半真半假地同她道,“你不喜歡我,是好事。”

她大概是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說,靜靜望着他,沒有回答。

相對無言片刻,道路對面駛來了一輛空出租車,他擡手攔下,上車前輕嘆了一聲,回望着她,柔聲道,“不要內疚,雙兖。”

這是這個夜裏,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

回到家,父母都在,見他晚歸,面色不悅地皺起眉,正要審問,便見兒子竟然直接忽視了他們,埋着頭就走進了自己屋裏,還反鎖了房間。

林主任走到他門前,敲了敲門道,“小談,把門打開。”

裏面的人毫無動靜。

林主任又道,“你不開門,我也有房間鑰匙。”

過了一會兒,房門果然打開,談笑坐在書桌前,手裏拿着一個做工粗糙的模具拼圖,看得十分入神。

林主任見狀,訓斥道,“都什麽時候了,還玩物喪志!不守門禁、目無尊長……”

她一條條陳列着男孩的罪狀,卻見他聽得心不在焉,時不時點點頭,待她說完了,站起身,竟然屈膝跪下——默不作聲地對着門外方向磕了三個頭。

“爸,媽……對不起。”

中年女人啞然。

默立半晌後,轉身離去。

聽她腳步聲漸遠,談笑再次反鎖上房門,把自己關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晃眼看到書桌上那本續借了好多年的《挪威的森林》,翻開第一頁,細細讀了起來。

讀完一頁,翻過去,第二頁、第三頁……他翻得越來越快,直到看也沒看就翻完了一整本書,忽然瞥見書頁上被洇濕了一個邊角,漸漸地,水汽越來越多。

他出了聲,大哭完了又大笑。

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放縱,驚到了房門外的人,他們想進來,卻被他用衣櫃抵住了門,被迫聽他歇斯底裏了一整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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