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一話
朱菁帶着那本《大乘顯識經》離開了寺院,到了學校便去圖書館裏坐下,抄寫經書。
正如同寺院裏的那位母親為孩子十數年如一日地齋戒祈福,願求希望者,總要讓自己做些什麽,才能盼得一個心安。
“賢護,識棄此身受他生者,衆生死時,識為業障所纏,報盡命終猶如滅定阿羅漢識。如阿羅漢入滅盡定,其阿羅漢識從身滅轉;如是死者之識棄身及界,乘于念力而作是知,彼如是:‘我某乙生平所作事業,臨終鹹現憶念明了,身之與心二受逼切’……如是報熟身死,識種便現,因識有受,因受有愛,系著于愛便生于念,識攝取念随善惡業,與風大并知念父母,因緣合對識便托之。”
……
這一抄,就是足足四年。
大四快畢業時,室友考研的考研、工作的工作,只有朱菁安然如山,悠閑自在。
四月裏的一天,室友熬了一天的實習從工作單位回來,看見她正敷着面膜翹着腿看電影,氣不打一處來,撲過去掐着她的脖子道,“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搬磚的累成狗,敷臉的養成豬。”
開着玩笑,她手下也沒用力,朱菁便打着哈哈說沒有,端過桌上的水果拼盤給她,“上班辛苦了,吃一塊?”
室友叉了一塊芒果吃了,嘴裏嚼得鼓囊着問她,“你視頻剪完了?這麽悠閑。”
朱菁點點頭,把手機刷開遞給她看,“已經上傳了。”
視頻是在禪茶室拍的,伴着流水琴音,字幕浮出,都是毛筆手寫體,後期貼上去的秀麗小楷。
分明是美妝視頻,這意境和韻味都不同凡響,叫人看了便覺得心靜,瞧美人畫眉描唇更是樂事一樁。
室友看了一眼她的黑白配字,心道用了心的人确實有資本,朱菁這大學幾年裏吸的幾十萬粉也不是虛假數據。
人與人不盡相同,但無論走上哪條路,天賦和努力都是最大的基礎。
室友“啧啧”兩聲,感嘆道,“茍富貴!”
“忘不了你。”朱菁笑着嘆了口氣,扳正電腦,繼續看自己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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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湊過來,看了兩眼道,“看的什麽電影?”
朱菁道,“《溺水小刀》。”
日文對話從小音箱裏傳來,室友不常看日影,“哦”了一聲便走開去洗漱了,朱菁望着電腦屏幕,開始出神。
鋪滿鮮花的車上,少女夏芽坐在少年阿航的後座,海風把少年的白發和少女的長發都向後吹起。
少女十分高興地大喊,“大海——”
少年回道,“大山——”
“藍天——”
“白雲——”
……
“阿航要好好的——”
“你也要好好的——”
“要一直看着我哦。”
“好,我會好好看着的——”
少女的聲音低下去,抹着淚喚道,“神明,神明——”
無人應答。
“我的神明——”她的聲音帶起了哭腔。
還是無人應答。
車駛進漆黑隧道,故事歸于終極。
你是擁有山川河流的神明,我是因與神明交錯而閃閃發光的少女。
但我的神明,不再會回應我的呼喚了。
朱菁神情未變地盯着電影走到尾聲,良久未動。
《溺水小刀》她不是第一次看了,不再像最初那樣會看得不由自主溢出淚來,但心頭還是并不好受。
從痛,到空。
她的神明……是否也已消失不見了?
她為風生手抄上百卷轉世經文,直到練就一手漂亮簪花小楷,他也沒有回來。
……
她對他的回憶,開始漸漸淡去,有時突然想起某個場景,望着他的臉,卻怎麽也想不起他那時說過的話,她便恐慌焦灼得不能自已。
“不要忘了我。”
前期像一場默片,最後他的聲音卻突然響起。
朱菁抱着被子從床上驚坐起,才恍然發現這只是一場夢境。
半夜裏跳下床,她打開臺燈在日記本上記錄他的話語,漸漸被淚模糊了字跡,發現這樣的挽救也不過只是徒然。
銘記得那麽深刻,遺忘卻如此輕易。
人的大腦,真是不堪一擊。
電腦前呆坐片刻,忽然聽見室友在衛生間裏叫她的名字,咬着牙膏泡沫含糊不清道,“劉夏杭又來約我了,還叫我帶你一起。”
朱菁回神,理清思緒,懶聲道,“我不去——”
“又不去啊?”室友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尋思他也沒那麽差吧,經管院院草呢,聽說拿到了好幾個五百強的offer,在我們這種學校也算很牛逼了……追着你跑了快四年,你怎麽就是沒有一點反應?是我我早撸起袖子上了。”
“我對他沒那個想法。”朱菁敷完面膜,揭下來扔了,也進衛生間去洗臉,掬了一把清水在手心道,“你想去就去吧,反正是他買單。”
“有你這句話就行。”室友樂滋滋地笑起來,就等借她的光蹭吃蹭喝去了。
朱菁洗完臉,爬到床上,毫無睡意。
虛空裏仿佛漂浮着一個人的名字,叫她收斂了身心,無法不去刻意。
大學四年來,追她的人不少。
她做視頻的事不是秘密,基本上關注了她的粉絲都知道她在杭州上大學,走在校園裏常被矚目。
但她始終惦記着以前的事,生怕連自己都要忘記,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別人的好意。
可記憶終是在淡忘,這是她也無法回避的事實。
在床上躺到快熄燈,媽媽突然打電話來,說起爸爸要來杭州出差的事,她也一起來了,等明天要和朱菁一起吃個飯。
朱菁應了,定好時間和地點,第二天在宿舍剛開門時便走了,先去了城郊的寺廟。
周末誦經已是她四年來的例行功課,習慣性地總到這裏來,今天卻罕見地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跪拜身影。
她倚在正殿門外問慧元,“怎麽今天沒人?”
慧元微微挑唇,喜道,“那對雙胞胎,醒了。”
朱菁聞言,也喜上眉梢,由衷笑道,“真是個好消息。”
求了二十多年,總算得償所願,她為那位母親高興,但等誦完經時回頭望見莊嚴佛像,心又略沉下來。
他人求仁得仁……卻不知道她的願望,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實現。
離開古剎時,她心情不甚佳,但想到稍後還要會見父母,又強打起了精神,直奔目的餐廳而去。
席間爸爸話并不多,媽媽一直對她噓寒問暖,又問她現在談戀愛了沒有,朱菁應聲作答,氣氛還算融洽。
這對夫婦鬧了這麽多年也鬧不動了,爸爸和陳娴斷了聯系,上了年紀後總算安安分分地過起了日子。
她看見媽媽說話時眼角的皺紋,心頭便是一軟。自她上了大學,便感覺父母是老得越來越快了。
聊了一會兒畢業以後的安排,她主動提出過兩天帶兩人去杭州的著名景點轉一轉,把媽媽高興得笑了許久,不停給她夾菜。朱菁吃不完,又把菜碟轉給爸爸,一頓午餐吃了兩個多小時,親子盡歡。
第二周,她一早便到了西湖邊上等着父母,斷橋上來回走了兩趟,看見不少服飾各異的漢服娘和Coser在擺造型。
天氣一好,出外景的人便多,朱菁早已見慣不驚。父母卻頗感新奇,會面之後許久都還在聽她解釋這些對他們而言算得上是新鮮的東西。
在西湖周邊逛了許久,父母走累了要歇歇腳,坐在蘇堤柳下,朱菁遠遠看到幾道素色身影。
鎖瀾橋上,石拱半圓,晨曦初露,垂柳初綠。
一位母親帶着将醒不久的雙胞胎兒子,緩緩往橋上過。
人潮湧動,他們淹沒在烏泱泱的人群中,卻仍舊身形顯眼。
春風又綠這江南岸,兩個颀長瘦削的身影一前一後地走着,身高體型相差無幾,分別身着黑白。
穿白的那個手裏掂着一塊白玉腰墜,垂首走在母親身側,正溫聲說着話;穿黑的那個則單手握着一把合起的折扇,略俯身挑開了頭頂的垂楊柳,穿過橋後,他百無聊賴地在臉側把折扇揮開了又合上,扇面上兩個柳體大字若隐若現——“棟梁”。
扇子和飾件,想必都是在景區随手跳的紀念品。
朱菁離得遠,看不清細節,但認得出那個中年女人的喜悅側影,後面跟着的人是誰,自然不言而喻。算一算年紀,他們也是同齡人。
都是親子游,這家人卻來得殊為不易,當真是苦盡甘來,是該盡興。
朱菁看着他們離開,回身喚上父母,繼續前行。
西湖景致六吊橋,一株楊柳一株桃。
周邊景點不少,他們走走停停,直至傍晚時看過雷峰塔夕照,才坐上公交去往靈隐寺。來得太晚,快要過了寺廟的開放時間,人潮都在往外湧動。
爸爸回頭,睨了媽媽一眼道,“都說了今天太晚了,還非要來看。”
朱菁打圓場,笑了笑,提議道,“明天早上再來吧?”
媽媽臉上挂不住,看看時間還有近二十分鐘,還是拉上女兒買了票,要往裏走。
朱菁有些頭疼,一邊往前走,一邊嘆氣道,“明天再來不也是一樣。”非要這時候買了票,浪費票價。可這中年婦女鬧脾氣,又沒法不管。
她心疼着這門票錢,垂首算着虧損,一擡首,卻在靈隐寺的手書牌匾下看見了兩個高瘦身影。
他們似是早便來了,正要離開。
同卵雙生的兩個人,生得一雙一模一樣的出衆面孔,左腳腕上都束着一串小葉紫檀佛珠,可氣質截然不同。
白衣男孩手裏捏着門票,剛從寺廟裏走出來。黑衣男孩拿着一把折扇随手橫在胸前,手掌極寬大,手心裏還扣着一個煙盒,埋頭在身上一通亂找。
白衣男孩擰起眉制止他,“還沒出寺院,別吸煙。”
兩人的母親立在一旁,嗔怪地看了黑衣男孩一眼,不贊同道,“出去再說。”
“沒想抽,就是找個打火機。”黑衣男孩皺起眉,無奈又煩躁地低聲道,“又丢到哪兒去了……”
朱菁在幾米開外看着這個熟悉的場景,手裏的門票被慢慢揉皺,聚成一團,和她的心一樣,都舒展不開。
他們和她記憶裏的那兩人一樣,一個溫潤如玉,似修竹,一個張揚淩厲,像……像什麽?她也說不清楚。
此時此刻,他在不遠處,她的思維像停滞了,竟形容不出來。
面前,媽媽叫上爸爸往裏走了,又回頭來催朱菁。她搖搖頭,嘴裏喃喃道,“……待會兒再來。”
人好多。
她想一直看着他,卻不斷被人阻隔住視線。
情不自禁走上前兩步,他收起煙盒,一擡眼,也看見她。
多情自古傷離別。
……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原來剛才在那垂楊柳下,那把折扇遮擋住的是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個人。
他還是深棕色的眼,眼尾拉長,斂得更深。但唇色變了,變得平淡了,從豔麗玫瑰變成了一樹梨花,是枝桠上最輕薄的那一朵。
這張面孔,不似從前。
朱菁怔怔望着他,像在夢裏。
從他離去到現在……快有五年了。
眨眼之間,人流沖散同行的人,父母見不到朱菁身影,打來電話尋她。
背包裏,手機鈴聲響起,是輕柔深情的女音。
“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認得你眼睛……”
以前他只給她唱過一句的歌,變成了她的最愛,先是哭着聽,到後來聽得多了,便能做到笑起來。
那一邊,他看見她,見她長大了,亭亭立着。妝容映面,眼眶懸淚,比從前更美。
一如往日,她哭時,左眼先有淚,然後才是右眼,落盡了,方才淚如雨下。
他忽然想起她那時信誓旦旦說過的話。
“我有想過,有可能你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你不是這副模樣……我也一樣能把你認出來。”
他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誰讓那時幾乎一月才見她一次,一次之後……剩下的所有時間,每一天都用來作紀念。
朱菁忽視了那電話鈴聲,任它頑固地鬧着,走近他,開口卻失了聲,反複急呼吸兩次,話語才算配上了聲音。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老掉牙的搭讪臺詞,他手上把玩着那柄折扇,笑了,想也沒想便答,“沒見過。”
“見過。”她執拗着,看見他那滿是笑意和戲谑的眼,更不理會他的不配合,“你……叫什麽名字?”
他不答,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她的面頰,還有一對焦急張望着的夫婦。
等他們找過來了,他忽然把手上的折扇一丢,扔進身後的白衣男孩懷裏,空出位置來牽了面前女孩的手,引着她轉身。
朱菁還未反應過來,神色茫然地一回頭,便看見父母迎面走了過來。
他略欠身,換上正經笑容,和她的父母一一握了手,緩聲道,“叔叔,阿姨,你們好。初次見面……”
他的話音一頓,終于說出那個答案來。
“我叫林風生。”
……
“如果,能從頭再來一次,要堂堂正正地讓你父母知道,我叫……林風生。”
是他曾說過的話。
朱菁不再需要任何确認,便知道是他回來了。
在人來人往的巍峨寺廟前,她頂着路人的奇異目光,又哭又笑。
蘇堤春曉,神明淺笑。
五年之後,終于……她所期盼的,都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