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游記上書,人間同鬼道隔着一片蘆葦蕩,人死後魂靈路過蘆葦蕩,會化作一只只夜螢,整片蘆葦蕩皆是星星點點的光,如繁星之境。

青十九從仙鶴背上爬下,扯了遮臉擋風的頭巾。天色昏黑,腳下是一片柔軟的草地,再往前看,只能見一片巨大的,望不見首尾的,影影綽綽的黑影。夜風拂過,黑影飒然而動,便露出藏匿其中瑩瑩星光來。

仙鶴清鳴,展翅離去,如一片雲融進夜色裏。

青十九按下心頭熱烈的情緒,回首望向靈山君。

靈山君臨行前換了身水色的鲛絲廣袖長衫,烏發随意紮起,散了幾縷在額前,此刻也被夜風撩至腮後。

“在外頭看不見什麽,我帶你進去。”靈山君伸出一只手,被青十九牽住。

“可以進去嗎?”

靈山君露出個狡黠的笑:“自然。”

青十九只覺得被靈山君牽住的手傳來一股大力,整個人便被他帶着往前疾跑,幾步便竄進了蘆葦蕩中。

栖在蘆葦上的魂靈被驚擾,輕飄飄地騰起。

青十九心裏生出股小孩子的激動與勇氣來,悶頭往前沖了一陣,停下時,只見蘆葦蕩上方熒光閃爍,當真如入繁星之境。

他轉了一圈,靈山君不在身側,也不慌張,心頭被滿當當的興奮填實。一只魂靈經過身側,他又像個小孩子那樣,雙臂張開追了上去。

靈山君背手立在蘆葦蕩外,前方蘆葦蕩一片接一片的,有熒光飛至半空,可見某個小朋友撒歡撒得開心。

“大人,許久不見。”

沙沙的腳步聲靠近,靈山君對來人颔首:“打擾到你了,巫。”

巫看上去年事已高,因佝偻顯得異常矮小。她攀附着一根法杖,仰頭看向靈山君,雙目竟是全白的:“能見大人一面,巫心滿意足。”

“東方異動頻頻,大人還不打算歸去嗎?”

靈山君道:“不急。”

二人沉默地站了會兒,蘆葦蕩的熒光開始由裏向外紛飛。

巫掩嘴咳了一陣,慢吞吞道:“巫告退。”

她沙沙地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巫方才看見了夫人的卦。”

靈山君偏頭。

巫綻出個笑,褶皺堆擠,是慈祥和藹的模樣:“卦為新生。巫提前恭喜大人了。”

一個人影從蘆葦蕩裏沖了出來,四處張望一番,往這邊跑來了。

靈山君接住一把撲過來的青十九,将沾在他發上的蘆葦撚開:“開心嗎?”

“開心。”青十九看見巫慢吞吞離去的背影,有些好奇,“那是你的朋友?”

“她是引路人,引導魂靈進入鬼道。”

青十九贊嘆:“聽起來很厲害。”

靈山君道:“你誇誰都是厲害,誇我也是。”

青十九想了想:“你是獨一無二,天下無雙的厲害。”

“嗯,新學的詞用得很合适,你也厲害。”靈山君笑了,“走吧,既出來了,便不急着回去,帶你去人間逛逛。”

……

天蒙蒙亮,青石道上人影絕跡,只偶爾聞見有雞狗的叫聲。

靈山君敲響了一戶宅子的大門,青十九行了一夜,困得淚眼汪汪,抱着靈山君的胳膊小小地打了個哈欠。

門很快開了,是熟悉的泥人的平直的聲音:“靈山君和夫人到啦。”

青十九垂目一瞧,門縫裏蹲着兩個泥人,不是靈山府的那兩個,身上花紋不一樣。

二人相攜進門。這是座一進的小院,天井裏擺着個大缸,裏頭養着一捧蓮花和幾尾錦鯉。

青十九補了個覺起來,靈山君已不在身邊。

他洗漱好,披衣走近前廳,隐約聞見有說話聲。再靠近些,說話聲就停了,只聽見靈山君叫他:“夫人醒了?”

青十九從屏風後拐出,見廳裏有兩個人。

靈山君坐在主位,另一人坐在下首,手邊各自一杯袅袅熱茶。

青十九猶豫住腳步,輕聲道:“我走錯了,想找廚房的。”

靈山君道:“廊下右手邊就是,煮了粥,在竈上溫着。”

青十九應了聲,目光同坐在下首的人一碰,匆匆走了。

廳裏又響起說話聲。

“屬下探查了一番,發現異動頻頻是因為封印松動。”位于下首的人起身跪下,“我等都盼着殿下回去主持大局。”

靈山君只道:“我心裏有數,你帶我口谕先回去。”

青十九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從廚房出來,正好瞧見那個陌生的少年跨出前廳的門。

二人不經意又對上目光,青十九趕忙挪開眼,餘光卻瞥見那人直直走來。

待那少年走到面前,青十九才擡頭與他對視,露出個和善的笑:“……你好。”

少年圓臉圓眼,看起來年紀顯小,很純善的長相,卻平白讓青十九覺得此人不易相處。

那少年錦衣佩劍,又走近兩步,青十九不習慣地稍稍後退,卻聽見他輕聲道:“夫人……是真的夫人麽?”

“……”

好似一柄大錘在腦袋上痛砸一下,青十九雙耳嗡鳴,寒意攀着脊背而上,差點沒端住粥碗。

待回神,人已經走了。

青十九捧着粥碗,肚裏像墜了塊鉛,胃口盡失。

被人發現了。

是易形丹失效了麽?

不,不對。昨天剛服的易形丹,孔泠說的,一顆易形丹可持效十日。

那是什麽人?鳳凰都沒看破的易形丹竟被他看破了。

青十九放下粥碗回屋,靈山君正在更衣。

“夫人就吃完了?”

青十九心亂如麻,随口應了聲。

“怎麽了,夫人似乎心情不佳。”

青十九心裏一驚,掩飾道:“沒有……我還困着,想再歇會兒。”

說罷,滿腹心事地爬上床趴下。

靈山君在床沿坐下,撫了撫他的鬓角:“真沒事嗎?”

青十九将臉埋進軟枕:“……嗯。”

“本想帶夫人去逛逛人間早市,既然你累了,那改日再去。”

“……”

青十九突然抓住靈山君的手,翻身爬起,跪坐在他身上,莽頭莽腦地親了上去。

靈山君端坐如山,撫着他的後腦,順着長發一下下地安撫。

青十九面紅耳赤地親完了,下颌擱在靈山君肩上,悶聲悶氣地道:“就是心情不好。”

靈山君聲音很輕:“和我說說。”

青十九憋悶:“不說。”

靈山君也不勸,只溫和道:“那就不說。”

青十九扭頭,看着眼前模糊的肉色,嗅着周身環繞的草木香,心中猛然一酸:這個人,不是我的。

他若是我的該多好。

我若是真的孔泠該多好。

青十九心中被異樣的情緒一點一點爬滿,靈山君察覺不對,無奈地按住他的手:“夫人?”

“……”青十九紅着臉咬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聲如蚊吶,“我心悅你,我……我想同你洞房。”

“外頭天光大亮,人間早市還沒結束,夫人知道這叫什麽嗎?”

青十九臉皮薄得很,剛膨起的一點子勇氣都用來說那句話了,此刻只想掩面而逃:“算……算了,我什麽都沒說,我困了,要睡了!”

他掙了掙,沒掙脫靈山君握着自己的手,兩人反而換了個姿勢。

他陷在軟被中,靈山君罩在他身上,還在說:“今日教夫人個新詞——‘白日宣淫’。”

“……”

床帳落了下來,光被遮住大半。

“夜間是行此事的好時機,紅燭帳暖,春宵一刻……但白日,也有白日的趣味。”

最後二字是貼着耳的氣音,青十九只覺耳尖被什麽濕熱的東西勾了下,他輕輕一顫,渾身都軟了。

……

青十九也不知自己寫了多少個難看的“白日宣淫”四字,最後靈山君才嚴肅地颔首:“可。”

昏睡前的記憶,便是頭頂透光的窗,和只披着外衫半遮半露的靈山君。

……

一場洞房花燭,靈山君用了八串糖葫蘆糖人,十種人間糕點,兩壇自釀的酒和三日不習新字作為賠禮,才将将把夫人哄好。

兩人在人間逗留了五日,提着一大包小食,返程回了靈山。

靈山君當夜就挖了壇酒出來,但有言在先:“一日不能超過兩杯。”

青十九滿口答應,掏了個碗大的杯出來,赧然道:“一杯也成。”

靈山君扣了青十九的杯,在他額上敲了一記:“學壞了。”

青十九不愧為名副其實的兩杯倒,一杯水酒下肚,就開始攀着靈山君親吻,親着親着就把人按在了床上,開始自剝衣裳。

又是被欺負得哭唧唧的一夜。

第二日醒來,靈山君拿了張字據放在氣鼓鼓的青十九面前,歪歪扭扭的狗爬字,的确是本人的風格,右下角還有個落款和紅手指印。

青十九掃了眼字據的內容:“……”

靈山君笑眯眯的:“字據為證,昨夜房事為夫人自薦枕席,夫人不得因房事跟我鬧脾氣。”

青十九更氣了。

靈山君眉目帶笑,平日将青十九迷得七葷八素的俊顏此刻看上去卻格外刺眼:“夫人,說好了不生氣的。難道你不記得了,昨夜我本想就一次,是夫人纏着我……”

青十九忍無可忍,用唇舌封住了這張可惡的嘴。

……

日子如流水般過,青十九剛吃了一粒易形丹,坐在窗邊發呆。

只剩五粒了。

孔泠的信也沒來。

窗戶正對着小魚的水池,靈山君在撿鲛絲,兩個泥娃娃跟在阡陌上,被烈日曬得幹巴巴的,小魚嘴裏含着水,攀在池邊,給它們造了場雨。

見此情景,青十九輕笑。

靈山的日子安寧平靜,青十九已經不大記得來靈山之前,自己是什麽模樣了。每次想起都有恍如隔世之感,那些委屈壓抑的日子,如今想起,心中竟興不起半點波瀾。

過去的苦難就好像一捧風中的香灰,輕易就散了,什麽也沒留下。

靈山君就是那陣風。

他每日都在心中祈求,求諸天神佛庇佑,他從未奢求過什麽,現在只求留在靈山,和靈山君一直一直在一起,過這般安寧祥和的日子,直到生命盡頭。

窗外靈山君直起身,似乎要上岸了。

青十九眼睫一動,正要跳下榻,心口卻猛然一滞。

“!”

像是有個無形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心髒,令它動彈不得。

青十九腳下一軟,無意識地滾落榻下,捂着心口蜷在地上,口鼻像是被棉花堵住了,無法呼吸,也發不出聲音。

他眼前模糊一片,手指無力地摳着地面,青筋暴起。

我是要死了嗎?他想。

而後便徹底失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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