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最終話
畢業季之後,朱菁和風生的生活節奏都慢了下來。
她是因為工作性質特殊,不用待在學校以後反而空出了大把時間,風生則是在準備高中入學,假期之後才會忙起來。
八年前原本他的戶籍已被轉到杭州,家裏也已經找好了學校,卻不料被那突如其來的事故與昏迷拖慢了腳步,只得暫時休學,課業一停,就是這麽多年。
但總歸最後人是醒過來了,朱菁選了個日子,叫上他一起去寺廟還願。
在去城郊寺廟的路上,林母辜素芩和雙胞胎裏的弟弟也在,一行人說笑着往山腰處爬,做母親的嘲笑兩個兒子是大齡考生,名喚笑生的男孩手裏拿着專業相機,只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同學們應該不會介意”,風生卻是沉默着笑了笑,并未回答。
朱菁走在他身側,牽着的手不由自主攥緊了他掌心。
雙胞胎似乎是命運相連,在哥哥醒了之後,弟弟也跟着醒了。
風生霸道,卻持有在垠安和雲南邊境的記憶;而他這個弟弟,好教養和脾性都像極了一個人,看他立在眼前,便仿佛是那人死而複生。
他也喜歡攝影,想找人跟着學,父母考慮到孩子要重新入學了,課業壓力大,原本還在猶疑要不要讓他去,風生卻力排衆議,推薦他去。
他掙紮過不存在的自己,便對如今的完整獨立心存慶幸,卻沒想到那時會總把談笑當弟弟,是因為他真的有個弟弟。
他們那麽像。
愛笑又好親近……朱菁望着他,也似得到了一份遲來的安慰。
正如媽媽所說的,像這樣的好孩子,應該要過得更開心。
如果中途沒有發生這麽多事,他和風生都該是和她一樣,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大學畢業……哪裏會這樣在人生裏空白了好幾年。
所幸在熬過去以後,兩個人都健康喜樂,一切選擇,皆由己定。
風生感覺到她的動作,輕輕撓她的手指,是叫她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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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尋常人不同,短暫的年歲裏就經歷了太多過去,遠比她想的要能扛。
記憶空白的時期裏遇見了朱菁,女孩的鮮活明亮似腳下的山間晨風,滌蕩了他的靈魂,讓人間萬事都變得溫柔寫意。
山間小道上,兩人慢悠悠落在後面,笑生在給辜素芩拍照,走在前面一些。母子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笑生怕她走得太快累着,停下來詢問她要不要休息,看她搖頭。
“這條路走了二十多年,早習慣了。”她如是對兒子解釋。
兩個兒子醒來之後性格都大有變化,但骨子裏的東西卻沒變,溫和的還是溫和,淩厲的還是淩厲,但只要全都平安快樂,她就已經別無所求。
更何況,風生現在已願意開口喚她一聲母親。
朱菁遠遠看着,忽然有些感傷,輕聲問道,“當年……怎麽會把你弄丢?”
曾聽慧元說風生少年時在邊境染過毒瘾,臨要回杭州時還被販毒者下了狠手,開車要他的命……現在雖然他的毒瘾早已戒下了,但一想到這些事,朱菁還是感覺揪心。
在那種環境裏成長起來的風生,難怪身上會總帶戾氣。若非如此,他恐怕活不下去。
風生面色淡然,輕描淡寫就說起了舊事。
“那時候照顧我和笑生的保姆是我媽的高中同學,學業上不如她勤奮,大學之後也很落魄,沒有合适的工作,正好被我媽遇見了。她要兼顧工作和家庭,沒有精力照顧兩個孩子,就讓這個女人幫忙,特意給她開了很高的薪水。只是沒想到對方會覺得她是在高高在上地施舍同情,一直懷恨在心。”
最後在某一天,這個女人偷偷把雙胞胎的其中一個廉價賣給了人販,把他送去了雲南。
“後來家裏報了案,她也被判了刑,入獄之前還歇斯底裏地罵我媽從高中起就瞧不起人,總端着架子以為自己高人一等。”
風生說完,眉梢一挑便笑了,神情嘲弄,是對這種社會失敗者的不屑與憐憫。
他可憐她瘋癫入魔,而他從地獄歸來,卻宛如新生。
朱菁聽着他的話,正巧看見前方辜素芩和兒子說着話揚起的清婉笑臉,竟能和幾十年前的她感同身受。
即便是沒做錯什麽,有的人只要在某些方面的條件比他人優越,便會招來無窮無盡的怨毒與嫉妒。
作為上一代的職業女性,辜素芩美而獨立,氣質卓然,以優秀的成績從醫學院畢業以後就嫁進了中醫世家林家,工作成果豐碩,必然逃不過小人暗劍中傷。
萬事皆有因果,最怕卻是累及後代。好在風生終是被找回來了,不枉孩子生母這多年的祈願求福。
朱菁看着身側人的側臉,倍感知足,再開口時,便換了個輕松些的話題。
“聽辜阿姨說,你和笑生的名字都是後來改的,原來是叫什麽?”她有些好奇。
“小時候按族譜取的名字,後來去了雲南也沒用上。”風生沒說叫什麽,只道,“醒了以後還是習慣用以前那個,就改了。”
“還不止是改你的吧?”朱菁聽得笑了,捅捅他的胳膊,“笑生的都一塊兒給改了,當哥哥果然不一樣。”
她揶揄他,被他掐住臉頰,斜睨着她道,“話還挺多。”
朱菁揮手撥開他的手,兩人一路打鬧着上了山,風生聽着她的笑鬧,也感到知足。
林家人見兩個孩子死裏求生才活過來,輕易便同意了他改名字,也是希冀能給他們換個命數保平安。笑生的名字裏帶一個“笑”字,是為了紀念早已離去的那個人,但他沒告訴朱菁的是……他若不改名,怕她會找不到他。
如果不是她一心一意地考到了杭州,世界這麽大,兩個人錯過了便是錯過了,又談何将來與其他。
……
入寺廟後,住持法師已在正殿等候,衆人一一問候,随後便開始輪流跪拜敬香。
風生排在最末,在一旁同老和尚低聲道謝,笑了笑道,“佛珠也就算了,那舍利子可是至寶,你竟也舍得。”
先人聖物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卻鎮住了同胞兄弟的魂魄,以兩串佛珠為媒介,引着他們的路,走向歸途。
最初談家與林家都來寺廟拜佛時,老和尚便知此事尚有轉圜之地,那時向風生道一句“要能了生,才能了死”,也是為了給二人求得一線生機。
如今風生洗淨戾氣,談笑了卻前塵,盡皆夙願得償。佛家慈悲,點透信衆的轉機,卻也只擺首道一句,“施主應謝者另有其人。”
老和尚的目光落向前方,素白蒲團上朱菁正雙手合十屈膝跪拜,眉眼點亮了晨光熹微,滿面虔誠。
這個女孩面容如玉,手上卻生着厚繭,是抄了堆滿桌案的經書抄出來的。她曾用三日高燒,為心上人續命。
風生的視線也落在她身上,溫柔意從眼底泛起,再到嘴角,看她上了香揮揮手,招他過去,“就差你了,林風生。”
她叫他,從來是連名帶姓。
風生擡步走過去,想起什麽,又回首道,“恩德無以為報,香油錢倒能管足。”
當初在垠安廟宇裏投的那一套紫色玻璃種翡翠套鏈是林主任從談家董事會退下時得的好處,價值堪比談家旗下的上市公司,被他帶走散盡了,做個功德,但願天下父母都能三省己身,靜思己過。
生養子女既是恩,也是責。
恩愈是重,責便愈切。
……
八月初,趁風生還未開學,朱菁和他跑到了瘦西湖去玩了一遭。
西湖看得多了,便忍不住想比較比較。
景色如何先不說,要買門票是真的。在西湖可不用。
杭州人和杭州媳婦咂咂嘴,“啧啧”兩聲交了錢,在二十四橋上漫步。
兩人說起下個月的安排,風生要去學校了,朱菁是美妝博主,算是自由工作者,時間自由,便囑咐他要是有什麽瑣事忙不過來就盡管找她。
這人卻沒個正經,挑眉嘲她,“了不起,社會人。”
朱菁雖是實打實的經濟獨立了,卻還是莫名被他說得很窘,掐了他一把道,“總比你強。”
“好大口氣。”他笑了,“你養我?”
“嗯。”她看着他,認真道,“我養你。”
他凝視着她的眼,好半晌,又是一笑。
朱菁以為他不信,急了,掰着指頭把自己的收入數給他聽,“有點擊和熱度就有收入,可以和品牌合作做推廣,也可以自己單獨開一家店,還能在公衆平臺上接一些廣告……”她雖然在學業上不精,但人各有長,在她擅長的領域裏她還是頗有自信。
風生聽得連連點頭,一聲聲“厲害”“牛批”“不容易”蹦出來,把朱菁給氣笑了,再說不下去。
“有你這種人嗎?跟你說正事呢。”她怨怪地瞪了他一眼。
他摸摸她的臉,似極貼心地皺眉道,“既要負責貌美如花,又要負責賺錢養家,太辛苦你了。我總要分擔一下。”
朱菁擡眼看他,以為他是要說正經的了,下一秒卻聽他這人一臉深沉道,“借你的補水面膜給我保養保養,保證貌美如花。”
他真是一刻不嘲諷她就渾身難受。
朱菁擡手捶他,被他攔住拳頭,兩個人走下了橋,足跡在水榭岸堤邊綿延開來,行行走走,便是這漫長一生裏的半個剪影。
她攀上風生的肩頭,把多年前他送的那枚籃球賽獎章放到了他襯衣胸袋裏,說等到了冬天,便帶他去西湖看雪。他醒來後還沒看過。
他漫不經心地應了,卻在她去吹臺拍照時,偷吻她的額頭。
……
幾月過去,到了落雪的季節,朱菁和風生相約在西湖看雪,她定做了明制蘇繡交領上襖和團花馬面裙,妃色衣裝外裹着墨色大氅,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轉着六十四節竹骨傘,等他。
她今天要錄一個漢服妝的視頻,剛拍攝完結尾,風生便從望山橋上過來了。
他身上還披着學校的冬季校服,這校服也是湖綠色。恍惚間似又回到了多年前,他還是少年模樣,送她去了北京,叫她替他看一場北國的大雪。
橋上橋下,遙遙相望,她着紅唇,放長發,聽他問道,“大學四年,有交心的朋友嗎?”
她微微斂眸,安靜笑道,“一兩個。”
他又道,“和父母關系怎麽樣?”
她點頭,“挺好,不會再吵架了。”
他笑起來,“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了嗎?”
“……嗯。”她輕呼出一口氣,答他,“每天都很開心。”
他走下橋去,接過她手裏的竹骨傘撐在兩人頭頂,與她并肩立在蘇堤岸邊看雪。
十六歲時看雪,以為他不在身邊,想到一首詩,未曾想最後卻真應了景。
她捧起雙手輕呵着氣,念給他聽,“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默立半晌,說,“錯了。”
她側首,聽他說:
“是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有沒有番外待定!
寫《此處言語》的時候就很喜歡小談,但不能讓他喧賓奪主,本來只想給他一個番外,沒想到最後是以另一種形式獨立成文了,綜合各方面原因,依然給了他悲劇結局。他的死亡早已注定,是一種終極的浪漫,也是介于美學和世俗之間的charming.
至于風生,他的身上有我中學時代見過的許多男孩的縮影,暴躁但溫柔,遇事不退縮,又很愛捉弄人,寫起來完全不費力。。。
……
最後,感謝這段時間以來zhifoj同學的支持與關注,是你給了我寫下去的動力。
我愛讀者一萬年.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