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話

一年後,朱菁高考穩定發揮,帶着她一整年裏專注備考的全部成果去了杭州的一所二流大學,第一志願專業是哲學。

在開學後的第一節 大類基礎課上,老師随機點名,正好點到了她,笑吟吟地問她為什麽會選擇哲學,因為這并不是一個熱門專業。

在一百多人的大課上,彼此之間都還是生面孔,女孩姣好的五官愈發受到衆人矚目,垂首的側影如花照水,想了許久才道:

“海德格爾說過一句話,‘感知內心深處純粹的歸屬感,世人之中獨最愛你。’我覺得很浪漫。”

算不上什麽積極向上的好答案。

老師善意地笑了,不予置評,讓她坐下了。衆人反應各異,也并不深究。

課後,朱菁走的時候看到老師還沒離開,思緒又回到課上被提問那時……其實她給出的并不是真實原因。

她會選擇哲學,是因為曾經認識過一個人,但世上除她以外,沒人記得他的蹤跡。随着時間的推移,有時候她會分不清他究竟是存在還是虛無,是她的精神臆想還是一切終将歸于塵埃。

她想讓自己确定,他是真的來過;想讓自己記得,她曾被這樣一個桀骜少年短暫地、用盡他的全部生命去珍視過。

倘若連她都把他忘了,那他就是真的從這世上消亡了,不留半分痕跡。

……

在過去的一年裏,談局調任,林主任離職,都沒有繼續留在垠安,那個傷心之地。

他們搬走時,朱菁正巧撞見,躲不過寒暄,見林主任原本還算端麗秀氣的面龐仿佛是忽然染上了暮氣,老了許多,和朱菁閑聊起談笑生前的事,說他是真的好脾性,走前一天還把自己會考前簽署的假期安全承諾書放到了她的辦公室抽屜裏,學校那邊也存了一份,就是怕他走後,談家會追究學校的責任。

死了的人已是過去,活着的人生活還要繼續。這個時候,林主任提起談笑已不再失态痛哭了,但言語沉郁,神經質中還會透着克制的悲恸,叫整個談話的氣氛都封閉起來,令人窒息。

好在談局很快就過來打破了這種氣氛,攬着林主任的肩上了車,兩人遠遠地逃離了這座城市,只剩下朱菁站在原地。

在初秋的晨風裏,她尚能感覺到秋老虎的炙熱,胸口一窒,轉身慢慢向市圖書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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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時借的書看完了,她現在才去還,圖書館裏随意轉了兩圈,忽然看見了一本有些眼熟的硬皮書,放置在日本文學的書架上。

她走過去抽出來,翻開第一頁便看見了一張貼在扉頁的借書單,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同一個人的名字,是本人手寫上去的。

他的字寫得很好,行書筆跡,潇灑飄逸。

最後一次還書日期,是七月二號,和她來借書的時候是同一天。

朱菁的手指在這一頁上停了許久,看着他的字,想到風生的字,也是行書,不過不如他的字這麽靈秀。風生的字更外放一些,寫得龍飛鳳舞,叫人一眼就看得出不耐煩。

她随手翻開書頁,這書像是被常年翻閱出了印記,嘩啦啦地就翻過去了許多頁,停在了一頁凹凸不平的頁面上,紙張邊緣很不平整,似是不小心沾濕了液體後再風幹成這副模樣,已變了形。

朱菁的視線掃過這一頁上的文字,一眼便看到了一句十分簡短的話。她當即僵立當場,感到刺目,合上書放回書架,做了個深呼吸便離開了圖書館,直往家去。

半路上,她在一個連鎖超市門前遇到了剛買完菜出來的媽媽和姑媽,兩人招呼着她過去。媽媽說今晚要做些好吃的,叫她不要再亂跑,一邊挽着她的手臂,一邊扭頭和姑媽說着別人家的閑話。

可中年婦女間的話題,說來書去,也不過是誰誰家丈夫和子女。

不多時,話題繞到朱菁身上,姑媽看向她,熱絡地問,“菁菁上高三了吧,壓力大不大啊?”

朱菁抿唇一笑,客套地搖搖頭道,“還好。”

姑媽便道,“聽說現在上了高三,好多女孩子都會焦慮得一把一把掉頭發,那個也來得不準時,還是要叫你媽給你好好補補,可別像有的學生壓力一大就不走正道,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呢!”

朱菁隐隐預感到她要說什麽了,從未像此刻一樣痛恨這些長舌婦的碎嘴多言,便開口道,“姑媽……”

那頭姑媽卻完全沒覺察出來她的異樣,以為是小姑娘家不愛聽她好言相勸,擺擺手說得更起勁了,“談家那個可不就是,暑假都才剛放呢就跳樓死了,誰能想得到談家的——”

“姑媽!”朱菁終于忍不住了,沉下臉,繞過媽媽,走到了這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婦女面前,提高了聲音道,“談笑是我同學,他是生了病才會那樣。做人要有口德。”

話才說了一半的婦人被她這麽一打斷,頭一回見這個小姑娘在長輩面前發脾氣頂嘴,讪讪住嘴之後又有些惱羞成怒,不滿地嘟囔道,“……你一個小輩,就是這麽跟長輩說話的嗎?”

朱菁冷冷瞪了她一眼,不再跟這種人胡攪蠻纏,加快步子,氣沖沖地先走了。

身後的媽媽對女兒突然發作的原因心知肚明,嘆口氣,任她去了,留下跟正生氣的遠房小姑子又說了幾句話,打個圓場,叫她不要跟孩子置氣。

姑媽被一聲聲勸順氣了,露出個笑來,又繼續說起了那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事。

而早走出老遠的朱菁卻還未消氣,想到剛才在圖書館看到的那句話,越發氣悶,閉了閉幹澀的雙眼,感覺到一股濕意。

“唯有死者永遠十七歲。”

這短短九個字,卻不知道談笑看過多少遍。

他原本是清風朗月的一個少年,離去許久後,這死亡卻變成了街坊鄰居們的閑話談資。這些過路人毫不在意他的生前如何,不過幾個月後便不剩半分同情,還要拿他做反面教材,去教訓家中的小輩不要輕生……這些人懂什麽?

他們什麽都不懂,好壞全憑一張嘴,早已全然推翻了幾月之前還把他當做別人家優秀孩子的那些推崇和豔羨,天妒英才反倒讓他們找到了一種奇異的心理平衡,恨不能多回踩上幾腳,以此顯得自己仿佛并不那麽平庸。

若不是因為風生,朱菁想,或許自己也會為談笑的解脫感到慶幸。

太完美的人落在俗世間便要折翼。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便是神靈。

至浪漫之地,他的西雅圖夢境,墜落時必然如釋重負,魂靈與軀殼分離開來,升上天際。

……

愛不是美德,不愛也不是缺德。

人性生來冷漠,一年過去,談笑便很少再充當本地人茶餘飯後的新穎談資,就連父母也極少在朱菁面前提起談笑。她到了杭州後,卻時常與人說起,每每都是在當初曾去過的那個寺廟裏。

記得他的人不多,更讓她願意心生親近。

升上了大學,她周末常跨越半個城區去寺裏誦經,也還願。

高二時風生給她求的那些平安符,不知是不是真聯系上了他的誠心,讓朱菁這一年都以來都過得風平浪靜,諸事順利。

杭州的這個寺廟與垠安那個同出一源,她在外地回不去,有時便會到這裏來上香還願,也會和寺裏的老和尚聊聊天,偶爾幫忙做些雜事。

這一天,她在寺廟偏殿裏誦《大乘顯識經》,又看見那個總面帶愁容的中年女人在正殿磕頭祈願。

她日常總身着各式各樣的素色衣衫,質地都是棉麻,打扮得極其樸素,氣質卻像一朵入水的蓮花,娴雅淡然都沉浸在骨肉裏,倘若不是眉心總有哀愁和那早生的白發,朱菁其實也辨認不出來她的确切年紀,但這并不影響她對對方心生親近。

她遇見她,不止一次了。兩人都是這古剎的常客,但這位好氣質的阿姨似乎比她來得要早上許多,已在寺裏捐了近二十年的香油錢。

住持法師見女人入殿,雙手合十同朱菁一颔首,便往正殿那邊去了。

大殿晨時空曠,正殿和偏殿連通着,朱菁誦經時,避不開那頭清晰的說話聲。

是中年女人先開了口,語氣平和中帶着苦澀,“大師,這一年裏我每天都要親手擦上兩遍那兩串佛珠,好像看見它亮了,我就還能看見一點希望……都是我的兒子,哪怕有一個過得好,我也能夠知足,天卻總不遂人願。”

她輕嘆息,那聲音哀婉綿長,撞到了朱菁心上。

“我常常想,這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有的人兒女雙全,卻對他們不管不顧,我可以什麽都不要,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健康快樂,卻變成了一種奢望。”

老和尚開口,似是撫慰,“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衆生皆平等。順應機緣,不必強求。”

女人撫鬓苦笑,又是一嘆,低低再絮語幾句,過了半個小時,起身離去。

朱菁今日份的誦經時間也結束了,擡眼看見她的身影消失在大殿外,走到殿門處,低聲詢問正做灑掃工作的年輕僧人,“她是為了給孩子求平安才經常來的?”

這僧人正是那夜給朱菁應門的慧元,這段時日以來早已和這個年輕女孩相熟,見她開口詢問,望了望女人離開的身影,似是想到了什麽,點頭答道,“這位施主出入寺廟快有二十年了,是來為她的一對雙胞胎祈福。”

“雙胞胎?”

慧元微微颔首,“是兩個男孩,但出生時體質不均。健康些的那個是哥哥,在襁褓裏沒看顧好,流落到了雲南邊境,快十四歲時才找回來,但在啓程返回杭州的當日就出了交通事故,睡了四年多,尚未醒過來。虛弱些的那個是弟弟,從小就患有哮喘,十歲以前就被醫院下了幾十張病危通知書,長大以後有些好轉,但在兄長發生意外的同一天也染上了突發性腦熱,之後便昏迷了,現在還住在重症病房。”

也就是說,在這快二十年裏,一雙孩子裏一個颠肺流離,一個體弱多病,現在兄弟倆都沉睡不醒……難怪為人母親的會憂愁到日日吃齋念佛,面容憂郁。

衆生皆苦,總是不易。

朱菁聽得有些消沉,想到那些根本不配為人父母的人,低聲道,“确實是不公平。好不容易孩子找回來了,還……”

慧元聽罷,略擺首道,“不止如此。”

朱菁擡頭,等他下文。

慧元緩聲道,“被找回來的那個男孩,在邊境上染過毒瘾,身上傷痕累累,在出事之前便身帶戾氣,并不願認回他的生母。”

人間地獄裏流亡十多年,活成了一匹孤狼,一朝改換天地,他已經不願适應。

朱菁無言半晌,驀地問道,“那以前,孩子是怎麽丢的?”

慧元道,“傭人誘拐,據說是熟人。”

早晨風寒,年輕僧人阖眼默念阿彌,面上都是悲憫的同情。

利用他人的信任作惡,更為令人齒寒。丢失孩子的母親又何曾做錯過什麽?卻未曾想殷殷切切地等待了十多年後,等到的是孩子的漠然疏離與突如其來的事故傷病。

朱菁得到答案,向慧元道了謝,埋首回到身後偏殿裏,看見住持法師正俯身整理經書案卷,她上前幫忙,手裏握着一本《心經》,垂首道,“為什麽……孩子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為人父母不需要入學考試?”

世界上有千萬種家庭,就有千萬種排列組合。

有的父母考不及格,卻得到了滿分的孩子;有的父母成績優秀,卻給不了孩子走上考場的資格。

天資上的矛盾可由情感調和,但偏偏,有些人之間卻是差異巨大,愛意渺茫。

老和尚聽了她的問題,撫掌勾唇,笑得慈悲,“若有試題,誰來判卷?”

朱菁默然。

無人可判卷。

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判決別人的人生。

這世間,多是不公平。可自己的路,總要自己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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