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十九話
四號晚上,朱菁考完試就進了假期,馬不停蹄奔赴杭州,身上帶着風生給她的舍利子和兩串佛珠,在夜半時分叩響了煌煌廟宇的大門。
她還全然不知道現下是什麽時間,只是在看到應門僧人滿面倦容時,才恍然想起現在應是深夜了,卻忘了道歉,裹挾着滿面的淚和塵土,求見寺廟的住持法師。
少女夜奔,形容狼狽,實是古怪,但應門的僧人卻并未表現出過多驚訝,話不多言,便引着她走過了兩進院落,在偏殿的正中,她見到了一個盤坐誦經的老僧。
他的面容慈和,見有人來,站起了身,微微一笑道,“你來了。”
同在垠安時老武僧跟風生說的話一模一樣,也像是早已等候她多時。
朱菁急不可耐地把帶來的東西交由老住持,半途便感覺身體飄忽,踉跄了兩下,卻勉力強撐着精神,等待老僧的下言。
這舍利子和佛珠,都是風生囑咐她要帶到的,不知只是純粹物歸原主還是……尚有一線生機。
她的眼不敢眨動,一瞬不瞬地凝視着老僧的蒼老面容,片刻後,卻見老僧擡擡手,吩咐門外的年輕僧人道,“慧元,去敲鐘。”
朱菁茫然,一手攥緊了自己的衣角和褲縫,又上前了一些,微微張開嘴,還沒說出話來,便見老僧雙手合十,給她這一程奔波做了結語:
“施主,節哀。”
他平和的話音落下,朱菁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再支撐不住了,軟倒在地,身上還穿着滿是塵灰的南中校服,忘了抹去自己的眼淚,任眼簾模糊着,眼前也似有重影,看不清這滿殿的燭火,很快聽見整座古剎裏喪鐘聲鳴。
全寺七口晨鐘都晃動起來,傳出悠長肅穆的鐘聲。
朱菁突然開始號啕大哭,聽這喪鐘綿延不絕似的,一直敲足了十七下,餘音也厚重缭繞,朱菁感覺自己像是耳鳴了,聽老僧的話也纏着嗡鳴聲,朦朦胧胧的,隔了一層。
“今夜,原應是他的十七歲生辰。”他說。
為早逝的人敲這十七下喪鐘,是慈悲,也是對談家的善意。談家老太太心善,連帶她那長孫也是雪一般的沉靜,來時溫潤無害,去時悄無聲息。
朱菁在混亂中想起,昨夜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風生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見到老和尚之前,什麽都不要看,什麽都不要聽。”他關了她的手機,在路燈下臉貼着她的發頂,抱住她許久,催她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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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你爸媽還沒睡,替我向他們問好。”
朱菁一步三回頭,邊走邊哭,他卻笑着挑眉,兇她,“走快點。”
她不肯,拖拖拉拉着,半晌也還沒進單元樓,忽聽他一聲低嘆。
“小朱,不要回頭。”
她渾身一顫,再不回首,待上了樓,偷偷回眸望他,卻早已不見那個瘦削身影。
她的心裏一下空了,還沒進家門就失了力氣,在樓梯上坐了半夜,被心急找出門的媽媽看到,拉回家去。
房裏枯坐,直到天明。
樓下,她看不見的地方,也有人枯坐整夜。
他的海魂衫融在沉夜裏,看不分明。天亮時分離去,那些藍色都流動跳躍起來,迎着晨曦的微光,又是清朗少年時。
入夜時,朱菁離開垠安,談笑登上高樓。
他們都一去不回頭。
……
朱菁手忙腳亂地摸出手機,手上不穩,手機還沒開機便被摔落在地,她爬過去拿,顫顫巍巍摁了開機鍵,待到屏幕亮起,跳出無數條訊息。
父母得了消息不敢同她直言,顧曉寧不知就裏,言語最是直白。
“——你聽說了嗎?
“談笑死了。”
……
噩耗之後,朱菁竟沒能立刻趕回垠安。
她在杭州大病一場,發着燒,最後連父母都被人通知到了杭州,陪床好幾天,無法開口苛責,只待她好轉之後,再出院回返。
重症監護室裏連燒了三天,病危通知書也下了,查房的醫生瞧見她脖頸間戴着的舍利子,建議父母最好取下。媽媽伸手要去拿時,卻被朱菁死死地攥住了手,不肯讓她把東西拿走,在昏迷中呼吸急促起來,心率開始急速飙升。
家人頓時不敢再動,退開去,見她的情況又漸漸穩定下來,三天之後,便退了燒。
她同非人世之物做着鬥争,用了三天,終于耐過這顆舍利子的磨合,醒來後便不顧父母反對,辦了出院便直下垠安。
到垠安時,正好趕上衆人去為談笑吊唁。
周五中午,他們都進了素食飯店的包間,朱菁身着黑白站在門外,聽見林主任在招呼着學生們吃東西。
“今天這裏,應該南中和垠中的孩子都有吧?來了就別客氣,都動筷子吧,別客氣。”
方才在飯店大廳裏遠遠望了這個言笑尚算從容的女人一眼,朱菁看到她的眼裏已經浮起了紅血絲,形容枯槁,卻在人群之中站得筆挺,接受着來自兒子的同學朋友們的吊唁和安慰。
門外站了一會兒,不多時,這個素來威嚴莊重的女人便面具掉落,深吸了一口氣道,“他走得突然,沒給我們這當爸媽的打一聲招呼,這幾天我以為我的眼睛都哭幹了,沒想到看到你們來還是……”
她說到這裏,有些哽咽,旁的人急忙上前安慰她,也有人跟着紅了眼睛。
朱菁隔着一道門,默然不語,竟有些想笑。
世上沒有後悔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逼迫談笑的時候,他們有想過今天嗎?
“小談從小什麽都做得好,什麽都會和我們商量……上星期才說了考完試要在外面過生日,我也沒想到,他這一去就不回來了,不回來了……
“他過得不開心,從小學時候就開始了,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是我們不該逼他填志願,不讓他去學攝影……”平時總是聲色俱厲的女人此時哭得泣不成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撫着額頭道,“其實他走了也是好事,他走了,就解脫了,不用再過得這麽不開心了……”
朱菁面無表情地聽着,垂着頭,眼睫一顫,緩緩擡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顆冰涼的珠子。
那頭談笑媽媽還在繼續說着話,“他現在肯定輕松了,但我不輕松啊……”她嗓子撕扯着,因為哭得太多輕易就繃得仿佛聲聲泣血,“我只有他一個,他爸爸也只有他一個,他是我的半條命啊……我怎麽舍得?”
怎麽舍得,怎麽舍得?
十多年的養育,一朝斷送。
談笑這麽狠心,特意選在自己生日出門,然後別出心裁地選擇了在那天借酒醉從高樓上墜下。
十七歲,生日忌日同一日,可否看作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欠你們的還不了,你們欠我的也不必還。
他把自己的死僞裝成一場事故,卻沒想到自己病時的主治醫生會聯系到父母那裏去,一切真實,盡數浮出水面。
可人都死了,談家卻是秘不發喪,怕孩子自殺的事傳了出去,會影響外界對整個談家的看法和談家的股市。像今天這樣的一場小型哀悼會,來的人也不過是談笑的朋友和同學,談局都沒露面,對外,他們仍聲稱談笑是死于事故。
朱菁替談笑不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飯店,心沉得快要墜下。
對她而言,死的不止是談笑一個人。
她不想像別人一樣給予那個痛失愛子的女人任何安慰與哀悼。在她心裏,她不配。
……
正值暑熱之時,談笑的遺體存放不了太久,定在了周六早上火化。
前一夜,顧曉寧和李雪玉紛紛打電話來問朱菁是否要去送他一程,朱菁任電話裏的人“喂喂”地喊着,出神良久,終于在對方等得不耐、要撂電話之前開了口。
“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沒打過幾次照面……和他不熟。”
“随便你。”顧曉寧怨她冷漠,不高興地挂了電話。
朱菁捂着臉,彎下腰去,哭得脊背猛烈聳動着,壓着聲音,不想叫父母發現,以免他們又要擔心。
房內一夜亮燈,天邊剖出魚肚白時,媽媽身着一身黑色套裙敲響了她的門,端來一碗熱粥,看見朱菁通紅的眼,便知道她又是一晚沒睡。
當媽的心疼,但卻不能眼睜睜看着女兒一直消沉下去。她把粥端到朱菁面前,溫聲勸她,“吃點東西吧,你病都還沒好全,怎麽能再這麽折騰?”
在杭州看她從鬼門關走一趟,她差點沒被吓得随着她一起去了,想不到十來歲的孩子之間會有這麽深的感情,一個走了,另一個就險些沒活過來……她不敢再想下去,又催朱菁,“快點吃了,看你吃完我才走。”
今天,她和朱景程都要去殡儀館,要全這一場和談局相交多年的情誼。
朱菁的眼看着窗外,沒轉過臉,過片刻,才慢半拍地從媽媽手裏接過那碗粥,攪動着湯勺,輕聲細語地開了口。
“媽,昨天我見到了林老師。”
“……嗯。”媽媽在她身側坐下,看着女兒,眼神裏是藏不住的心疼。
“她說,沒想到他會走。”朱菁低頭喝了一口粥,被自己的話刺激得笑起來,嗆到了,又嗆出眼淚來,弓着背咳嗽得撕心裂肺。
媽媽被吓到,急忙給她拍背,又倒了熱水來,不再硬逼她吃東西了。末了讓她上床躺着,臨出門又道,“媽知道你心裏難過。在杭州那時候……醫生讓我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我那手也不知道怎麽了,就是一直發抖……最後是你爸去簽的字,他的心一向比我硬。我跟他說,要是你走了,我也不活了,被他說晦氣,還在你病房外面吵了好大一架。”
朱菁側卧在床上,淚水從眼角滑下來,流進枕間。
媽媽又道,“小談是個好孩子,媽能理解林主任的感受。”
朱菁蜷縮成身體,淚流成河,哽咽着喊了一聲,“媽……你說他怎麽就死了呢?”
媽媽沉默着,去而複返,蹲下身靠在床邊,把哭腫了眼的女兒攬進懷裏。
“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他不痛嗎?”朱菁的聲音抽噎着,有許多字都說得斷斷續續,埋在母親懷裏,哭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第一次見到父母吵架那天,肝腸寸斷,傷心欲絕。
媽媽抱緊了她,輕聲道,“他是好孩子,下一世肯定要過得更開心……沒事了,別哭啊,媽在這裏。”
朱菁耳邊忽然響起一道輕輕的聲音。
“總有人還在這裏。”風生那天說得那麽溫柔。
可她神志昏沉着,竟還埋怨他話多。
朱菁的淚,遠比自己想的要多。
從來沒這樣整日整日地哭過,到最後,哭得累了,取下自己胸前的項鏈,交給媽媽。
“要放在他身上……一起燒了。”她嗓子已經啞得不像話,說話時聲帶撕扯着,吐字極難。
媽媽有熟人在殡儀館工作,應了她的請求,到了時間不得不離開,帶上她的房門之前,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去嗎?現在還來得及。”
朱菁縮在被子裏,不作聲,媽媽便關上了門,先行離去。
見他最後一面,她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
她怕真看到那副軀體在火中化作灰燼,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照着杭州老僧的話,把舍利子送回風生身側,同他一齊火化,為的就是給自己一個希望,希冀有朝一日還能見他重返人間。
她接受了談笑的死亡,卻無法接受他的離開。
在他所遭遇過的這個世界裏,她始終持有對他的全部記憶。她記得他話語裏的每一句嘲弄,也記得他歌聲裏的每一絲珍重。
她想起了自己看過的海德格爾。
“精神的創造必然需要一種滅亡,一種所有一切能夠稱之為光明、聲響、快樂、愛情、幸福以及寧靜的東西的死亡——每一次都是一種苦難的而又充滿着痛苦的寂寞,削去一切可變之物。
“哲學家看到一切事情的終極,體驗一切存在的本原,在這種上帝賜予的巨大幸福中渾身戰栗。”
……
“原諒你的少年,原諒我吧。”
八月底,朱菁回到補習班樓下,回想他們的初遇。
她在巷子裏迷了路,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小哥哥,你好呀,請問你知道這裏怎麽走嗎?”
她調亮了手機屏幕給他看照片,也看見他冷厲的臉,瑰麗的唇。
他給她指了路,叫她在前面路口處左轉,沿着桂花樹走。她道謝後,再道別。
那天,他忘記和她說再見,但是卻把心落在了她影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